吃完晚饭,奚修亭离开的时候还瞟了一眼放在门口的那些蜡画,月青舒只觉得好笑,就这么想要?
在门口。奚修亭看着她,似乎在说‘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
月青舒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差点就忍不住交代了,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把手帕塞到他手里,又迅速的关上门。
奚修亭原本以为她不会给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一路走一路借着月光,越看越觉得这不仅仅是一块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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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蓝染第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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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凌晨四五点,山上太阳还未跳出云层,淡蓝色的天幕像带着一层面纱,好似害羞的人儿不愿意让早起劳作的人们窥探到昨夜未睡好略显憔悴的面容。
这使得很少这么早上山的月青舒一行人只能打着手电互相拉扯一把,才顺利的走上山坡,看到前方聚在一起的亮光,已然是来迟了一会儿,循着指引走到坑边,这一路又要小心脚下又要支着手电在雾蒙蒙中寻找方向,到达目的地已经是累的喘粗气了。
坑边站着的石阿爷见她们这样,不客气的说”年轻人,疏于锻炼啊,才爬这么点儿高的山就累成这样。”
又把手里拿着的杆子分了分一人一把,“看你们搅不搅得动这一坑水。”语气很是担忧的样子。
石阿爷原本是打靛的一把好手,年纪渐渐上去了也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林叔。
老话说“撞水必力士,一气三百余杵则成”,这是个力气活,不怪石阿爷对他们充满怀疑,健身房练出来的漂亮肌肉跟林叔他们常年干活不明显的肌肉不一样,比试比试未必谁输谁赢。
奚修亭和顾钊熟练的用超大笊篱捞起坑里第三次添加的蓝草,放到一边篮子里,月青舒和蓝云棉把它们放到小坑里,虽然第三遍的蓝草等不及它慢慢出色,只能让它放着这里化成肥料了。
小坑里前两次的蓝草大多已经腐烂,由小径流下去的水也已经没有了,把新的倒进去,上面带的水把沉淀在小坑底的一齐带到下边,算是做了最后一次贡献。
五个人紧赶慢赶生怕时间不够,石阿爷在旁边一直让快点,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打靛必须完成。
月青舒是有听过这个说法,但不知懂为什么,之前也问过林叔,林叔也只说石阿爷是这样教的,没说过为啥。
奚修亭在其他地方的田野调查里,见到过类似的口述,说得很模糊,大致也是一直就这么做,没人问为啥,至于其他打靛没有说一定要在天亮前完成。
蓝云棉负责提问“为什么一定要在天亮前完成啊,太阳出来不是看得更清楚嘛。”
顾钊在后边默默拿出笔记本等待秘籍。
众人都没想到石阿爷给出了一个很矛盾的说法,“天亮看不清颜色。”,这让他们都一脑袋问号。
石阿爷却没有详细解答,只让他们赶紧干活等下就明白了。
他们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实在是很不科学,于是一致认为石阿爷是哄他们玩的,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林叔大概检查了下坑里,基本没有茎叶了。于是吩咐他们看好了,等会接替他。
奚修亭和顾钊站在坑对面,蓝云棉也在一旁架好相机,一切准备就绪。
林叔先拿了一根粗一点的竹竿在只有水的坑内快速搅动,水中的蓝靛素原本是不均匀的分布在窖坑中,人工搅动水流快速转动,水声轰然。
水坑太大,林叔不停的变换方位,身边人不停的避让,大概十分钟左右,蓝靛素已然在水中分布均匀。
林叔用桶取出坑里的水,举得高高的倒入坑里,石阿爷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但林叔知道,没有出声就代表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水由桶里倒入坑里,在迷濛的天光里,像颜色沉沉一匹瀑布倾泻到漩涡一样的湖水中,砸起的水花泛着悠悠的绿,这时候还不是蓝色。
又快速舀起一桶,不停搅拌同时逐渐加入准备好的蛤壳粉,在一直不停搅拌中,水流周边不断堆起白色泡沫,这时桶内水漩涡的中心呈现出蓝色。
石阿爷走进略略偏头往桶内看去,抬眼跟他们解释“这时候,没有太阳光,水面也没有反光,这时候就看打靛人的眼力了,决定了最终的颜色。”
月青舒终于明白每个批次有细微的不同是怎么回事,眼力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没有标准,只有感觉。但是仅仅依靠眼力能做到如此细微的差别,不得不说石阿爷不愧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打靛人。
林叔看准了颜色的“程度”,随即把桶里的水倒入大坑中,不断搅动坑中的水,使之均匀,紧接着再打一桶水重复上面的程序。
月青舒几人在旁边看得跃跃欲试,又怕搞砸这一坑靛水。石阿爷看他们犹豫的样子,叫他们赶紧试试,有他在一旁把关自然不怕。
听石阿爷这样说,奚修亭率先打了一桶水上来,月青舒拿过一旁的蛤壳粉慢慢往里倒。
“再来点,感觉不够蓝啊。”奚修亭说话时也没停下搅拌的手,看着漩涡中间感觉颜色不够深。
月青舒干脆的放下手里的碗,让石阿爷过来看。
石阿爷对月青舒敏锐的观察力表示了赞赏,又去看旁边蓝云棉和顾钊他们俩,让他们继续加。
月青舒对奚修亭扬了扬眉,“你不近视啊,这眼力见不行啊。”
奚修亭失笑,意有所指“已经在治疗了。”
旁边传来顾钊的声音“可以了,可以了,住手。”
蓝云棉看了看中间的颜色,还想往里加“你别停啊,继续搅拌,看不清了。”
站在一旁沉默的石阿爷终于出手制止了“够了够了孩子,再加就黑了。”
一行人沉浸式体验打靛,幸运的是做得都还不错,好歹这一坑靛水是保住了。
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林叔不停的搅动大窖坑的汁水,不断生起泡沫。
月青舒问石阿爷“要这样一直搅拌多久啊,怎么样才算可以了呢?”
石阿爷指着泡沫“还不够高,至少得两个手掌。”
其实月青舒很想问为什么是两个手掌,又有点怕石阿爷觉得她是个杠精。
从来都是老人怎么说年轻人就怎么做,没人问为什么,因为一般统一回答是‘问那多干什么,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她戳了戳旁边的奚修亭,冲他使眼色。
奚修亭哪里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两人飞快的谈妥了条件,奚修亭礼貌的开口请教“石阿爷,这两个手掌高的泡沫是有什么说法吗?”
石阿爷迟疑了一下,似乎也是在考虑怎么解释,“我们一直都是怎样做的,至少能证明它充分的均匀了。”
奚修亭和月青舒对视,同时心里都在想‘完了,这是经验之谈吧,那缸里咋办,应该没有那么高的泡沫可以搅出来吧。’
林叔这边已经听下了手里的竹竿,提起旁边的瓶子往坑里倒。
月青舒离得比较近,闻到了是菜籽油的味道,是那种自己榨的那种很纯正的菜籽油。
林叔递给他们竹耙,月青舒学着林叔的样子把坑里的泡沫全都扑倒。
泡沫打完,又在水里充分搅动,这时,坑里水仍然在慢慢转动,水面上油膜不断拉伸变形,色彩斑斓,转瞬流变。
这时候天边出现了第一缕阳光,整座大山被太阳唤醒。
坑里的水静静的呆在这里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拔去窖坑壁面下方的出水孔洞,水流倾注倒入岸下河流中。
等待水都放完,地下沉淀的就是高浓度的蓝靛汁了。
用长柄的勺子舀起坑底的汁水,带到山下染坊中,过滤静置就能储存起来使用了。
忙碌了一上午的林师傅等人提着胜利的果实慢悠悠下山去了。
“这就可以染布了吗?”蓝云棉看看手里拎着的桶,她的桶里只装了半桶靛汁,摇摇晃晃看着惊心。
“还不行,还有杂质需要过滤。”月青舒想到过滤就有点头痛。
前面几批的染料就是杂质的问题,她还没有看到过染坊的过滤装置,但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不会是纱布吧。
月青舒问顾钊“你有没有看到过其他地方的过滤装置。”
顾钊面有难色“都很一言难尽,只有w省实验室是使用的专业装备。”说完他看了看奚修亭。
奚修亭听见他们聊这个,主动开口“我们院里实验室的装备没有w省的那么精细,但是比染坊的应该好一些,等会去看看染坊怎么过滤,要是不行就打包送回院里去过滤干燥,顺便就一齐做实验。”
“两边都留一些,还是眼见为实更有冲击力。”月青舒认为,他们的目的毕竟是说服林叔,让林叔看到控制变量,科学规划带来的不同产出结果,如果全部拿走了再送回来,这样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到了染坊,四个人都沉默了,原来纱布已经算好的了,万万没想到林叔用的是筛啊。
月青舒也没多嘴问,默默去找了一块纱布,然后就去倒腾他们的水缸了。
鉴于现在已经接近正午,阳光非常的强烈,也不能像在山上那样,只凭借眼睛看。
他们决定祭出科学的方法,那就是试纸,用林叔带下来的靛汁做样本,几个人磕磕绊绊总算是弄好了那几缸水。
他们把每缸变量不同的靛汁分成两份做好标记,一份送回实验室,一份留在这里用纱布过滤。
问过林叔,得知这个天气静置五个小时就够了。
于是他们关上染坊大门,院内只有寂静的水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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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学校活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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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染坊里。
解开纱布,湿软的靛泥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深蓝近黑的颜色,用勺子轻轻舀起来装入玻璃罐子。
“你看像不像鱼豆腐。”月青舒举起勺子晃了一下里面的靛泥,纱布边缘更干一点,舀起来还能成型。
奚修亭闻言点点头“墨鱼豆腐。”
几人都笑了,也对,毕竟谁家豆腐是这个颜色的。
很快,晾好的靛泥就全部装起来了,留下一点建染缸,看看今年的成果如何。
月青舒他们的实验也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能不能一举成功,就看这染缸建的怎么样了。
每个变量的靛泥用一点,缸也不用很大,奚修亭和顾钊到对面翻腾出几个小一点的,一个个贴上标签。
林叔的水也烧好了,用热水冲泡开,还要加入米酒,保温遮盖然后等待几天就可以来验收啦。
大缸旁边排排坐,放了好几个迷你水缸,就好像大人带着几个小孩。
林叔帮他们盖好保温的棉被,看着很是感慨“其实不用最后染出来我也知道,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月青舒几个抱着玻璃罐子坐在屋檐下,静静的听着林叔说话。
“这些问题哪里不晓得勒,到底该怎么改我们心里也没数。”他转过身去仿佛陷入了回忆。
“当初跟我一起学的人好几个,说我留下来是有天分,这哪里是什么天分,全靠自己瞎琢磨。”
林叔跟他们讲,他当年也去外面打过工,上面有人告诉怎么做,做多少。“回来了之后,全都是可以了,就这样,没有厂里那种被约束的感觉倒是很自在。”
月青舒点点头,不用照章办事确实很随意,经验为上在以前没有科学体系的时候尚且能生存。
“没有规章制度,跟着感觉走,哪能走的长远呢。”林叔转头看着他们笑了“但我们不是可以制定流程的人呐,还好你们来了。”
月青舒直到深夜躺在床上,还在思考林叔那句‘还好你们来了’。
诚然她一开始的目的并没有那么纯粹,在老家呆这么久是想寻找不愿意扩大产量的原因,没想到深入接触之后,她为这一方小小的蓝染手帕背后所承载的深意所折服,很愿意尽一己之力延续这些快要被人遗忘的过去。
可是像她们几个一样对这些感兴趣并愿意了解这些的人,又能有多少呢,寻找志同道合者注定是一条孤独漫长的道路。
就像静静呆在哪里的山蓝,和秀阿奶一直揣在怀里的蓝手帕,她们在等待什么,最终能不能等到,还是像奶奶一样,最后一眼就是她所挂念的。
即使以一种她们并不能接受的方式,只要能保留不变的那一部分,是不是也可以说达到目的了呢?
未来去往何处,月青舒一直没能窥探到。蓝染究竟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角色在现代社会上立足延续。
在辗转反侧的夜晚,她只能问一问月亮,她能怎么做。
清晨,被上学的孩子叽叽喳喳闹醒,月青舒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学校活动的日子了。
学生们都考完试,只等参加完这场邀请了家长一起的手工活动就可以正式放暑假了,难怪今天路上这么热闹。
奚修亭上午也去学校给孩子们发奖状,布置暑假作业,完成支教期间的最后一项任务。
月青舒带着蓝云棉和顾钊慢慢悠悠的来到学校,小朋友们已经领完奖状,正在打扫卫生。
奚修亭见他们来了,正好要搬桌子了,就毫不客气的让他们布置下午活动的场地,就这几个老师带着学生们不知道要搬多久。
“还以为你们下午才来。”奚修亭拉着月青舒往办公室走。
月青舒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是来送东西的。“你想干嘛?”她斜睨着眼睛一脸‘你图谋不轨’
空旷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老师,奚修亭见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听见她的话,奚修亭停下往里走的脚步,转身伸手,把她堵在门后面和办工作之间,”本来没想干嘛,你这么一说,不做点什么~”他渐渐贴近“岂不是辜负你的好意。”
奚修亭目光渐渐下移,到她颜色略淡的嘴唇,她生的白,唇色也淡,不化妆时脸颊上苍白,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凭添一丝病气。
月青舒毫不示弱的迎上去,腾出一只手为他理了理刚才打扫卫生时散乱的头发,曼声道”我是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吗?”
那只素白的手顺着头发慢慢滑落到鬓角,再到下颌,她手指轻挑起面前人的下巴,凑近到耳边,慢慢吐气“奚老师,可别胡思乱想啊。”
奚修亭脸上渐渐生出热气,又随着她的指尖游走,喉结难耐的动了,呼吸渐渐变缓,粗重。
他正想要抓住她作乱的手,月青舒却飞快的抽身,只有青丝从指尖划过。
奚修亭握紧什么都没有的手,默默平复加速的心跳。他都已经适应了她这手管撩不管埋,习惯真是可怕。
始作俑者已经顺利找到他的办工桌,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瞧着他的背影。
其实月青舒还挺满意现在的状态,好像又回到了上学时候的美好时光,不同的是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人懵懵懂懂了。
奚修亭平复好一切,走到办公桌边,给她腾出一块地方,正色道“想让你帮忙分一下每位家长和学生的制作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