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怀英静静听完,心底起了一层波澜。
昨日言温松离开后,他心中便悬起一块大石,此刻才是安安心心落下了。
他不由多打量少年几眼,“知道老夫为何给你取字温松吗?”
言温松思索了下,“夫子希望学生以‘温松’二字自勉,莫骄莫躁,温良如松。”
“不错。”曾夫子深感欣慰,抚了抚胡须,目光蓄起往日的柔和来,“你的出生家世、相貌才华,均属上乘,唯独心性欠佳,若要入朝为官,怕难以独善其身。向元策一事,说轻不重,在官场中更是屡见不鲜,为师想告诉你,这世间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千万种,自损八百乃下下策。争一时之气,却要费力收拾残局。”
言温松点点头,“学生受教了。”
“不,你还是不清楚。”曾夫子思绪飘向远方,马车帘子随着行驶,漏进明明灭灭的光线来,将他苍老的五官打上晦暗的阴影。
言温松不禁打起精神来。
听他说:“你心性纯良,然过于刚硬,不懂徐徐图之。长江水尚有汛枯两期,汛时日行千里,枯则分寸缓行,期间有泥沙堆积曲折弯径,易不见断,终得入海。活乃根,变方存。容得了污沙,行得下曲绕。时起懂顺势而为,时落知蛰伏蓄势。而目标不变,乃至成海。”
终究是教化世人的夫子,不可明言,只能借来一池长江水,希望他的弟子明白。
言温松认真听他教诲,瞳孔却越睁越大。
因为他发现他的夫子也许并不像外人说得那样满腹圣德。如果没有参悟错,他在教他审时度势的同时,亦暗合了曲逢灵活之道。而这是一个端人正士,不该宣之于口的话。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活乃根,变方存……
而目标不变,乃至成海……
言温松脑中有点乱,也许是烟毒上来了,总觉得马车里的空气不够用来呼吸,曾夫子的模样于视网膜上逐渐模糊,他急切想要撩起帘子,让外界光亮透进来一些,再一些,最好将整个车厢都照亮。
“温松,”曾夫子声音很平静,“你天资过人,为师丝毫不担心你是否明白,也不管你是如何想的,为师只希望你平安回来。”
言浴峰走了,他唯一的血脉不能再出事,这是他的私心,所以才有方才那一番话。
言温松眼眶没由来湿润一层。
这情绪来得汹涌,让他身体都跟着颤了一下。
曾夫子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借着车帘细缝的光,他瞧清了言温松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大骇:“你这是怎么了?”
他擦了擦额角,苦笑,“不瞒夫子,学生中毒已久。”
曾夫子眉心重重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
“两年前,父母过世不久……”这是他根据原身中毒的情况推算的。
曾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自责:“难怪你性情大变,也许我今日是错了,不该逼你去向府,”而后问他:“这病郎中怎么说?”
言温松点点头,扶着车厢壁,勉强作笑:“夫子莫忧,这毒不会死人,熬过去就行了,如今,也快了。”
听他这样说,曾夫子依旧放不下心来,吩咐小童速速赶驾。
冬子突然就瞧见前面的车驾快了起来,眼皮狠颤,扬起马鞭跟上去。
.
言继海听随从禀告完言温松大清早就出门了,心思瞬间活络起来。
按照以往,他都是挑夜间行动,奈何言温松如今护江瑜护得紧,他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只能白天冒险试试了。
他想起几天前江瑜回来时,是昏迷着,他打算带上补品,借探望之名接近江瑜。
小丫头那娇艳艳的模样,他可肖想好久了。
一会儿就让她哭死在身下。
换了件好看点的长袍,往外走,忽见整日烧香拜佛的云氏被嬷嬷扶进来,挡住去路,“老爷,你这是要去哪?”
作者有话说:
男主快来!老婆大人有危险!
第15章
言继海早看腻她那张老脸,嫌恶道:“我去哪,你管不着。”
余光瞥见她身后的老东西,特别是眼角处延伸出来的蜈蚣状刀疤,丑陋又刺眼,更觉面目可憎。
“府上是穷着你没丫鬟使了吗?还用这老东西!下次别让我再看见她,不然,别怪我把人丢出府。”
嬷嬷猛地低头,跪下道歉。
她哭声凄惨,让言继海烦得慌,一脚朝她胸前踢过去,没成想,竟踢到了云氏身上。
她护住嬷嬷,手中佛珠摔落,墨绿翠珠咕噜四散,她来不及感知疼痛,爬在地上,抖着指尖一颗颗捡起来。
言继海心里的内疚一瞬就没了,‘晦气’一声,大步跑出院子。
他走后,云氏彻底瘫坐在地,嬷嬷去扶她,云氏恍恍惚惚地,盯着她脸上的刀疤哭泣不止,“嬷嬷,是我害了你啊。”
当年若不是随她嫁进言府,言继海就不会瞧上她的脸,对方抵死不从,主动毁了脸才保住清白。
这些年来,云氏心中一直藏着歉意。
嬷嬷替她擦了擦眼泪,温声说:“夫人,是奴婢自愿的。”
两人哭了一会儿,云氏瞧见门口走进来的李氏,快速整理仪容,冷冷看了她一眼,便回了小佛堂。
李氏轻嗤,“生不出儿子的老东西。”
.
江瑜正在给言温松绣荷包,绣了两朵蔷薇,快要结束了,针脚忽然错了一处,她皱着秀眉,拿起来对着光看了又看,不满意,要把它剪掉。
手边已经绣废三个荷包了,她泄了气,蔫哒哒趴在罗汉床上,说不绣了。
宝瓶刚好走进来,目光在针线篓里转一圈,瞧见几个绣得还成的,夸道:“夫人想来是没有正经学过刺绣,能绣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江瑜蔫下去的脑袋抬起来,她突然想起上一世宝瓶好像给她绣过一双蔷薇花样的绣鞋,凳时弯了弯眼睛,去扯她的手,放在脸边甜丝丝地说:“姑姑不若教我一教?”
她央央求着,还用脸蹭了蹭她的手。
宝瓶忍俊不禁,说好。可她只会些简单的针法,能教江瑜的也不多,论到刺绣,整个扬州城恐怕没几人能胜过云大夫人。
江瑜来了精神,拉她坐在一处,又朝门口望了望,两名丫鬟离得远,她便脱了鞋子,将两条腿舒舒服服地盘了起来。
在岭南时,她就时长如此,那时候阿娘总一边捏她脸蛋,一边说她没有姑娘样子,说她以后嫁了人,可就不能如此了。
江瑜不乐意了,说一辈子都不嫁人。
可如今还是来了言府,成了言温松的妻,如果是上一世,她肯定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盘腿坐,但这一世的言温松似乎特别好说话,对她也很好,给她买甜软的糕点,还替她撑腰,她一直把原因归结于她的声誉还没被言继海“玷污”,言温松才乐意好好待她。
“姑姑,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了。”江瑜指了指自己的花样,纠结道:“下一针该绣哪呀?是这里还是这里呀?”
宝瓶替她看了看,指了指某一处,“夫人把针脚往上抬一点,要这样。”
江瑜乖巧地点头,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她疑惑地看向宝瓶。
宝瓶静静听了一会儿,脸色骤变,让她别出去,而后吩咐一名会骑马的小厮,立刻去向府寻言温松,自己则在屋里找了根棍子模样的东西,出门前叮嘱江瑜把门从内锁紧。
她点点头,她听见了言继海的声音,小脸逐渐惨白。
言继海怎么会在白天过来?
这明显与上一世相悖了。
来不及思考,她急急慌慌将针线篓子收起来,而后摸下头上的发簪,藏进袖口里。
江瑜在做这些事时,有那么一刻,熟悉得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上一世,回到刺杀言继海父子那晚,她指尖一点点犯凉,哆嗦着穿上绣鞋,躲在门后听外面动静。
“大老爷,二爷有令,您不能进松和院。”小厮与丫鬟们极力挡住去路。
然而言继海早有准备,专挑了些打手带来,他晃了晃手里的药包,冷笑,“老爷我来给侄媳送点补药,尽尽长辈责任,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说着让人动手。
丫鬟小厮们很快就被按住了。
他们趴在地上,一个个瞪红了眼珠子。
言继海志在必得大步往前,倏然一名瘦巴巴的小厮挣脱束缚,猛将他扑倒在地,一口咬在对方大腿上,让他前进不了。
言继海疼得连连哀嚎,被咬的地方已经冒出血来。
他大叫:“还不把人给我拉开!老爷今日要他死在这里!”
打手们很快拽开人,顺带踢了十几脚,在一阵沉痛的惨叫后,小厮声音渐渐弱下去。
一名打手用脚尖拨了拨他的脸,伸手探了鼻息,“老爷,还有口气儿。”
“弄死了!”他揉着胳膊发狠道。
打手嘴角露出凶残的笑,他高高抬起了胳膊,正要落下,一道平静甜软的女音飘了过来。
“住手!”
江瑜快步走过来,身上胭脂红的襦裙被风吹得轻轻往后摇,显得她整个人小小的。
却好看得仿佛傍晚时分,坠入湖泊的一抹淡霞。
她一步快过一步,一步坚定过一步。
她身后跟着表情明显不赞成的宝瓶。
“我让你停下!”江瑜又重复一遍。
言继海色咪咪的眼睛盯着她,须臾,朝身后摆了摆手,“看在侄媳妇的面上,留他一条命。”
打手不得劲,松了脚。
江瑜才看清小厮的模样,已然伤得不轻,鼻子嘴巴都在不停往外冒血,像是要没气儿了。
“把他抬下去医治,用最好的药。”她随手指了两名小厮,又让丫鬟取吊命的药材。
那两名小厮跟丫鬟很快带人下去了。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完事情,倒让言继海有些诧异,他第一回 见到这小丫头可不是从容不破的模样。
那时候,江瑜刚刚嫁进府,吓得躲在言温松身后,哆哆嗦嗦的,一声不吭。
只不过回了一趟长门,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言继海细细眯起眼睛,眼神下.流地打量江瑜身材,越看越好看,脱.光了更好看。
宝瓶忽然挡住他视线,高声道:“大老爷,二少夫人您也看见了,身体并无不妥,您可以安心回去了。”
“你说不妥就不妥了?老爷我得亲自瞧瞧。”他说着就想上手。
任是前世被言继海威胁过多次,江瑜也没想过他能无所顾忌到当着丫鬟小厮的面就要干龌.龊事。
尚且,言温松还活得好好的。
她乱了一下神,又快速镇定下来,捏紧袖中发簪,小小的声音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淡,“大伯,这里是二房后院,外男不得入内。”
“大伯探望侄媳怎么能算是外人?”他殷勤地把药包递过去,走近两步低声说:“侄媳,温松身体不太好,要是让你受委屈了,记得来找大伯,大伯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药。”
他意有所指,药包递到江瑜面前,想顺势摸她滑嫩的手,然后使劲掐一掐,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江瑜没接,静静望着他,手里的簪子一点点往外抽,“多谢大伯好意,爷的身子自有我照料,不牢大伯费心了。”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言继海不耐烦了,他等得焦急,江瑜离得那样近,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人拖进小树林里,然后让她哭,让她喊,让她一丝.不挂,就算有人发现了,谁又敢管?
可恨现在不是晚上!
他心里那个急热,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到他的呼唤,他看见面前白嫩嫩的小手往自己这边来了。
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口干舌燥地,要伸手去抓。
江瑜突然挽起笑容,连宝瓶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夫人手里居然藏着一把簪子,一把夺人命的簪子。
陷入幻想的言继海还浑然未觉。
她细瘦的胳膊已经抬起了,就在江瑜要将锋利的尖端刺入他脖颈,想看他倒在血珀中,变成一堆恶心的血肉,然后一点点凉透时,一角湖蓝掺进了两人间,宝瓶不动声色按住江瑜的手,朝她摇摇头。
江瑜身子僵硬,被宝瓶拉着往后退两步。
没意识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的言继海不高兴了。
宝瓶拿过他的药,冷声道:“药夫人已经拿了,大老爷请回。”
“你算什么东西!给老爷我让开!”言继海扬手给她一巴掌,好在宝瓶闪得快,只打到了半截耳朵,耳珠坠落地上,耳垂流出血。
江瑜一惊,她忙去查看宝瓶情况,宝瓶抓住她的手,只安慰说自己没事,让她跑回屋子藏起来。
她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在那个血雾弥漫的夜晚,宝瓶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她吐着血,一遍遍重复说自己没事,让她不要为她报仇,让她寻机会赶紧逃。
后来宝瓶死了,就死在她面前,就死在她怀里,就死在言继海的手中。
“姑姑。”江瑜眼泪猛地掉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尽,她哭得唇瓣哆嗦,脊背轻轻跟着抖。
再顾不得许多,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杀人凶手。
宝瓶意识到不妙时已经迟了。
第16章 (二合一)
江瑜那一簪子扎出去,言继海随之哀嚎倒地,他捂住自己的脸,震惊望着眼前的场景。
金簪刺中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
言温松。
鲜血顷刻间染湿绸料,血腥弥漫,在他鸭卵青的披风上绽开刺目红。
言温松漆眸与江瑜惊慌失措的视线相撞,她瞬间苍白了脸,指尖冰凉,她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簪子在茫然间坠落。
他眼疾手快接住,而后塞回她手里。
扶好江瑜,又刮了刮她眼角的泪水,放在口中舔了舔,忽然转身就拉起言继海的衣襟,对着他的脸,狠狠招呼了十几下。
言继海想呼救的间隙都没有,言温松直接卸了他的下颌骨,胳膊,腿脚。
噼里啪啦的骨骼错位声听得周围人口中生出咸水来。
言继海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发出求饶的信号。
过了一盏茶时间,言温松像是终于打累了,一脚踩在他背上,蹲下身,凑近他不甚明朗的耳边道:“大伯,江瑜是我言二郎明媒正娶的妻,前面那几个冲喜姨娘暂且不论,你动她,就该想到有今天。”
他指间出现一颗药,言继海熟悉得很,正是他给言温松服用的吊命丸,说是吊命丸,实则是送魂丹,言浴峰夫妇死了,旗下店契田契房契及老太爷当年分给二房的产业,顺理成章落入言温松手中。
言继海看得眼红,老东西在世时就偏袒二房,为了让言浴峰参仕,不惜捐了半数身家,他却只有寥寥几间作坊,卖的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