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青来啦”面前的中年男人正把工装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后,手上沾了一些蓝色染料,经年累月的浸染成了洗不去的经文。村子里有点年纪的,不管男女手上都有或轻或重的青蓝色。
跳跳的妈妈林阿婶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招呼家人来吃饭。饭桌上略显安静,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心偷瞄几眼略显沉闷的月青舒。林阿奶无声的叹了口气,像儿子儿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说点什么好调动一下气氛。
林阿婶看了眼跳跳像是想起来什么“月青啊,这段时间我听跳跳他们学校的老师说他们准备要办个什么手工活动,我们也不太懂,要不你陪跳跳去学校看看”
“好啊好啊,青姐姐陪我去,同学们都好喜欢青姐姐给我做的娃娃”跳跳顿时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卖萌的盯着月青舒。
被小孩子这样看着有些招架不住,“好,到时候陪你去”月青舒只好轻声说,虽然最近懒得动弹只想摆烂,无心工作也没有灵感,正好去走走也行。
她哪里不明白阿婶的好意,阿奶一家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关心爱护不比奶奶少,何况她离开家的时候也多亏他们一直看顾家里老人。
有来有往,月青舒在国外工作室所需要的染料一部分都是来自林叔他们家的染坊。林叔不仅自己家染坊出产的染料是供给他们,也帮助月青舒收附近村子里的染料。
自从奶奶走后,父母料理完葬礼也回去了,她就一直一个人呆着。
阿奶看她白天不出门,夜里不知几点睡,眼下看着青黑面色憔悴,让她跟小孩子一起玩就是趁机想她出门散散心。
月青舒不忍拒绝他们的好意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随着月青舒答应下来,林家人仿佛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性子沉默的林叔也主动提起了染坊里的事,说最近来了几笔外销的订单,这又马上到了采摘蓝草的时候了,过两天林婶阿奶都需要去帮忙才行,随口让她一起去看看。
六月了,山蓝的叶子已经深绿渐黑,代表长势良好可以收割了,村里的男女老幼都上山采收。月青舒都是等采摘完之后要打靛了才回来,只关注染料的制作。
实际上她对这个也并不了解,只有村子里的老人口耳相传,一直都是靠经验和感觉,并没有明确定量的章程。
小时候和奶奶一起上山采蓝草已经是尘封多年的回忆了。“到时候我也去。”月青舒抬头看着对面的林叔说到。林叔惊讶又一口答应下来。
阿奶听到这话张了几次口,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欲言又止的还是问了“你怎么打算的,暂时不走了?”。
她知道月青舒一向是一年回来几次,制好版然后看看厂里就走,一直在国外呆着。这次在家里呆了这么久,隔壁她奶奶走了或许以后就不会经常回来了,也不知道厂里以后要怎么安排。
说是厂子,其实也只是个小作坊,原先红火过现在也没落了。年轻人都出去到城市里工作村里就剩下老人和小孩。这几年村里老人凭着经验零星做点活,等着外面收货的人来看,并不以此为主要收入来源。
直到这两年,月青舒把蓝染这项古老的手艺带到国外,才多了一些新鲜的样式和货物出售。
虽然村里老人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样式并不看好更谈不上喜欢,,更有固执一点的老人说月青舒这是乱七八糟数典忘祖的东西。但始终是有人把这项技艺捡了起来,原先种植山蓝的人家,也把田地规整出来一部分都交给林叔重新种上。
林叔和林婶也撑起了自家摇摇欲坠的染坊。
只是月青她奶奶走后,她又远在国外工作,以后这联系怕是要越来越少了,林阿奶默默担忧。
月青舒也不知道,以前奶奶还在的时候,记挂着奶奶和染坊,不论多远都想要回来,因为这里有牵挂和回忆。
又因为工作匆匆离开,尽管每次都很不舍,但是想到一回头奶奶就在,于是她总是说着下一次,下一次七月份就回来,然后还是走了,留下家人在门口树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如今奶奶走了,回头再也没有矗立在门口穿着蓝布衣衫的熟悉身影向她挥手了,不知道这一走,故乡会不会变成他乡。
还有那些想不通的地方,还需要时间寻找答案。月青舒一想到这里便不愿意离开“还没想好,再多住一阵子吧。”月青舒缓缓开口。
“也好,多住一阵也好···”只怕以后,阿奶的未尽之意桌上的人似乎都明白,跳跳也似有所感的低下头慢慢扒饭。
吃完饭,阿奶又给塞了一包零食。出来天已经擦黑了,月青舒披着月光,绕着门前的那片池塘散步。
前头传来小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远远看见小孩身上都穿着蓝布上衣和短裤,看着像是村里老人常做的那种,身上的图案都一样,很是熟悉。
自己小时候是奶奶给做的,现在还放在奶奶留下的箱子里。那时候觉得老气又不好看,跟别的小孩还是一样的,渐渐就不穿了。
他们在树下打球,谈论着学校的趣事,也像月青舒小时候一样好奇外面的生活,向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新奇和独特吸引他们像外面走去,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果然啊,人的眼睛总是装不下现在拥有的东西。她现在就无比怀念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上山采叶子,下河摸鱼虾,山风河水和笑声。阿奶婶子们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娴熟的点蜡花,当时听不懂八卦也看不懂蜡画。回忆被一遍一遍渲染,只留下美好的画面。
铃声打断了月青舒的思绪,摸出手机一看是她爸的电话。
“青青啊,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还想再待一段时间。”寻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青青,人老了都固执,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并且不愿意改变。就像当年我跟你妈妈选择到外面打工,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把手艺丢了,爸爸认为你做得够好了。”
“可是奶奶并不这样认为······”
月青舒挂断电话,发现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正要进门,余光扫到门口的花坛里,像放着什么东西,天黑了不太显眼。
走近拿起来一看是一盒糕点,上面附了一张纸写着‘月青舒启’。
这年头这种交流方式不多见了,她心想,还挺有仪式感。不知道是谁,但这字看起来不错,见字如面想必写信的人也不错,月青舒拿起糕点和信走进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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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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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修亭”月青舒展开来信,一眼扫到了末尾的名字,又仔细的辨认了一番笔迹。信上只说是附近小学的老师,有关于学校活动的相关事宜,希望上门拜访请教。
还挺有礼貌,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月青舒心里纳闷。仔细再看了两遍,还是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奚修亭,他怎么会来这种山区小地方当老师。
月青舒把信放在一边,打开那个装曲奇的盒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还真是他,只有身边亲友知道她喜欢芥末味的曲奇饼干,也包括曾经的奚修亭。
只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月青舒也不愿意回忆起那段学生时代的黑历史,每次想起都想删除这段记忆,恨不得穿回去敲醒自己。
月青舒把信放到一边,并不打算做什么回应。
第二天一早,月青舒打开院门,一路向山坡下的染坊走去。路上三三两两的小孩子结伴去上学,村里的阿爷阿奶们端着碗坐在门前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月青这么早去哪啊,吃饭了没?”“月青今天起这么早,干啥去啊?”
月青舒一路穿过众人的热切问候,最终还是被侯家婶子拦住,把她拉到自己院门外。一脸迷之微笑问“前两天有个年轻后生来问婶子你家住哪,那是你对象哦,不错咧一表人才哦。”侯婶子仿佛看穿了什么似的“之前给你介绍对象你都不见,原来是已经有了哈。”
什么就有了,有空气啊,月青舒一边在心里吐槽一面笑着说“没见到这两天有人来找我啊,谁啊,婶子你认识?”“听说是跳跳他们班新来的老师,你真不认识?”
侯婶子还想拉着她多问两句,想打听点什么出来。月青舒跑的飞快“婶子回见啊,我还要去染坊看看。”
过去的人和事,最好的结果就是死在回忆里,不是说白月光不能沾染尘埃嘛。月青舒一边往染坊走一边腹诽。
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片已经染了一遍底色的蓝布,晾在院子里的竹竿架子上,风一吹,摆动起来像一片幽蓝的海。
推开染坊大门,中间空地上,高高的竹架子上倾泻下十几米长的蓝白花布,微风轻抚,晨光交错照映着它们。
三面矮房围绕着场院,左边一排房屋已经空置,堆放着许多不用的染缸和竹竿。斑驳的灰墙青瓦,依稀可见曾经红火的景象。
右边的一排屋子里全是大缸,林叔正在把数好的白布放进清水缸里,生布用来染色之前,需要浸泡去浆,才能让染料很好着色。
听到开门声,林叔回头,看是月青“今天这么早,上这儿来干啥?”
“我来看看,林叔这是要染什么,这么多布。”月青舒回头看着院子里晾晒的蓝布,还有缸里这么多去浆的白布。她们工作室一向是只收取靛泥,不知道染坊还会自己染这么多布料。
说来可惜,染坊原来就是卖染好的成品布和带花样的布料。后来渐渐被阴丹士林在内的一切化学染料冲击没落,现在却只能靠大量出售靛泥和一小部分的自己染好的。
“是前段时间有人来定的老花样,选的大多是要手工画的,你林婶在屋里收拾样板呢。”林叔像月青抬抬下巴示意中间屋子。
月青舒走近主屋没看见林婶人,只有中间的宽大木桌上放着许多棕褐色的镂空油纸,每张花色都不一样,里面还有衣服熟悉的鲤鱼图案,其他的月青舒能看出是花枝还有鸟,其余的都是只有细微差别的圆形团花。纸面上残留的面糊显示这已经是用过几次的花板了。
林婶从旁边存放东西的房间出来,手上抱着几个用玻璃装裱好的大型相框,月青舒连忙走过去帮林婶一起搬到桌上。
“月青来啦,我在准备画板的东西呢。”“那这些古董搬出来干什么呀?”月青舒看着这几个相框里的衣服和布料,熟悉的线条和圆形几何形状组成的蜡花图案,是看不懂的古朴神秘。
“是个什么交流展示会,要一些老样子的新蜡花蓝布,这要不把它们搬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画,还要请秀阿奶来亲自点蜡,我好跟着学学勒。”
秀阿奶在月青舒幼年的记忆里,总是一边聊天手里跟着在忙活,听奶奶说秀阿奶的蜡花是村里最好的。“秀阿奶现在还能画吗,秀阿奶比我奶奶还大两岁吧。”
林婶利落地把桌上散乱的油纸和相框归置好,才抬头笑说“能,说不定比你这设计师的手还稳呢。”“那到时候我也来学一学,小时候手笨老学不会。”
林婶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又低头应了一声“好。”
院子里,林叔把缸全都挪出来,清洗好盖上塑料膜。月青舒和林婶一起把准备打靛,建蓝的缸都洗好,又整理了院子的杂草,才锁上门一起往回走。
跟着林婶回家蹭完饭,月青舒又在村里晃晃悠悠逛了两圈,只感觉到处都有童年的痕迹。那棵树小时候爬过,现在感觉那么小。村里的路当时觉得那么长,要走好久,现在只用眼睛都能丈量。
绕回那棵树下,奶奶亲手扎的秋千独自在晚风的助力下自由的晃荡。月青舒走过去坐下,树枝响动了一下,仿佛在跟她打招呼。
月青舒想起,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树下,奶奶在背后慢慢推着她。后来她长大了,奶奶就坐在身后的院子里,默默看着她。
忽然身后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秋千朝前晃动。猝不及防的,月青舒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转身去看,鼻尖触到柔软的衣料,一阵檀木的香水味萦绕在周围。
“好久不见。”还没看清来人,他已后退一步,转身绕到她跟前站定。
奚修亭其实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再见到时的情形,一定要冲上去厉声质问她,或者紧紧的拥抱她,思念与爱意没有被时间消磨殆尽,反而越酿越沉。
可当他走到那人身后,心中千言万语,却只能讲出这四个字。语短情长,不可胜道。
月青舒瞬间愣住,好一会儿才轻轻呼出气。缓缓正过上半身,垂眼盯着面前人黑色的裤腿。
半晌,神色平静的抬头,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找我什么事?”
奚修亭微微抿唇,本想再说什么。伸手提了下裤子蹲下,对上月青舒的眼睛“学校有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月青舒呼吸一顿。片刻,她稍稍偏头避开他的眼睛。
突然感觉有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身上,月青舒看到前头路边上,有几个阿爷阿奶婶子们聚在一起,像是在闲聊,实则一直悄摸的打量她俩。
对上其中一个阿奶揶揄的眼神,月青舒收回目光转而瞪了一眼面前蹲着的人,站起来转身往自家院子走去。
奚修亭起身回头,对着已经正大光明八卦这边的长辈们笑了下,跟着月青舒进到院子里,转身轻手合上院门,最后从门缝里飘进来一丝外面的窃窃私语。
月青舒也不理身后的人,径自走到厨房倒水。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放下水壶,单手撑着台面,闭上眼睛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平复波动的情绪。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原本以为已经放下了,但仅仅一个回合,她就溃不成军。
虽然不想见,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月青舒一边说服自己一边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到底有什么事。
端着水走到院子里,月青舒看见他还站在门口,“你是来罚站的?”说着坐到院里的石桌上,并把其中一杯水放到对面,示意他过来坐。
“长话短说,什么事?”说完赶紧走,月青舒并不正眼看人,自顾自的拿出手机,却无聊的划拉半天,也没见对面的人说话。
奚修亭看着眼前这人,有很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想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想问现在有没有男朋友,还想问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在他们感情正好的时候。
却看见她面色憔悴,眼下淡青,想到她这段时间应该很累,心里叹气转而说起来意。
“我准备带学生做一个手工活动,来向你请教。”奚修亭把一直拿着的本子放在桌上摊开,翻到活动流程设计那一页。
“请教怎么敢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月青舒心里想,还能有请教她的这一天。
她想起了还在学校的时候。从来都是奚修亭帮她搞定,不会解的数学题,看不懂的数据,不会操作的软件。当她看着眼前那座大山,认为自己一定战胜不了时,他总会温柔鼓励‘你先试一试’。
‘你为什么总是把一件事想得这么难’让她念了好多年,即使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却成为她在往后这么多年里勇往直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