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温松眼睫颤了颤,尽量平静说:“学生大病一场,自是与以往不可同语。”
他想糊弄过去。
可曾怀英是看着他长大的,比言浴峰夫妇与他相伴的时间还长,他曾在他身上寄托厚望,两人虽无血缘关系,却亲比父子。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原身的人,非他莫属。
“生了场病,性子也转了?”曾怀英目色存疑。
言温松后背出了一身汗,心道此人洞察力非同寻常,可越如此越能说明他的决定没有错,他了解原身,更能明确帮他找出文章的不足,备考起来事倍功半。
好在这时候,念如端着茶壶进来了,屋内气氛一瞬缓和下来,她先给自家爹倒上,才不情不愿给言温松端过去。
曾怀英顺势让他起身。
言温松听罢照做,而后接过茶水,淡淡抿了一口。
曾怀英轻轻浮掉上面的茶沫子,问:“你这次过来,可是打算赴京应试?”
“学生正有此意。”言温松欠了欠身说:“望夫子不计前嫌,指点文书。”
“你想得倒是周全。”说完这句,他便没说了。
言温松怕会错意,等了须臾,听见曾怀英一连串咳嗽声。
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这样的剧烈咳嗽,脸上很快浮起恙色。
念如忙去端刚熬好的药,担忧地递给他。
曾怀英喝完药,片刻后眉宇才舒展开,苦笑地望向他:“你也看到了,老夫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怕是帮不了你了。”
拒绝之意很明显。
如果是以前的言温松,这会儿可能就放弃了,他不会折了自己骄傲而死皮赖脸地求人。
他笑了笑:“夫子言重了,学生先前的方子对您的咳疾最是有效,学生敢保证不出一月,夫子病况必然转好。”
“那你等一个月后再来吧。”对方拂手赶人。
距离会试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时间,这再浪费一个月,弄不好又得等三年。
言温松往旁边走了半步,思忖说:“师亦如父,既然夫子身体抱恙,温松也该侍奉左右,直到您病愈。”
你要养病,我就陪你一起养。
他就不信了,等他搬到私塾住下,天天拿着书本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曾夫子能做到视而不见?刚刚好言府还有个危险的言继海,把江瑜放这边,他也能心安。
言温松觉得自己这法子无可挑剔。
曾怀英猛地一呛,茶水打湿了盖子,念如忙把茶盏接过去,而后凶巴巴瞪言温松,“咱们私塾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善解人意说:“小师妹放心,我与夫人自可将对面院落租下,不会占了私塾的地儿。”说完还朝曾夫子笑笑,“夫子,学生说的可有理?”
曾怀英未言声,望他,不知在想什么。
言温松心底一咯噔,忙正了脸色拱手道:“学生也是求学心切,夫子莫要见怪。”
“罢了,你若真想进京赶考,”曾夫子退一步说:“便先去与向府大公子道歉。”
向府大公子,正是梨园文人聚会上,因为作诗讽刺原身父母双亡而被他踹吐血的向元策。
在他话落,言温松明显感知到胸腔蓄起一股无名怒火,像熄而复燃的岩浆,烧灼得他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
曾怀英以为他不愿意,起身要走。
言温松快速压住烦躁,高声道:“学生谨遵夫子之命。”
他垂着首,面色坦然。
曾怀英又仔细瞧他,未觉勉强,心中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是能松口气了。
“你且回去罢。”他说。
“是。”言温松弯腰作揖,带冬子出了私塾。
“二爷,明日咱真要去给向府道歉?”冬子不忿,那日的事明明就是向元策自讨苦吃,他们爷才是遭了无妄之灾,毁了名誉不说,还要道歉,这是哪门子道理?
他光听着都要气炸了。
刚待对方上了马车,便忍不住问。
言温松下颌绷紧,他端坐在雕花长凳上,眸色幽深,出声却是意外地平静,“去。”
他总觉得曾夫子的用意不会那么简单。
如果他想岔了,便当是吃了顿教训。
“一会儿你找人打听些向府的情况,要最紧要的。”言温松忽然吩咐。
冬子转了转脑袋,应下。
.
翌日一早,言温松带着让冬子提前备好的歉礼赶往向府。
言府在东街,向家在西街,之间相隔十二街,有道是踏上扬州繁华地,脚下便是千万径,即使抄近路走,也得花费近半个时辰才能赶到向府。
言温松年少成名,他那张脸往扬州城随意地方一搁,都能引起四周侧目。尽管如今面容消瘦了些,府门口的两名小厮还是就一眼认出他来,立时往里通风报信。
“言温松前来拜访向员外。”他道明来意,那小厮知道他与自家大公子的瓜葛,没敢直接放他进去。直到同伴回来耳语几句,言温松才被人领进前院会客厅。
一路走来,他有意无意打量着院内的假山构造,只能说用材庸庸平平,比起言府的昂奢要逊色许多,照这个光景看,他今日备的礼倒是绰绰有余。言温松想着冬子昨日打听来的向府要举办寿宴的事情,倏然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循声抬眸,视野中出现一道肥硕鲜亮的身影。
向员外身着紫色交领长袍,细阳下,绸料盈盈闪光,夺人眼球。
他大感诧异,一瞬恢复如常,拿出赔礼道歉的态度来。
“言家二郎见过向伯父。”言温松拱手道。
向员外边斜眼打量他边往四方椅内坐,轻怠道:“不敢当。你那日打了元策,今天过来就当知插翅难逃。”
“伯父此言差矣,温松正是来解一桩旧怨。”他抬了抬手,冬子立马将备好的礼送到他手上。
言温松说:“听闻向府老夫人三日后举办寿宴,晚辈不才,提前备了礼。”他打开雕花檀木盒,里面是一卷画轴,他双手徐徐展开,“此为前朝国手商老的百子祝寿图,世上仅有两卷,一卷已入库上京,一卷则在言家,恰逢老夫人寿宴,家父在时,便与向府交好,温松想着旧谊总胜过新怨,不如就趁此良机化戈为玉,归于旧好。”
向员外向来贪财好物,听到是商老遗作,免不了起心动念,可僵了两年多的恩怨亦不能一时化开,难道向元策就白白被打了?
“一幅祝寿图就想了结前怨,你未免也太不把向府放眼里了。”他冷哼,瞥了瞥画轴道。
言温松笑了笑,冬子又递给他一盒东海珍珠,他接过来打开,颗颗圆润光滑,那炫目白光把向员外周身的紫气都比了下去,他咽了咽口水。
“那这样呢?”言温松语气淡淡的。
向员外心中已难以淡定,他看了看言二郎,不禁想这言家到底还有多少宝物,轻轻巧巧就能拿出两样稀世珍宝,果然不能小觑。
他摸了摸肥厚的下巴,故作镇定,“二郎是把我当什么人了?当年元策可差点被你踹送了性命,世上宝物千千万,我这儿子可就只有一个。”
“看样子是晚辈备错了礼。”言温松突然让冬子把东西全都收起来,自顾自坐进四方椅内,“向员外如何都不满意的话,那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当年一事。”
常言道先礼后兵。
还是看在曾夫子的面上。
而从他个人角度来说,原身去踹向元策本就在情理之中。你骂人家父母死的早,被打也是活该,只是没料到原身下手那么狠。
既然双方均有失偏颇,一个愿意道歉,一个顺势接受,也就罢了。
偏偏向员外见钱眼开,只想借机压榨他,言温松再好的脾气也磨没了。
他笑意微敛。
向员外盯着那两盒被收回的礼物,心中肉疼着,言温松的决定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登时站起来,怒目圆睁,“你这是何意?莫不是不想认账!”
“向老爷,”言温松换了称呼,“您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向府能有如今局面,想来您也是有决断力的人,该知晓晚辈的礼价值几何,也该知道当年一事谁更占理。当日梨园那么多文人才子都瞧见了,若向元策真无错,我想,向家那时候也不会甘心吃了哑巴亏吧?”
他说完这席话,见向员外气到乌眉燥眼的脸,胸腔陡升一股快意来,情绪来得莫名。
言温松不太舒服地按了按胸口,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窜出来似的。他又想起那天晚上看书时遇到的诡异事件。
――原主还在。
他字字戳得人跳脚,向员外快走两步,忽然转身大手一指,“你以为说这几句话我就会放过你?不可能!”他怒急大吼,喊来早就蓄势待发的家仆,又冷笑,“你说的没错,在外面我是不能拿你怎样,但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向府今天若是丢了什么值钱东西,把你送去衙门,官老爷是帮你还是帮我?”
第14章
冬子立刻挡在言温松面前,目含戒备。
“向员外好计策,那我便也不客气了,”他在冬子忧心的目光下,平静开口,“你大可试试看,衙门是相信我这大贺朝前首辅之子,扬州首富言家子孙,朝堂钦点的南直隶解元,会贪图向府的三瓜两枣还是判你诬告?更何况,我爹娘均受陛下追封,向元策不知忌讳,就凭他当年作的那首诗,被捕入狱也是合情合理,人证物证确凿,向员外,要不咱去衙门溜达溜达?”
向员外身体陡然僵住,闻声赶来的向元策听到这番话,表情霎时变得极度扭曲,要冲过来,却被冬子拦住了。
言温松一条不剩地指出了他们当年愿吃哑巴亏的所有缘由。是的,向府动不了言温松,整个杨州城就没几个人能动得了言温松。
向员外恨啊,恨得牙痒痒,恨不能给儿报仇。
冬子听得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去瞧自家爷脸色,发现言温松只是额头出了一层汗。
他暗道不妙,自家爷的病要发作了。
事情发生到眼下地步,言温松有所预料,不管曾夫子非要他来向府道歉的用意何在,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原身做不了低声下气的事儿,他来做,却不代表他没有底线。
气氛剑拔弩张,双方的人僵持住,谁也不愿意先松口。
突然,一声马鸣从门口飘进来,将这方空气撕裂出一条口子。
“老爷,曾老夫子来了。”一名小厮快步跑来禀告。
向员外听罢,落在言温松身上的目光变了又变,逐渐带出几分审视。
而言温松则盯着手里的茶杯,眸色不定。
“快请老先生进前院。”向员外吩咐道。
那小厮就跑下去了。
没一会儿,曾怀英便在念如的陪伴下迈入前厅。
“夫子今日怎生来了寒舍?”
“学生拜见夫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向员外微微欠身,言温松则端端正正作了一揖,曾怀英视线在他半露的脸颊上停留一瞬,而后自然地朝向员外颔首。
“昨日听温松说要来贵府道歉,担心他礼数不周,老夫特意过来瞧瞧。”曾夫子踏上台阶,喘着咳疾,在念如搀扶下坐进椅中。
言温松忙给他倒来茶水,恭敬道:“夫子有言在先,温松定不敢冒犯向员外,着实是诚心赔罪的。”
曾怀英轻轻抿口淡茶,看向向员外。
言温松也看向他,“是吧,向老爷。”
向员外:“……”
他按住身后气红眼的向元策,笑容极其不自然地转换一下,恰巧曾夫子咳喘上来,仿佛没注意到。
“二郎说的是。”他扯了扯嘴角回。
向元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总有一日,他要言二郎跪在他面前求饶。
言温松从冬子手里接过贺寿图与东海珍珠,稳稳抬手,呈于向员外面前,“那温松便提前祝贺老太太福如东海,松鹤长春。”
向员外冷哼一声接过,悄悄藏进袖口里,不管装得如何不在意,商人贪财嗜宝的本色难以遮掩。
“我便替家母先收下了。”他说,话罢望向曾夫子,“此刻已近晌午,既然夫子今日大驾光临了,不若留下一起用膳?”
曾怀英笑了笑,“实不相瞒,老夫身体抱恙数载,久治不愈,怕给你们过了病气,便不多留了。”
向员外仔细瞧了瞧他,让人取了几包燕窝来,客气道:“这是上好的血燕,润肺止咳,还请夫子收下。”
曾怀英年轻时状元及第,官至督察御史,他洁身自好、为官清廉,后来不知原因,在最风光的时候突然辞官回乡。一时间,仰慕他的学子纷纷从贺朝各地涌入杨州城。
向家子孙也在其中,这就是为什么,向员外在跟言温松闹僵后,还要摆出一副和善模样来。
曾怀英有心护言温松,向员外虽不好直接翻脸,但可以耍些恶心人的小手段。
他不是两袖清风一廉如水吗?那他偏要对方晚节不保,言温松是保了,但他自己的声誉得留下。
曾怀英没动,念如咬牙切齿,要扑过来,言温松突然挡在她面前,捂住额头,嚷嚷着,“夫子,学生卧榻已久,禁不起长时间风吹,不若早些回去?”
曾夫子点点头,“也好。”
言温松身体歪歪扭扭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唬得冬子真以为他病发了,气势汹汹冲人群喊:“都给我让开!别挡路!”
一行人终于上了马车。
念如也松口气,撩开帘子,悄悄朝大门方向吐了吐舌头。
向员外父子面黑如锅底。
“爹,真没看出来,言师兄关键时刻还挺像回事儿的,不过他现在这样子,您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她忍不住问。
言温松也许不清楚,但是她可是非常清楚自家爹是怎么想的,言温松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有天赋的门生,不至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人的。
今日说是让他来道歉,不过就是一个考验,幸好言温松信守承诺来了,否则,那日离开私塾,怕是今后都别想见到曾怀英。
马车走了半路,曾夫子让小童停下,唤来言温松,几乎是在他有这个打算时,对方的车马已经先一步停了。
言温松来到曾怀英座驾前。
念如下了来,看他一眼,不情不愿道:“刚才谢谢你啊。”说完双臂抱胸,努努嘴:“爹让你进去。”
“应当的。”他笑了笑,冲她点点头,抬脚上去了。
念如则摸上言府的马车,继续前行。
“夫子。”
“老夫让你来向府道歉,可是觉得是非不分?”曾怀英合着眼皮问
“不敢。”言温松谦逊说:“夫子用意,学生明白。”
曾怀英定定注视他须臾,“你说说明白了什么?”
“夫子让温松道歉是假,锻炼心性是真,”他想了想原身做过的一些事情,继续说:“温松自幼有爹娘护着,家底殷实,便无畏无惧,又天资聪颖,更助长骄傲,行事只求自己快活,从不顾忌他人,才将向元策踹至吐血,”他说到这里暗暗瞧对方一眼,“虽他有大错,温松亦不该鲁莽而为,难免伤及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