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贞很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略了缘故不谈,直接说:“姐姐可否帮我保密?”
陆蔻点点头:“好。”
她心想,云贞要遮掉这颗痣,自有她的道理,因着此事是陆崇最早发现端倪,她说:“我不会与小叔说的。”
云贞怔怔地看着她。
对了,她隐约记得,方才是陆崇把她抱过来的。
抱过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
屋外,小翠跟着南枝过来的,陆崇问及掉湖之前的事,她不敢有半分隐瞒:“我就回兰馨堂拿个东西,姑娘就不见了!”
陆崇:“兰馨堂?”
大房和二房是隔开的,若要走后园,也要半刻。
小翠也说:“是呀,怎么就来乘月阁了,这掉得真远。”
陆崇知晓了,云贞在出兰馨堂后不久,掉到湖里,干脆朝乘月阁这边游来。
见小翠着急找云贞,陆崇侧了侧身,让她进房中。
他垂下眼眸,是什么事让她宁可淌着这么冷的水,也不愿从那边上岸。
随后,屋里传来小翠的惊呼,原来云贞醒了。
不多时,陆蔻从屋里出来,也算松口气:“这高热压下去就成了。”
陆崇问:“她怎么掉湖里了?”
陆蔻说:“贞妹妹说不小心滑进去的。”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在乘月阁住了小半天,感觉恢复了力气,执意要回水天阁。
毕竟若把病气传给陆蔻,莫说她心里过意不去,秦淑慧和侯夫人也会不满。
陆蔻知道她的无奈,送她到水天阁。
而云贞也没对陆蔻说,自己是叫人推下去的。
大房和二房,侯夫人和姜老夫人,秦淑慧和姜香玉,她们过去的关系,并不太好。
陆蔻是大房的人,推她的必定是二房的,她是大房待嫁的姑娘,又怎么能管二房的事?云贞不愿叫她为难。
这受冻的病,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云贞一回去,就犯了咳疾。
云宝珠直说晦气,叫她的丫鬟小玥在东耳房门口熏艾草,被冯氏拿着扫帚追着打。
云宝珠大声嚷嚷:“烧艾也是为她好啊,云贞你身子没事吧,往年两年不见得并一次,现在不过几个月啊,就病了两次。”
仿佛在说云贞是装病。
云贞这病,闹得大房那边都知道了,陆莹派她身边的秋叶,来水天阁,连着一起来的,还有陆蓓身边的莲心。
小翠一见莲心,就没个好脸色,先前,姑娘就曾怀疑她是个贼,和红豆一样的坏人。
她拦着莲心:“你过来做什么?”
莲心:“我替我家蓓姑娘,来瞧瞧贞姑娘。”
秋蝉忙上去,笑了声:“你也知道小翠惯如此。”
秋叶说:“姑娘的吩咐,我们好歹瞧一眼。”
人情往来不可避免,秋蝉应了,领着二人去云贞房中。
秋叶和莲心便看那向来娇艳的姑娘,脸色苍白,眉头轻蹙,眼皮子半阖,容颜却不减损半分,当真是位病西子。
秋叶还是怕被过了病气,说了两句注意身子,就先出去。
莲心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说:“这是大公子库房里的老参,想着姑娘体弱,就叫人片成几片,待姑娘病好了,一日服……”
打从她说了陆旭起,云贞就沉下脸,直到她说完,她都没应声,甚至没听完。
莲心:“姑娘,我就放这儿了。”
云贞捂着嘴咳嗽。
莲心走后,小翠端了药来,冯氏也搡走云宝珠。
她进了门来,就说:“我听秋蝉说,今日云宝珠又和雪姑娘吵起来,刚刚三夫人罚她抄十遍女诫。”
小翠:“呀,好多字。”
冯氏搬个杌子坐下:“是了,气不顺,就来咱们东耳房讨嫌。”
云贞咽下药汁,用巾帕擦擦唇角。
她低声:“是我不好,让姆妈担心了,店里的事……”
冯氏扶着她躺下,给她掖被子:“都顺利的,让我不放心的是你。”
云贞忍了许久,泪珠沿着眼角,一滴滴滑到枕上。
她身体难受,又心有余悸,知道云宝珠今日没落水,落水的依然是自己,更是黯然神伤,莫不是她做的这些,全都是没用的?
陆旭直接让莲心送参,又是何意?
她头脑很是混乱。
冯氏焦急:“还是难受么?”
云贞说:“姆妈,案上的盒子,那是人参,拿去卖了吧。”
她怕不收,陆旭闹开了,面上都不好看。
云宝珠在陆莹那是光脚的,云贞在陆旭那,却是个穿鞋的。
盒子精美,冯氏估摸是陆旭叫人送的,她见云贞实在厌恶,连盒子都不肯看一眼,她说:“行,这事交给我。”
云贞鼻音浓浓的:“姆妈,我想睡了。”
冯氏叹了口气:“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云贞软软地“嗯”了声。
她实在累极,不一会儿就睡了去,只是没睡好,梦境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睡到半夜,她心口狂跳,蓦地惊醒。
她起身,冯氏睡在榻上好方便照料她,一听到动静,立刻起来:“贞娘,怎么了?”
云贞:“我想喝水。”
冯氏点了烛火,初春还冷着呢,睡前烧的水都凉了,冯氏要去后面空地烧水,水天阁没有小厨房,只能将就架个炉子,加柴火。
就着烛光,云贞环视四周,却没瞧见霏霏。
现在天冷,晚上睡觉时,霏霏总会趴在她枕畔,今日却不见踪影。
“霏霏?”
她声音有气无力,便起身,披着件外袍,在房里走了一圈,便推开门扉,边走边呼唤:“霏霏?”
另一头,陆崇在书房整理文书,忽的听到外头,星天和雨山发出了点声响。
他眉头本就没有舒展过,听着吵闹声,起身推门,沉声:“做什么?”
星天忙说:“七爷,一杯回来了!”
一只白猫趴在星天怀里,一见陆崇,它跳到地上,身体尾巴蹭陆崇的双脚和衣摆,来回走几次。
它乖乖地朝他:“喵。”
确实是一杯。
陆崇蹲身,却看它脖颈上,挂着一道编的红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星天不无怨气:“想来最近这段日子,它在别处过得好好的呢。”
“个没良心的,叫我们好找,也让我伤心了许久。”
星天忙给一杯张罗吃的喝的,结果,真叫他说中了,一杯还真是“没良心的”,在静远堂吃了点东西,舔了会儿爪子,又要走。
星天“欸”了声:“怎么还走啊!”
见状,陆崇没拘着它。
他也没让星天和雨山跟着,独自跟上猫的步伐,只与它缓步于庭院中。
天上明月,光辉皎皎,侯府四处静谧,初春夜凉如水,风中有股冷冽的草香。
陆崇神思恍惚,似有很久,不曾留意这样的月夜。
不过一会儿,见猫要往二房那边去,陆崇眉头一挑,上手要抱起它,一杯一个揉身挣扎开去,跑了起来。
陆崇步伐也快了,倏而抬眼,他到了水天阁。
而水天阁的大门,竟也开着。
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依然带着病容,却在月华下,更显朦胧而柔媚。
她披着件白色的长袄,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一杯跳到她身边,亲昵地蹭着她。
“霏霏!”她一喜,却察觉到前头有人般,抬起头看他。
因着惊诧,少女双眼圆睁,淡色的唇,微微张开。
陆崇盯着她。
倏而,眉头微微一松。
第三十四章
◎似住着青面獠牙的鬼。◎
云贞很担心霏霏。
初春的夜, 还这般冷,她看了一圈, 都没有猫儿的影子, 不由打开门,心想或许小猫儿没能跳上墙,被关在门外。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陆崇。
月色清透, 他鼻梁与眼睫, 在脸上落下晕影, 揉开了他眉宇的冷冽, 将向来冷峻不可侵袭的人, 一下从天上拉到人间。
云贞蓦地倒抽一口冷气:“七爷。”
一杯“喵”了声,窜进水天阁。
想来这段时日, 猫大人在这儿过得相当滋润。
陆崇轻呵一口气,在他唇畔凝成白雾, 他看向她身后, 垂着眼睛, 道:“我是来找猫的。”
云贞忽的双眼圆睁。
好半晌, 她面色微红,声音磕绊:“霏、原来它是七爷的猫……”
这么一想也是, 许久之前,她给陆崇作画时,不是曾在他身上看过猫毛?
可是她忘了这回事呀!
她竟将陆崇的猫拘在水天阁里,还让陆崇找上门来,有一刹那, 云贞真想钻进地洞里, 再不要出来了。
她咬咬唇, 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小心地看着陆崇:“我把它抱出来?”
陆崇:“……”
不难想象,若他现在要走猫,她约摸会躲在角落偷偷抹泪。
他道:“不必了,知道它还在就好。”
果然,云贞松了口气。
少女还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
陆崇扬起眉头,又说:“身子好些了?”
她还以为他该走了,却听他突然这么问,就像被问及功课一般,又赶紧回答:“好很多了,谢谢七爷和蔻姐姐……”
她不敢深想,陆崇为何将她抱到乘月阁,明明,星天就在旁边呀。
或许在他看来,自己与那些四五岁大的小孩,没有区别。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因着陆崇似乎皱了皱眉。
她轻声:“七爷?”
却见他闭了闭眼,说:“侯府是有什么,让你感到不安?”
云贞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说:“没、没有,侯府很好……”
陆崇:“小翠说,你从兰馨堂掉进宁光湖,如果只是失足,上岸就行了,”停了停,“但你泅了一路。”
在这么冷的水中坚持这般久,她不生病才是奇怪,而她非要这么做的缘由,陆崇想不出第二个。
那就是兰馨堂那边的岸上,有她害怕的东西,甚至,她极有可能就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不常在后宅,但人心是一致的,官场如此,后宅也如此。
听完陆崇的话,云贞转惊为吓,她立刻低头,手指拧紧外衣衣角,她有一种将自己裹得密实的冲动。
不必受冷风,不必听诳语。
她不聪明,每次遇到危险,受到伤害,只想躲起来,连报复的心都不敢有。
这样的她,哪里敢说出二房的事?何况比起梦里,她现在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她知足的。
可是,为什么眼前还是发酸。
云贞侧着脸,避开陆崇的视线,嘴唇翕动:“我以后,真的会小心的。”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得陆崇声音微哑:“你不可能防一辈子。”
云贞蓦地一愣。
是啊,可她连是谁推她的,她也不知道,之前五郎的事,他要是出面,还是寻常,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或许是生病,自己脑子不太够用,声音颤颤:“我,我……”
她想叫他,不要再管她了。
他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拿自己这点小事招他,本就不适,他案上放的,应该是朝廷大事。
可是这话说出来,未免自作多情,她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认定陆崇就是为了她。
还没等云贞决定说什么,冯氏的声音传来:“贞娘,贞娘?”
热水烧好了,云贞晚上吃不下东西,冯氏知晓她饿了,还给她下了一把子面,这才耽搁了时间。
见着陆崇在,冯氏神色如常,只招呼道:“七爷,是还有事么?”
陆崇:“没事。”
他看着云贞,说:“好好歇息。”
说完,男人转过身,踏着月色离去。
云贞扶着门框,看了两眼,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又死死抿着嘴唇。
他问自己,侯府有什么让自己感到不安。
可是,他不知道,他也是这不安的一部分。
她怕他靠近,也怕他远离,但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她本就不该肖想。
云贞抬头看了下月,只觉眼眶微微刺痛。
这样的夜,一个就够了。
...
隔日需上朝。
早晨天色昏黑,陆幽打着呵欠,一脸困倦,却见陆崇披着一件银灰色镶狐毛氅衣,他站在马车边外,长身玉立,在叮嘱星天什么。
陆幽道:“七弟,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陆崇回头:“三哥,我正等你。”
陆幽奇怪:“什么事?”
陆崇开门见山,道:“二房的事,本不该由我说,却该瞧瞧,二房是不是有些奴仆不够忠心,蓄意戕害主子。”
饶是陆幽脸皮子再厚,听陆崇这么说,脸也直烧:“这、这……咱府内不会出这种事的吧?”
陆崇言尽于此,说了别的:“我今日骑马,先去宫里了。”
陆幽:“哦,好。”
他抓耳挠腮,也不知道二房出了什么事,叫陆崇这么告知自己。
旁的不提,七弟一严肃起来,他自己也怕,好似祖父当年的威严,一下又压到他头上。
何况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二房再不查,是要在大房那边闹笑话的!
一整个早上,陆幽心不在焉。
等晚上从衙署回来,他立刻钻进兰馨堂,找姜香玉说这事,姜香玉反驳:“你可真是好笑,七弟一句话,就值当咱们大动干戈?”
陆幽难得对她冷脸:“够了,七弟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不查,等着蠹虫蛀坏咱们侯府吗!”
姜香玉和他吵了架,又巴巴地去找姜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是陆崇叮咛的,说:“崇哥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若果府中真有奴仆坑害主子,决计是不能的。”
“便是有,也只能是大房那边,不能与我们二房有关,香玉,这事你得肃查!”
姜香玉大脑冷静下来,也发觉是有道理。
总归如果是大房的问题,那他们才不用管,可二房跟大房持立这么多年,不可被抓着把柄。
于是这几日,姜香玉逮着丫鬟们开始查。
而云贞这一病,又是闭门不出,等四五日后,好了个大概,也还不愿意出门。
她是怕了那双手,若自己一个不慎,又被推到湖里,又是遭罪。
所幸陆蔻送了不少书来,还有静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