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莹是二房嫡出,性子大一点,陆蔻则是能让则让。
相对来说,这三个妹妹里,她更偏心陆莹。
好吃的,好玩的,陆莹想要,她就着人送过来,自认没半点亏欠于她。
到最后,竟得一个“没爹的人”的称呼。
她怎么说她都行,唯独不能说到父亲,那是她心里一块疤,是大房的遗恨,何况,父亲是因公殉职,朝廷才发下的告示与抚恤。
这才过去多久啊。
而父亲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撑起整个侯府啊!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怎么能!
陆蔻舔了好几下嘴唇,走过来几步的路上,她有多么想质问陆莹,如今对上陆莹躲闪的目光,终究找不到词。
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陆莹又说:“大姐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蔻气息短促:“这声姐姐,我怕是担待不起。”
陆莹慌了:“大姐姐!”
陆蓓见事端不对,道:“大姐姐,二姐姐是心情不好,她向来这样,她没有坏心思的,就是说的不好听,大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陆莹感谢地看陆蓓,她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陆蔻这么软的性情,能理解的吧?
以前那么多次,她都没说什么呀。
然而,陆莹想错了。
这次陆蔻竟“不依不饶”。
只听她叹了声,说:“有些事,我不想说的太明白,但恐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这种话让陆莹陆蓓心底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陆莹、陆蓓:“阿莹,阿蓓,这件事,我会告诉小叔,往后,我约摸不会再和你们往来。”
陆莹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陆蔻要把她侮辱她和大伯的话,告诉小叔!
谁人不知,小叔为了给大伯伸冤,还请了云贞一个外女帮忙,去仿制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那是何等的用心啊!
这事说出去,不说陆幽和姜香玉怎么训自己,以陆崇如今的地位,她陆莹能有好日子?
陆莹眼泪“刷”的落下:“我就是口直心快而已,大姐姐,你能不能别说出去?”
陆蔻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但越是一时口误,越说明,她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
恶语伤人六月寒。
陆蔻摇摇头:“如果你硬气到尾,我许是还能高看你几分……”
她无力再说什么,想到自己也谈不上“硬气”,果真是“没爹的人”,受了这般委屈,就只能搬出小叔威吓她们。
岂知到头来,也不过笑话一场。
她转身要走。
丫鬟秋叶也是个明目人,陆莹犯错,连累的是她,她连忙去拉陆蔻:“大姑娘,哦不,夫人,三思啊!”
“二姑娘以前最喜欢跟在夫人身边,和夫人玩九连环,对了,那九连环现在还留着呢!”
陆蓓已遭了连累,气陆莹嘴上没把门的,忙说:“二姐姐真不是有心的!”
南枝和秋果也不是闲人,一个推陆蓓,一个拦秋叶。
南枝还骂了句:“给你们脸了是吧,敢拉我家夫人!”
陆莹却瞅着这空隙,狠狠拽着陆蔻,她慌不择路,又哭又求:“大姐!大姐!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陆蔻挣扎:“你、你松手!”
一片混乱中,陆蔻脚下一滑,陆莹吓得一松手,“砰”的一声,陆蔻狠狠撞到柱子上。
...
盛夏的天,前几日还下过雨,还是热得慌。
京城不像江乐县,江乐县下过雨会凉上好几日,京城却干燥许多,雨水一溜烟没了踪迹,日头毒辣辣地高悬着。
冯记里,飘着干果的香气,一张洋绉纱帘布,隔开里间和外间。
云贞坐在一张四方椅上。
她左手边,放着一盏酸梅汤饮子,右手边,则是一本本账,前面还放着一把算盘。
一旁,女账房在同她说:“入账呢,则要注意这几个账目……”
女账房瞧着云贞,似有些心不在焉,笑着说:“东家的累了吧,休息一下么?”
云贞回过神,不好意思一笑:“我歇会儿。”
这段时间,她开始来冯记。
每日忙碌起来,便不会多想。
今日,冯氏去看新货源了,不在冯记,这么热的天,炒货没那么好卖,外间一片静谧。
云贞拿着手帕,擦擦额上汗珠。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坐不太定。
她拿着书,在里间活动。
外头突然传来喜春的声音:“姑娘,姑娘?”
云贞撩起帘布:“怎么了?”
她看账时,不爱被打搅,喜春是知道的,但今日,定是有急事,才声音着急。
见云贞出来,喜春忙说:“侯府那边来找姑娘,大姑娘出事了!”
云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睁大双眸:“你说什么?”
...
来传话的,是雨山和秋果。
雨山难得一脸严肃,他们驾马车来的,秋果就在车里,言简意赅告知侯府的事。
原来,陆蔻今日回门,竟被陆莹推了一把,撞到柱子,破了脑袋,流血不止,现下昏迷不醒!
这是其一。
随后,柳焕和从翰林院赶回来的陆旭,打了一架。
这是其二。
云贞听了陆蔻昏迷不醒,心都要停了,着急道:“还有其三么?”
秋果叹气:“是了,七爷震怒,要二姑娘和三姑娘给一个说法,这就牵扯到红豆那回事。”
去年,红豆背主,想要留在陆蔻身边,与兄长设计陆蔻,意图污了南枝。
哪知最后,红豆兄长险些害了陆蔻。
这事还是云贞揭穿的。
后来,二房的晚香,也牵扯进这件事,便把陆莹陆蓓扯进来——她二人知情,却不报,有意看陆蔻出丑。
云贞知晓后,不是不想告诉陆蔻,可陆蔻重视姐妹情义,她与陆蔻再是要好,说这种话,只有挑拨亲姐妹的嫌疑。
而且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她盼着陆蔻好过点。
最后,她把这事推给陆崇。
雨山和秋果寻她,就是为了这“其三”,陆崇欲要揭发此事,单靠陆崇寻回来的红豆、晚香,乃至秋果南枝作证,姜香玉不会认。
她会咬死仆从不忠,攀咬主子一话不松口。
于是,只有把云贞找来。
秋果擦擦眼泪,说:“我家夫人心肠最是软,却也因此,遭人欺负,贞姑娘,这回是我们拉你下来……”
云贞打断她:“若非要这么讲,我没及时提醒蔻姐姐,也是过错。”
秋果这才停了客套话,与她说起此时侯府的情形。
因着陆蔻昏迷,侯府内很是混乱,但各房的人,除了外放的四爷,全都到齐了。
深居简出的三房,也都聚在大房。
云贞想了想,轻轻攥紧手上巾帕。
她明白,陆崇这样的性子,旧账新账一起算,恐怕,这事要收尾,没那么简单。
第五十四章
◎这一切顾虑,都不是问题。◎
下了马车后, 云贞深吸一口气。
许是她心理作祟,侯府大门外, 左右两个石雕狮子, 它们端正肃穆,双目凸出,张牙舞爪,竟几分可怖。
她撇开旁的想法, 专心跟上雨山和秋果的步伐。
喜春在她一旁, 嘀咕:“大姑娘那么好一个人, 怎会出这种事呢。”
云贞攥住手心。
穿过垂花门, 到了二房的永德堂。
夏天天热, 永德堂槅扇门全敞着,远远的, 能瞧见正堂坐满人。
屋里有冰盆,涌出些许凉意, 倒也不燥热, 但云贞疑心真正叫人发寒的, 是堂内的鸦雀无声。
雨山先进去禀报:“侯爷, 夫人,七爷, 贞姑娘带来了。”
侯夫人放下润喉的茶盏:“让她进来吧。”
秋果示意云贞进去。
云贞抬脚之前,瞥了一眼。
正堂内摆了许多红木玫瑰椅,上首,左边是二房的姜老夫人,往下, 是陆幽和姜香玉, 小辈有陆莹、陆蓓、陆旭、陆昂, 周潜也在。
再接着,三房庶出的老爷和三老夫人,他们儿子四爷外放为官,就留妻子彭氏和孩子陆芙陆晖在家。
右边,是大房的侯爷、侯夫人,右下第一个位置,是陆崇,接着才是陆二爷、陆五爷,和两位夫人,以及陆晔陆时正和陆昌三个小辈。
满满一堂人,果真除外放的□□爷,以及在乘月阁照料陆蔻的秦淑慧,全都到齐了。
其中如陆崇、陆幽等,还穿着官服,今日陆蔻回门,他们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本是各自有事。
如今全都耽搁。
就是陆昂这样的小魔头,在压抑到极致的氛围里,也不敢出声。
云贞扫了一眼,若以前,怕是吓得胆都飞了,如今,她一直低着头,走到正堂中央,福身行礼。
她看到跪在她脚边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晚香,她还记得,另一个……她愣了愣,是红豆,她半边脸毁了,全是瘢痕,如长虫盘结在一块。
不忍细瞧,云贞挪开视线。
侯夫人不叫云贞与两个罪犯同处,叫她:“贞娘,你过来。”
云贞应了声是。
侯夫人握着云贞的手,自有嬷嬷搬来张圆墩,让她坐在侯夫人一侧。
云贞侧身坐着,就看陆莹的眼眶是红的。
堂上早就争执过一场。
侯夫人对云贞说:“好孩子,今日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讯问,而是想你给我们做个证。”
“证实当时,莹姐儿和蓓姐儿,她们是不是明知红豆叛主,还不声张。”
这事为了陆蔻着想,堂上,并未明说红豆仔细做了什么。
只以叛主论。
云贞尚未开口,横插进姜香玉尖锐的声儿:“云贞,兰馨堂往日待你不薄,你可别瞎说。”
“对了,你表姐云宝珠刚被七弟送去庄子没多久呢。”
云贞愣了愣,云宝珠被送去庄子?
她却是一无所知。
大房诸位,皱起眉头。
姜香玉知晓,云贞和云宝珠关系不好,她故意提这件事,是想让云贞和大房多点“往来”。
就像她刚刚咬死几个丫鬟,对二房心怀怨恨,才攀诬二房。
等等若云贞给大房提供证词,自也可以是大房帮她做事,她以此为回报。
云贞却没有被吓到。
她看着神色各异的二房众人,道:“这件事是真的。”
场上肃静。
连陆芙倒吸一口气的喘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旭盯着云贞,嗤笑了声。
他和柳焕打过一架,嘴角有一块淤青,正用手帕捂着,双眼透出一股狠戾。
云贞心想,他不会以为,她在报复他的步步紧逼罢。
却不是,这一切只是事实。
姜老夫人拍了下扶手:“云贞,这事是不能扯谎的。”
二房在给云贞施压。
还不待云贞说什么,大房这边,向来急性的陆五爷陆崎,就说:“这不就成了?红豆,晚香,南枝还有一个谁,四个人指证,还不够。非要扯一个外姓女进来看咱家笑话?”
陆崎无心之言,叫云贞面上一热。
这热闹,她合该不能来凑。
五夫人杜氏忙摁住陆崎,赔笑:“五爷说话向来直,只不过,云贞是外姓人,说的反而是有理的,是也不是?”
姜香玉说:“那个云宝珠,污蔑她偷了东西,你们大房把她送去庄子,云贞不向着你们说话?真是……”
云贞:“三夫人。”
她的声音,依然浅而柔。
然而这一声,在姜香玉利利的声儿里,撕开一道引人注意的口子。
所有人都盯着云贞。
包括陆崇。
打从云贞进门到现在,陆崇没说过话。
他一身绯红常服,头上没有戴乌纱帽,手里握着一个茶盏,双腿微岔,坐如钟,唯眉目冷冷清清,眼眸如深潭,瞧不出情绪。
这般盛夏里,他身上,却仿佛不会冒汗。
云贞先垂了下眼睛。
随后,她掀起眼睑,咬字更清晰:“当日我被晚香推到宁光湖里,这件事,府医脉案有记载。”
晚香:“确、确有此事。”
云贞:“回去后,三夫人找出晚香,当日逐出侯府,只是在那日,晚香跪着像莹姐姐、蓓妹妹求救。”
这可是当时的细节了。
陆莹一着急,道:“胡说,哪有?”
云贞:“我的丫鬟,喜春,也就是之前的小翠,她有听到,不止如此,”云贞目光扫过二房身后两个丫鬟仆妇,一一点出她们,“她们也听到了。”
“所以,我才觉得可疑,再查下去的。”
喜春拍拍胸脯:“我记得可准嘞,晚香好像喊什么,‘我把红豆的事告诉你们了’什么的。”
陆莹脸色一白。
那两个丫鬟和仆妇,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这时候,传来茶盖好茶碗碰撞的声音。
众人噤声。
陆崇将茶沫拂开,并没喝茶,黑黢黢的眼睛,只盯着那两个丫鬟仆妇:“说实话。”
他是吏部侍郎,管的是人,深谙人心。
仆妇见过世面,胆子大点,低头避开。
那丫鬟不行。
这事阵仗闹得如此大,她早就六神无主。
如今遭云贞点名,陆崇一问,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我、我不知道晚香为什么那么说。但是,这话太难听了,三夫人让我们闭嘴……”
姜香玉又气又急:“你个贱东西!”
五夫人拔高声:“只让你们闭嘴,查也不查?三嫂,这可不像你啊,有人污蔑莹姐儿,你该是还莹姐儿一个清白。”
姜香玉攥着手帕。
事已至此,牵扯出来的证人,足足七人。
姜香玉还是不想认。
实则姜老夫人、陆幽和陆旭,都不会认。
早在四个证人出来时,这事板上钉钉,可要是认了,陆莹陆蓓该如何是好?二房又如何自处?
而且,二房不认,大房总不能因为一个出嫁的陆蔻,毁了陆莹陆蓓的将来!
这是他们笃信的事。
如果是往日,二房赖到这个程度,大房也该收手。
往后大家还是亲戚,要顾好面子。
然而,令二房没想到的是,这事在陆崇这过不去,是陆崇执意要翻旧账,不给二房一个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