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云贞挑了套衣裳,带上喜春,从槐树巷子走,坐着车行里租来的马车,待得辰时末,她和喜春到了平怀巷的柳府。
柳府门口有一些个马车,两个双环髻的丫鬟,在引女客入门,说小声不断,显然与她们都是熟人。
到底头次来这种书香世家做客,云贞心底发怯。
她捏捏喜春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一步,脚步微滞,几乎想后退。
只是她甫一走近,门口丫鬟眼前一亮,朝里喊:“南枝姐姐,这位恐怕就是你叫我盯着的贞姑娘了吧?”
南枝在门房后躲太阳,闻声,冒出个脑袋,“欸”了声:“数你激灵!”
见着南枝,云贞肩头一松。
那丫鬟又小声说:“你叫我留意个最美的,我哪会错眼。”
声音再小,也叫云贞闹了红脸,南枝给那丫鬟塞几枚铜钱,笑着对云贞说:“夫人叫我来这等姑娘,怕姑娘不适应呢。”
真叫陆蔻猜个准。
南枝说了句:“安心,日后习惯就好了。”
云贞想的是,日后但凡有宴请,陆蔻都不会落下她,不由心中一暖。
相比侯府的庄重威严,柳府碧瓦白墙,到了后园,几步就是溪涧,多架桥梁,一派江南水乡之风。
听闻柳家太爷是广宁人,到了京城为官一辈子,最想念家乡景色,这亭台楼阁,风格就随了南方。
穿过一道月洞门,她们到一处挂着“写意芳菲”的院外,这儿就是柳焕与陆蔻的住所。
路上,南枝简单和云贞讲了柳家的人口。
柳家这般言情书网,家中人口很简单,柳焕是这一辈唯一的嫡子,还有两个妹妹,家中叔伯住在隔两个巷口那边的宅子。
南枝:“简单吧,夫人刚进门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呢。”
云贞抿唇一笑。
听到谈话声儿,陆蔻自屋内出来:“贞娘,我还有些怕你不来。”
云贞:“你可别埋汰我,日后我天天来。”
陆蔻:“那敢情好。”
二人说说笑笑的,云贞便借此,仔细看陆蔻额间。
陆蔻说:“好了,早好了。”
云贞:“当真无事?”
那日撞到柱子,陆蔻还晕过去呢。
陆蔻轻轻一笑:“你就和明郞似的,镇日惦记我这伤口。”
明郞?云贞不解,陆蔻却知自己说漏嘴,柳焕字既明,陆蔻唤他明郞,是夫妻间亲昵的称呼。
见陆蔻面色微红,云贞也反应过来,不揪着这事,放下心了,说:“没事就好。”
陆家分家的事,陆蔻也知道了,她到底有些感伤,叹口气,不愿再说这些,便拉着云贞,去看她种的风雨兰。
南枝说:“没发芽呢,夫人日日过来瞧。”
遭陆蔻斜了一眼。
那花盆旁,摆着一整套的颇黎器皿,是陆蔻做姑娘家时,做颜料用的,如今闲来无事,也可以捣鼓颜料。
云贞弯着眼睛,一直笑着。
今日在柳家见到的陆蔻,较侯府的她,更加活泼鲜明,她跳出嫡长女的圈子,也有自己的小性。
二人说了会儿,前头荷花宴准备得差不多,陆蔻牵着云贞的手,二人一同去见其余的妇人姑娘。
陆蔻邀约的,有不少新妇,姑娘家也多已定下婚约,姜怀雪、陆芙也在。
南枝偷偷和云贞说,没给陆莹、陆蓓请帖。
陆蔻当真是生气。
云贞记在心里,别瞧蔻姐姐性子软,真触动她生气的点,她也可以断绝一切。
新妇和待嫁的姑娘,两两掺在一处,免不了说起嫁娶。
进入这个七月,姜怀雪的婚事,也定下来。
她身份高,性格爽朗,想和谁好,大家都会向着她,和陆蔻的感情就还不错,因此,陆家虽分家,却不至于影响二人。
而她定的,自是陆旭。
陆蔻缓声一笑:“大哥性格稳重,有小叔的风范,雪妹妹有福。”
姜怀雪嗔她:“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说陆旭稳重,姜怀雪第一个不信,她与他别扭许多年,如今虽说终于定下来,却也怕他悔婚。
总归等完婚吧。
想着,姜怀雪看了眼陆蔻身边的云贞。
她自己生得美,以前就注意过云贞,却没想到,云贞如今出落得越□□亮,那眉眼那肌肤,当真如明珠生光。
还好她现下不住侯府,姜怀雪少了些许敌意。
云贞则低头,避开姜怀雪的目光。
她想起,梦里,姜怀雪也是嫁给陆旭,后来随陆旭去地方上任,再相见,已又过三年。
姜怀雪面色憔悴,嘴上嚷嚷比谁都过得幸福滋润。
陆莹还暗地骂了她两句。
她们再好的情谊,在成为小姑嫂子后,也难免摩擦。
自然,这是她选的生活,云贞不会有所置喙,她脑中过了一遍姜怀雪的未来,便不再想。
中途,云贞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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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路上,听见几个新妇,拉着陆蔻小声问话,因着都是新妇,云贞猜她们说的不适合她听,便站在远处瞧景色,等她们说完。
原来是方才说到陆七爷,几个新妇上心了。
她们娘家都有适龄的妹妹表亲,虽说陆崇二十三了,但相差个七八岁,问题不大,何况陆崇那前途,叫人如何不眼热。
陆蔻笑得十分得体,言辞温和,一一回拒。
有人问:“只是不知为何,七爷至今未娶?”
下意识的,陆蔻看向云贞。
天有点热,少女身姿窈窕,许是流汗,她拿着一方素手帕,擦擦鬓角,但她眉眼如常,周身气息平稳,腰背挺直,瞧不见“热”亦或焦躁。
不知不觉,她也有几分持重之态。
陆蔻收回目光,她到唇边的客套话,换成另一句:“小叔的事,我本不该说什么,只不过,他是有意中人了。”
新妇们之间,谈话无需像姑娘那般娇羞,只一句,众女子明白了,也歇了那条拉线的心。
陆蔻暗笑,侯夫人都不大敢跟陆崇提这回事呢,她们倒是心思活络。
下午,宴席既散。
云贞几乎是最后一个走的,陆蔻说:“日头还大,你陪我再坐会儿,可好?”
外头确实还热,陆蔻挽留,云贞便应了下来。
她二人写了会儿字,聊起书,如今云贞在读一本词集,陆蔻拿了柳焕那本书来,二人翻找着看,边谈。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已是傍晚,云贞实在得走了。
陆蔻很不舍,都想要留她吃晚饭。
她送她到门口,与云贞约下次,说:“中秋那日,你千万记得。”
云贞说:“放心,我记着呢。”
恰这时,外头一个小娘子,翘首相望,云贞认得她,她是年前冯氏忙不过来,雇在炒货铺子的妙娘。
妙娘终于等着云贞,忙说:“贞姑娘,出事了,冯掌柜叫人打了!”
姆妈叫人打了?
云贞眼前险些一黑,没有哪次如现下这般,一边惊疑,又一边脑子清楚,她立时回过神,问:“严重么?请大夫吗?谁打的?”
妙娘:“哎呀,快跟我去吧,闹到衙门了!咱直接去衙门!”
陆蔻搀着云贞,说:“我也去。”
云贞拦下陆蔻:“姐姐,别,你待会儿还有事。”
陆蔻一愣,是了,她不是姑娘家了,临近晚饭,这时间随意出门,婆母就算再随和,心里也会犯嘀咕。
无法,陆蔻只能垫着脚尖,见云贞带着喜春,与那妙娘匆匆离去。
想了想,陆蔻叫来秋果,耳语几句。
秋果拿了柳府的牌子,立时坐上马车,往宫门去。
第五十七章
◎他在朝她走来。◎
一路上, 云贞听妙娘讲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天,冯氏走了好几个布庄、染坊, 和织娘同吃同住几天, 她发觉,隆全卖给百姓的布料,货次而价高。
相反,卖给京中世家的料子, 都十分好。
冯氏这才想自己整个布庄, 卖点给百姓的布料。
可是这动了隆全商号的利。
商号人多势众, 他们找人盯着冯记炒货铺子, 找个机会, 在铺里闹起来,冯氏刚好也在, 推推搡搡的,有隆全一个伙计摔倒了。
这下可好, 他们恶人先告状, 报衙门去, 要青天大老爷做主。
云贞:“姆妈呢?伤得可重?”
妙娘:“被打了一个巴掌, 我瞧着还好。”
喜春来气了:“敢打嬷嬷巴掌,我给他们打回去!”
云贞心中沉沉。
天子脚下, 隆全这般嚣张,只怕有些关系。
果然,到东兵马司衙门,堂上,云贞道明来意, 一名姓王的典吏, 拿一对三白眼瞟她, 笑得意味不明。
没叫他唬到,云贞说:“大人,我姆妈呢?”
王典吏:“牢里关着呢!”
云贞:“无凭无据,为何关我姆妈?”
王典吏:“无凭无据?”
他朝外头喊:“来,你们快来,叫这娇娇小娘子看看,她姆妈把人打成什么样。”
外头两个小吏抬着担架进来。
担架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闭眼,“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这时候,隆全商号的,也接到通风报信,三个男子气势汹汹上门来,一见云贞的模样,目光微微一变。
其中一个略矮瘦的年轻男子,眯着一对小眼睛,瞧着云贞。
云贞忍着不适,她盯着担架上那人,只问:“他是什么情况,可瞧过郎中没?”
瘦子粗声粗气:“他被冯氏打得,浑身都是伤,都没法起身。”
担架上的男人配合:“哎哟,疼死我了!”
喜春大声:“胡说,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
王典吏:“你是郎中?凭什么就说人身上没伤口?他反正是伤着了,冯氏打人至此,这罪可不轻啊!”
其余男人附和:“就是!”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没有父兄同行?大抵不是正经的小娘子。”
外头天色已暗淡,夕阳西下。
妙娘有点怕,躲在云贞身后,喜春上前一步,拦在他们之前。
云贞握了下喜春的手。
她也怕。
但她已经知晓,如何去面对。
好歹天子脚下,衙门之内,他们顶多过过嘴瘾,哪敢真的动手。
她攥着五指,压着声音,说:“这人身上,分明没有伤,不然咱们现下就去仁义堂,叫郎中辨真伪。”
瘦子说:“行啊,这就去啊。”
他答应得太快,有猫腻。
云贞怔在原地。
瘦子又说:“我知道你也只是想让你姆妈出大牢,这样吧,只要你签了这份契书,我们就和解,不关着冯氏了。”
说着,一个人送来一叠契书:“这上面只叫你们赔一两银钱,可算公道?”
他随手递给云贞,本以为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学个一二三四,就顶天了,没成想,云贞真认真读起来。
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冯氏要认罪,还要赔偿一百两的药钱,没钱的话,拿炒货铺子抵。
云贞读完,内心酝着一团火。
他们这招数如此娴熟,却不知坑害多少人!
实则这瘦子的舅舅,提督东兵马司副指挥,在满是官员的京城,不值一提,但副指挥上头,有个挂名的指挥恒郡王,他的舅舅与恒郡王有点关系。
恒郡王无实权,到底是皇亲国戚,因此隆全靠着这条关系,顺风顺水的。
今日压制冯氏的法子,也曾使了两三遍,最后那些人家,不割肉也得掉层皮,还不得不搬离京城。
云贞且先把契书折起来,拿在手里。
她道:“我看不懂字,但我可以请旁人帮我看看。”
王典吏说:“我帮你看。”
官联合商,要欺负她不过一个女子。
云贞神色镇定:“不必,我想,兵部、刑部、吏部,亦或者,巡城御史?总会有官员愿意看。”
她一开口,几人全愣住,她如何知晓这些?
尤其是王典吏。
巡城御史督查五城兵马司,大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阵子,御史大人警告他们,吏部新任陆侍郎,眼里容不得沙子,让他们收敛。
他却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读过书。
这次似乎踢到铁板,王典吏皱起眉。
但瘦子不以为意,冷笑:“嘁,懂几个词就在这卖弄。”
正这时,外头,兵马司两名副指挥风风火火跑进来,其中一名副指挥,冷着脸:“何人在此生事?”
云贞几人一愣。
妙娘着急:“这,怎么来了大官,我们是不是完了呀?”
云贞赶紧把那不合理的契书藏到袖子里,只待做证据。
瘦子的舅舅就在其中。
瘦子正疑惑这等小事,舅舅怎么会过来,就看舅舅双目圆瞪看自己,另一个副指挥叫小吏:“来啊,把闹事的绑起来!”
小吏冲上去,摁住瘦子。
妙娘惊讶:“啊,原来不是绑我们啊。”
云贞和喜春也一头雾水。
连担架上那中年男人,也被拱下来,男人跳起来:“干嘛绑我!”
喜春忙说:“他根本就没伤!”
很快,瘦子一行几人,被小吏控制住。
瘦子也是个激灵的,不敢唤他舅舅,转着一双小眼睛,猜想是什么情况,也可能是巡城御史嫌钱不够多了。
外头,巡城御史提起衣摆走进来,一一数落:“你们怎么做事的,任由人欺行霸市,欺负良民!”
“这几个,”他指着瘦子,“赶紧下大牢去!”
瘦子一惊,他这才慌了,忙叫舅舅:“舅舅,今天怎么了?”
那副指挥闭上眼睛,气不打一处来。
巡城御史手指颤抖:“你舅舅不用做了,还有你也是!”
指着王典吏。
王典吏眼前一黑,忙道:“大人!卑职失职,日后不会了!”
巡城御史:“没有日后了!”
御史只觉得自己冤。
五城兵马司在京城,位置有点尴尬,油水不多,只有护几个商号,才有余钱进袋。
但自打那陆侍郎上任,他警告过他们收敛着,这下可好,他竟被陆侍郎找上门!
他这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罚了那几人,御史忙又看向云贞。
他客客气气道:“姑娘受了委屈,你那姆妈,我找人从牢里带出来了,门口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