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姝这一天过得有些恍惚,仿佛前一刻还坐在闺房中等着沈家迎娶呢,下一刻便坐到了花轿上,晃晃悠悠的出了裴府,在街头晃晃悠悠的绕了一圈,终于在沈家门前停了下来。
沈家跟永宁侯府的血缘还不远,宅子离侯府也近,虽不比侯府气派,在京城有这样一座不小的宅子也不易。轿子停下来,裴静姝被搀着下了轿,紧接着一段红绸便送到了手中。因为盖着盖头,裴静姝只觉得眼前一片红,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视线被限制,人多少有些紧张,好在沈清烨照顾着裴静姝,步子迈得小,裴静姝跟着他的步子,稳稳当当地迈进沈家的大门。
这时候的习俗,新媳妇进门要跨火盆,图个红红火火的好意头,只是,裴静姝也没见过熊熊燃烧的火盆。毕竟新嫁娘跨火盆是图个吉利,难道还有人想看新娘子出丑不成?因此,视线中出现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盆时,裴静姝对沈家就有了定位,她的婆婆,还有上头的长嫂当中,至少有一位对她是十分不满的吧!
送亲的裴少恒目光微沉,这一出显然是沈家的下马威,可要说不对也谈不上,正思索着如何破局,却见牵着裴静姝往里走的沈清烨,目光落在沈夫人身上,接着,便俯身将身侧的裴静姝直接打横抱起来,一个跨步,便跨过了火盆,又将裴静姝稳稳地放下。
被沈清烨抱起来的一瞬间,裴静姝下意识的抱住了沈清烨的脖子,待回过神来,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思绪回笼,裴静姝听到旁边有人议论,大多都是沈清烨疼新媳妇的话,却有个声音道:“这孩子,哪有抱着新娘子跨火盆的!”
沈清烨的目光落在高堂位上的母亲身上,章氏只觉得心头一凉,但很快反应过来,维持着含笑的模样,只细看便能看出来,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微微缩紧。沈清烨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依然平和的语气道:“既是夫妻,自然应当共进退。”
别人怎么想不清楚,但送亲的裴少恒对这个妹夫确实高看一眼。一旦娶妻,夫妻便是一体,其中谁丢了脸面,对另一人来说也是一样的,自己这个妹夫能明白这一点,对裴静姝来说,就算得上良人。
章氏微微垂眸,没有对儿子这句话做出评价,倒是旁边的长辈道:“吉时到了,该行礼了!”
大约火盆的大礼摆在前面,之后倒是一切顺利,拜堂之后,裴静姝被送到新房,而沈清烨则需在外面招待宾客。待其他人离开,小荷和雪青服侍着裴静姝将头上的钗环卸下,又换了轻便的常服,绷了一天的精神才松懈下来。
小荷端了一盏蜜水来,道:“姑娘,喝点水润润嗓子。”
大户人家的婚礼规矩仪式多,为了避免一些尴尬,裴静姝一天都没喝上几口水,闻言便接了茶盏来,一口气将蜜水喝了,道:“哪里来的蜜水?咱们刚来,不好麻烦人家。”
杏白正提醒小荷改口,见裴静姝水都喝了才想起问来处,不由笑道:“是陆姨娘准备的,单独放着也好找,刚才二爷出去前,吩咐了送吃食和热水来,刚好就冲了一盏蜜水。何况,二奶奶是主子,哪有麻烦谁的说法。”
这么说也有理,裴静姝点了头,不过片刻间,又有丫鬟送了吃食来。两名丫鬟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圆脸爱笑的一个提着食盒,另一人端着盘子,上头放的都是新鲜的果子。
“奴婢金桔(秋梨)给二奶奶请安。”两个丫鬟捧着东西,规规矩矩的向裴静姝行礼。
裴静姝道了一声免礼,杏白会意,拿了荷包递过去。裴静姝刚嫁到沈家来,小恩小惠还得给点,何况既是这边服侍的,她这个新主子也得意思意思给点赏钱。
两人谢了主子赏,将东西一一摆到桌上,道:“二爷还要晚些才能回来,吩咐奴婢们给二奶奶送些吃食来。”
今日府中忙着办喜事,便是沈清烨提前让人备着,大厨房也没有更多精力放在上面,送来的东西也简单,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又有一份红枣糕,果子则是新鲜的葡萄。裴静姝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挑剔别的,就着菜吃了一碗米饭,没有汤,裴静姝犹豫了一下,没吃红枣糕,吃了一把葡萄。
“大厨房龚师傅的红枣糕做得最好,二奶奶不尝尝吗?”秋梨见裴静姝没动红枣糕,便提了一句。
这红枣糕确实卖相不错,枣红色的点心上面铺了去了核的红枣,枣香和糕点的甜香扑鼻而来,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只是,一整天没怎么喝水的裴静姝,看着那香甜的红枣糕,便觉得干,一时也没什么尝一尝的想法了。听秋梨这么说,裴静姝摇摇头,道:“今日就算了,等改日再尝尝大厨房的手艺吧!你们也都忙了一天了,剩下的东西,你们分了吧!”
“是!”杏白等人应着,她们一大早服侍裴静姝,又要照看着跟来的人、随身的东西,一整天都绷着一口气,到眼下才算舒了口气,身上的疲惫、腹中的饥饿,便都显现出来了。这样一来,也就没发现恭敬侍立的秋梨脸色变了变。
第59章 算计
这边用过东西,不多时,沈清烨也回来了。裴静姝一直表现的镇定自若,但见沈清烨推门进来,丫鬟们掩口笑着退了出去,便有些紧张,竟站起来,跟着杏白几个往外走。
喝了些酒的沈清烨眼神有些迷离,看着新娘子跟着丫鬟往外走还愣了一下,终于在裴静姝走出去之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微微侧着头,“娘子,咱们新婚之夜,你要去哪里?”
“……”裴静姝完全是一时紧张,瞧着熟悉的人走,便跟着走了,被沈清烨抓住,又听他这么说,自己便僵在原地了。走在最后的雪青掩口一笑,赶忙跟上其他人,将门掩上。屋里只剩下裴静姝和沈清烨,只见沈清烨抓着裴静姝的手不放,仿佛怕她跑了一半,再看他微微有些醉意的模样,裴静姝挣了挣,没挣开,道:“沈二哥,你先洗漱吧……”
“娘子该叫夫君才是。”今日新婚,沈清烨喝了些酒,不过脸上的醉意多是装出来的,没办法,魏华盛跟着瞎起哄,一群人围着他敬酒,便是一向酒量不错,不装一装也得被灌醉。虽然醉态多是装出来的,但喝了不少酒,沈清烨只觉得手脚有些发软,站着就有些累,索性拉着裴静姝在床上坐下来,按了按额头,道:“还有吃的吗?刚才光被他们劝酒了,也没吃上什么东西。”
裴静姝倒是没想到沈清烨在自己家都能饿肚子,先前吃过东西之后,剩下的都分给丫鬟们了,往桌上一看,就剩下孤零零的一盘红枣糕。裴静姝原意是将红枣糕也分了的,但秋梨说大厨房的红枣糕好,又难得的好意头,就留了下来,叫裴静姝想吃的时候再尝尝。眼下沈清烨说要吃东西,裴静姝就将红枣糕端了过来,道:“就剩下这个了,夫君先吃两块垫垫吧!”
“嗯。”这个时候,沈清烨也不挑什么,自己伸手从碟子里拿了一块,习惯性地嗅了嗅,突然脸色一变,先前带着慵懒醉意的脸都严肃起来,“这东西你吃了?”
“没有,今日忙了一日,瞧着干巴巴地红枣糕没什么胃口,就没吃。这红枣糕有什么不对吗?”裴静姝见沈清烨严肃的模样,心中猜测,这红枣糕多半有什么问题。
“这里头添了些东西。”沈清烨仔细嗅了嗅,又捏了一点尝了尝,将剩下的点心丢回碟子里,“一些让我们很难有子嗣的东西。”
“……”裴静姝目光落在碟子里色香俱全的点心上面。在裴静姝看来,这个时候的医学显然是受到时代的局限的,但在某些方面,似乎又超乎寻常的厉害,比如这些用在内院中的手段。先前安若梅用在安若筠身上的手段,只能用拙劣来形容,而更厉害的,效果更好不止,价格也更贵,看着沈清烨的表情,眼前这一碟,效果大概是很厉害的。
沈家的东西,能动手的无非那么几个人,只是,“夫君竟然懂医术!”
“嘘,别告诉别人。”沈清烨对着裴静姝惊讶的脸,仿佛有些得意,“嘿嘿,只是略知一二。”
这点心不能吃了,裴静姝想了想,陆姨娘似乎还给她带了些点心,嫁妆是婚礼前就已经送到沈家了,今日带来的只有一些随身常用的东西,都简单的放在屋子里,裴静姝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油纸包好的点心。
“这是我姨娘做的,嗯,是凤梨酥,你要不先吃点垫垫。”裴静姝将油纸包递给沈清烨。
沈清烨点头,没有多想给裴静姝送来的其他吃食有问题,不是他心大,而是那东西来的可不容易,那一碟子红枣糕里头用的,便得有百两银子才能得,关键是东西还不好找。而沈家虽说没穷到生活艰难,但要拿出百两银子也并不容易,这一份大礼,差不多也是极限了。
裴静姝倒是想问问,沈家究竟什么情况,但沈清烨现在酒还没全醒呢,问怕也问不清楚,还不如等以后再仔细问问。见他专心致志的吃了两块凤梨酥,裴静姝给他端了一碗蜜水,沈清烨老老实实的喝了,又拿了一块凤梨酥在手中,才道:“嗯,剩下的收起来吧!”
裴静姝在婚前只见过沈清烨不多的几回,印象里,沈清烨是个清俊文雅的男子,但眼下还有些醉意的沈清烨,又多了几分可爱。想起今日沈清烨抱了她跨火盆,裴静姝对沈清烨的好感本就涨了不少,见他嘴里吃着一块,手上还要拿一块的模样,不由笑道:“你慢点吃,姨娘将方子给了我了,日后想吃再做就是了。”
“好。”吃过东西,沈清烨感觉人也精神多了,见裴静姝已经换上了轻便的常服,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梳洗一下。”
清晨,裴静姝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微微侧身,旁边多了一张脸,裴静姝才有种自己已经嫁人的真实感,只是看了眼天光,裴静姝皱着眉推了推沈清烨,“快起来,敬茶要迟了。”
沈清烨平常要早起练武,今日虽不用练武,但习惯了醒的也早,只是见了身边的人,便没动,没想到又睡了个回笼觉。被裴静姝叫醒,见她着急的模样,沈清烨慢腾腾的将裴静姝的胳膊塞回被子里,道:“没事,母亲让人传话了,她昨晚偶感不适,敬茶推迟到了午后。”
想起昨日熊熊燃烧的火盆,和添了东西的红枣糕,裴静姝微微皱眉,“母亲这是想说,她十分不满意我这个儿媳妇?”
沈清烨对裴静姝的敏锐并不意外,裴家家大业大规矩多,裴静姝又是庶出,若不长几个心眼,能平安长大都够呛,何况章氏这手段压根没有掩饰。不过,裴静姝既然嫁过来了,日后得常跟章氏打交道,总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沈清烨没有隐瞒,摇头道:“她不是对你不满,而是对我不满。”
第60章 母子
“娘子知道,我上头有一位兄长,往下还有一个妹妹,父亲去得早,母亲曾打算将我过继给六堂叔。”沈清烨不知道裴静姝出嫁之前,裴家有没有告知她沈家的情形,眼下既然有时间,沈清烨就将原委一一告诉裴静姝,“当时我大哥十二岁,我八岁,小妹刚三岁,父亲过世不足半年,族长不同意母亲这么快将我过继,这事才作罢。”
裴静姝有些惊讶,要说丈夫过世之后,寡母无力养育几个孩子,将其中一两个过继给同宗亲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就裴静姝嫁过来的情形来看,沈家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至少算小富之家,沈父生前有官职在身,沈母也有诰命,更别说还有永宁侯府照拂,怎么也不至于养不活儿女,要将次子过继,何况,那时沈父过世还不到半年。
“那时开始,我便知道母亲对我,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满,或是忌惮厌恶。”沈清烨看出了裴静姝的惊讶,但没急着解释,接着往下说,“我十岁时,侯爷见我资质不错,叫我同世子一道读书,结果拜师那一天,我用过早膳就开始腹泻,拜师之事自然不了了之。之后,我跟着族中同龄的孩子一起读书,每到考核的时候,就得出些差错,我又不傻,几回之后心中就有数了。”
裴静姝有想过婆婆针对她的原因,或许因为她出自高门,婆婆怕拿捏不住她,特意给个下马威;或许是疼爱长子,怕沈清烨和她抢了长房的地位;甚至觉得她曾经跟别人定过亲,嫌弃她名声不好,却没想过,婆婆根本上针对的会是作为亲儿子的沈清烨。
母亲的针对,沈清烨年少时也有过不解甚至怨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方亲生的。但随着年龄增长,许多事也看开了。缘分这东西很玄,没有血缘,有时候能成为生死之交,相反,哪怕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可能视若仇人,他父亲早逝又不得母亲疼爱,或许他就是父母缘薄。
“所以你才会学医?”昨晚裴静姝就有些不解,沈家是永宁侯府的族亲,沈清烨自幼习武不稀奇;虽是同族,但爵位跟沈清烨这一支没什么关系,培养子弟读书也是寻常;但除非杏林世家,否则大户人家学医的并不多。没办法,这个时候的医属于百工,地位也就比商人好一些,除非能出类拔萃进入太医院,否则也只能在医馆讨生活,而学医可不易,自然更多人会选择读书,而非学医。
沈清烨点点头,道:“最开始时,我以为我吃坏了身子,母亲总会追查,日后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谁会整日防着自家人呢?但后来发现,下黑手的总是家中的下人,理由呢,就是我淘气,累得他们受罚,想出口气。这回处置了一个,下回又有别人因为别的理由对我下手,哪怕一年就一两回,总不能天天饿肚子,光防着那一两回,靠着我那点月钱哪能养活自己,只得自己学着辨别什么东西能吃。”
所以,沈清烨的医术学得有些偏科,他不可能真去拜师学医,大多是平素自己看医书药典,寻到机会请教一些大夫,要说看病诊脉,也就入门水平,识药识毒和用药解毒却比许多名医还强些。想到这里,沈清烨微微皱眉,道:“昨日我没有见到其他的饭菜,也不知有没有动手脚,明日回门,我寻个机会请魏太医替你仔细诊诊脉。”
“请太医看吗?”裴静姝有些惊讶,便是裴家,寻常也都是请京城各大医馆的大夫看诊,只有裴老丞相和老夫人,才能拿帖子请太医。
“我曾经跟魏太医学过一段时间,如今老人家已经退下来了,请他看个诊是没有问题的。”沈清烨知道裴静姝的意思,若是旁人还真不好请,但他跟魏太医学过医的情分,如今老爷子也不在太医院当值了,私下去看诊也没什么问题。
裴静姝点点头,又道:“说到这个,府上既是如此,日后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凡吃点东西,都等你回来检查吧?”
裴静姝出嫁之前,对沈家并不算了解,她跟沈清烨定亲,与寻常人家结亲不大相同,当初一场意外直接定下亲事。裴老丞相对沈清烨倒是欣赏,但对沈家显然没怎么费心,而柳氏显然不会费心替裴静姝打听这些,还是陆姨娘让人打听了一些。
只是陆姨娘不能往外头跑,能用的人手也不多,打听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比如沈清烨的父亲当初是进士出身,在他身故之前官途还算顺畅;比如沈清烨的母亲出自南怀章家,只是不知为何早在十几年前就与娘家反目,至今都没什么往来;再比如沈清烨上头有个兄长沈清浩,娶妻高氏,夫妻俩都是精明的,与同样精明强势的章氏相处不大和谐。
出嫁前,裴静姝就想过,章氏这个婆婆怕是不大好相处,却实在没想到,章氏的精明不单单是磋磨儿媳妇,还能心狠手辣到直接对儿子儿媳妇下毒手。要说真刀真枪动手,裴静姝不怕的,但内宅阴私么,裴静姝觉得,自己比原主也没强多少,甚至原主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比她还多些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