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大概怕她饿着,时时刻刻惦记着她吃饭的事,还安慰她。
她真的没饿成那样。
一个官吏走过来跟何老板交代事情,何老板不住点头。
胜玉听了一耳朵。
原来是要修改法条。
开朝以来新设了许多法令,有的已经废止,就要颁布相应的新法。
这确实是大事,难怪召得那么急。
改动的内容不多,但是全部都要重新印,先说了个大概数量,最终的内容还要等人来拍板。
像某种仪式,必须要有分量的人来见证了才行。
胜玉也不着急,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等着。
直到看见屏风后一行人簇拥着一人走出来。
胜玉怔了怔。
她看着那道锋锐如剑刃的身影,喉咙像被堵住了,出不了声。
没想到她还会这样碰到李樯。
隔了多久了。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季节都完全变了。
金吾郡此时大概都已经在下雪了吧。
李樯已经在台上坐着,旁边的人殷勤地举起卷轴给他过目。
他垂着眸扫过那些字句,速度快,眸光却很锐利。
刀刻一般的侧颜紧绷着,下颌分明。
他好像瘦了不少。
似乎是隐约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李樯蹙了蹙眉,微微抬头。
胜玉在他有动作之前就收回了目光,往何夫人身后躲了躲。
她心知这是一场偶遇。
李樯再怎么算计,也不可能算到她会被何夫人带来官府蹭饭。
更何况,自从她收到那张写着所有人住址的字条开始,她就已经知道,那是李樯彻底放手的意思。
既是偶遇,就也不必相遇。
李樯没必要知道她在这里。
李樯扫了一眼底下的人群,官员乌泱泱的,紧张注视着他的人不少。
没察觉什么异常,李樯又收回目光继续看手上的卷轴。
审阅无误的就放到一旁,还需要修改的便召人过来嘱咐。
正低头说着话,李樯的耳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忽而扬起脖颈,定定地看向某处。
嘈杂的人群中,他似乎辨认出了某个脚步声。
目光定定地落着,看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背对着他的白裙女子。
李樯喉头滚动,神色如一张弓弦紧紧绷住。
胜玉给人让了一下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下意识地朝台上瞥了一眼,忽然心口被狠狠攥住。
李樯正盯着她。
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那道视线太炙热专注,只怕旁人会察觉异样。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无事地往人群深处移了移。
李樯眼睫颤了颤,收回目光。
定定地看着某处空隙,像是僵住了,整个人发着呆。
一旁的官员以为他在深思,也不敢催促。
朝人群中招手,喊来何老板,叫他到大人面前仔细记录要修改之处。
何夫人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拉着胜玉的手,问她上面是什么情况。
胜玉定了定神,也不好回避,假作平静地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就收回来,对何夫人冷静地说:“没什么,还在商量。”
何夫人忧虑地点点头。
李樯终于动了。
他垂着眸,不知为何,似乎身上的某种神光黯淡了些,好似魂魄有一半被牵引着离开了身躯。
但他没说什么,一一将错误之处指出,语速比方才要迟缓些。
何老板边听边记录。
交谈之中,李樯有时似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又若有似无地落过来,黑眸很深,又有些懵懂,轻轻地落在胜玉肩上。
当他警醒时,这道目光会收回去。但是过不多久,又飘飘荡荡地转来,里面全是无言的失落和压抑的想念。
“……”
胜玉掐紧掌心。
第68章
◎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胜玉心底有些慌张, 她也不知道那种慌张从何而来。
可能是怕又碰上面的李樯会对她做什么?
但是李樯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台上。
直到把事情交代完了,何老板点头哈腰地退下来, 他都没有别的动作。
看到何老板过来, 何夫人松了一口气。
“总算说好了,真吓人,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官。”
胜玉嗫嚅了下嘴唇没说话。
何夫人拽着她要离开这里。
何老板的事情已经交接完了,可以先走了。
胜玉跟着转身, 直到出了门槛, 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确定。
这样就能走了?
事实是直到她被拉着在食肆里坐下,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再发生。
何夫人轻车熟路, 招呼她用饭。
她就像这里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 安全、不起眼。
胜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看来李樯是真的想通了。
但是吃饭的时候,胜玉总是忍不住想起李樯的眼睛。
漆黑, 湿漉漉的。
她低头咬着筷子发呆。
何夫人疑惑地打量身边的两人。
“好好地吃个饭,你们怎么都忧心忡忡的?”
胜玉回过神, 何老板叹了口气。
接着环顾左右, 似乎是不太方便, 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匆匆吃完饭, 送何夫人和胜玉上马车时,何老板才在僻静处说了两句。
“法条不是轻易要改的, 看着改动的幅度,怕是要变天了。”
何夫人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毕竟传言已久,现在再听到这种话题,一下子就能联想到那上面去。
“难道……真是要打仗?”
何老板摇摇头。
“总之, 你们在外面都小心些, 没什么事不要乱逛, 早些回去。”
因为这番话,何夫人本来想去集市的念头也打消了。
还是早些回家靠得住。
胜玉便也顺势跟她告辞,让马车先送何夫人到家,自己才回去。
返程的时候路过府衙,看到一大队车马离去的尾巴。
……李樯离开了。
这确确实实只是一次无意义的短暂偶遇,可能只是胜玉有些失神罢了。
傍晚在树下对弈时,燕怀君大胜了好几盘。
玩笑一般对胜玉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输得这么难看。”
胜玉警醒,扯了扯唇:“是你棋艺精湛。”
燕怀君有些怀疑地打量她。
半晌试探地说:“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敏锐,进一步地猜测,“是不是李家的人又来了?”
胜玉顿了顿,平静地回视过去。
“没有。”
李樯什么也没做,也就不必提起。
就仿佛是一个平常的上午。
他们碰了面,然后彼此离去。
胜玉心中更加沉寂了几分。
仿佛一切都终于尘埃落定。
过了几天,胜玉去找那牙人将铺子盘了下来。
喜事一桩,怎么都得庆祝庆祝。
可惜她跟燕怀君在月安郡都是人生地不熟,也就只能两个人彼此庆祝罢了。
湖边风很和煦,湖面辽阔似海,偶尔有游船和渔船间隙穿过,长街尽头直达湖边,波涛一阵一阵地推到岸边。
胜玉买了两壶梅汁代酒,石凳上垫了软垫,临湖而坐。
举起梅汁对着湖水晃了晃,胜玉眯着眼笑。
“敬傅老板。”
燕怀君也忍不住笑。
因为要开茶楼,胜玉就这么自称,喜滋滋的。
像只猫儿得了什么宝贝,抱在怀里打着滚炫耀。
但是也就是私下里,在熟人面前才会露出这一面,如今的胜玉对外人,很是端庄。
燕怀君忍不住心里痒痒的。
清了清嗓子,也举起梅汁,“嗯,傅老板。”
胜玉笑得更开心。
风兀自卷乱胜玉颊边的碎发,将她的侧脸衬得越发有缥缈神秀之感。
燕怀君有些呆呆地看着,举起手饮了一口,以做掩饰。
他有些恍惚,喝的分明不是酒,却酒不醉人人自醉。
燕怀君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一个日子。
也是大风,也是在这样的湖边。
胜玉发现自己被那李樯欺骗,强忍着痛愤梳理思绪。
当时胜玉说,她会跟李樯分开,只是要等时机合适。
燕怀君还疑心过她当时那样说是不是在掩耳盗铃。
但事实证明,胜玉的果决,心志之坚韧,都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平庸。
他当时想过,无论要他等多久都可以。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湖水拍岸,燕怀君的心事也一波接着一波,汹涌动荡。
冲动不断地堆叠,逼迫到了喉咙口。
现在的胜玉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时间也够久了,足够她做出新的决定。
她现在是“傅老板”,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这样对她称呼过,旁人一概未知,光是这样想着,就足够燕怀君心潮澎湃。
他们是不是――是不是也可以,有与全天下任何人都不同的、最特别的关系?
燕怀君喉头滚动,一阵风过,风中带着幽香。
湖边只有水草腥气,这香味自然是来自于胜玉身上。
燕怀君心头抽动几下,终于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胜玉。”
胜玉抱着梅汁,偏头看来。
“我……”燕怀君极力克制,字句声音却在发颤。
“我现在有没有这个机会,照顾你一辈子?”
风中只余静默。
胜玉张了张嘴看着他,神情掠过错愕,目光最后定于迷茫。
燕怀君问得含蓄,其实胜玉可以认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敷衍过去。
毕竟,他们现在就是在互相照顾着,不是吗?
但这样郑重的语气,胜玉不可能做到装作不懂。
她想了许久,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又确认。
“怀君,你说的是倾慕之意吗?”
燕怀君心中的筝弦狠狠拨动,嗡嗡的回音响在脑海,响在耳畔。
是。
他想说,是。
他的倾慕已经藏了许久,在窖中发酵,甚至还添加了许多苦涩的调料。
胜玉孤身离京时他被家人困在宅院里的懦弱。
漫天遍地寻不见胜玉踪影时的彷徨内疚。
从黄莹的信上得知胜玉身边已经有了李樯时的痛苦嫉恨。
看着胜玉被骗受苦时的心疼怜惜。
千万思绪种种汇聚在一起,早已分辨不出这壶陈年的酒中到底应该是何滋味。
想要承认的这个字,也变得分量太重,以至于开口时哑然无声,只能用力地点头。
好一会儿,燕怀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的语气郑重无比,像是许诺,也像是许愿。
“胜玉,我这么些年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找到你,护着你,长长久久下去。你可愿意?”
胜玉眸中的茫然愈盛。
过了会儿,她又慢慢地恢复清明。
“怀君,情爱并不是个好东西。”
她小声地嘀咕,像是抱怨。
就像小时候,爬树被虫子咬了一口,捧着手回来跟同伴们委屈又认真地叮咛。
嘱咐他们千万小心,那虫子可恶,毒得很。
“而且,有些时候,它常常把人搞得很糊涂。”
胜玉看着湖面,神情几乎跟片刻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听到多年的友人向自己表白心意,就像是看到友人拂去身上的一粒沙尘一样平静。
“怀君,这段时间你跟我在一块儿,有一种心愿得偿、平静满足的感觉吗?”
燕怀君张口就要答有,却在开口之前就被胜玉打断了。
“好好想想再说。”胜玉冷静地道,“你没有。”
燕怀君一怔。
胜玉扯了扯唇,一手托着腮。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满足吗?”
“不是在我以为我跟李樯两情相悦的时候,也不是彻底甩开他的时候。”
“是在我意识到我忘不了他,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但是我的生活中,还有比想他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来填满的时候。”
“情爱就像嗔痴妄念,在人心底作怪,有时真,有时假,有时谬误,任何人都永远无法从中得到满足,它只会使人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能给人力量的,绝不是这种东西。但是如果你真的拥有过,你就会觉得踏实,像是踩过了最后一片荆棘地,跟从前的你会有很大的变化。”
“怀君,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追寻的是什么,但是我很确定,你要找的,不在我这里。”
胜玉很抱歉。
但是她真的没有给燕怀君那种足够的变化。
燕怀君对她或许是冲动,或许是错认了某种情绪。
也或许是阴差阳错,没能结成熟果的藤。
但是归根结底,她并不是燕怀君要找的那个人。
燕怀君眼睛瞪大,浑身僵硬地盯着她。
他竟然反驳不出一个字。
就像是幼时在学堂上,被夫子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他不服,却被夫子连番的道理和劝诫压下来,并以怜悯的眼光注视他。
仿佛他是一个犯了错还不懂事的孩子。
燕怀君受不了这种感觉。
他腾地站起来。
胜玉忙喊住他。
“怀君。”
燕怀君一顿,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看过去。
胜玉定定地看着他,眸底满是诚恳,还有一丝困扰担忧。
“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今天说了什么,你都是我最信赖的挚友,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胜玉知道燕怀君的性子。
内敛,看似温和其实傲骨。
她怕他想不开,就此断了这份情谊。
她的关怀是很贴心。
但是此刻的燕怀君并不需要。
他宁愿胜玉不知所措、甚至因此厌恶他,也不愿意胜玉如此平静。
就仿佛他只是说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苦楚和悲愤当头压下,燕怀君再也不发一语,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