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敌意很明显。
江瑜定定神,瞟一眼旁边的言温松,他似在闭目养神,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异常。
他说帮她,难道只是骗她的?
来不及多想,江瑜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鼓起勇气道:“我确实不是江南,是替嫁来的江家女儿。”
云氏看一眼江瑜,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又继续转着手里的紫檀木珠,没有说话,她的反应与上一世一样,江瑜只是望向李氏,等着她的嚣张谩骂。
果然,下一刻……
“江家真是好样的,把一个卑贱庶女嫁到言府来,存的什么心思!”她就差将指尖抵在江瑜额头了。
江瑜小脸紧绷绷的,刚要出声。云氏斜眼望了过去,李氏骂人的声音稍顿一瞬,又冷哼地笑:“我说的不对吗?这桩亲事,当初可是江知州巴巴求着咱们的,二弟才走没几年,就想反水了,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
“李姨娘。”言温松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他凉润的眼眸里显出一丝不耐烦,“枉您白活了这么些年,江府有错,是江知府的事,不在于她,您这手不该往这指,要往那……”
他慢悠悠地,微微一抬手,赫然是江府的方向。
第5章
自打言浴峰仙逝后,言温松便没了往日神采,后来因为病情延累,损耗元气,性情愈发反复无常,两年间,他从不可一世的首辅之子跌至孱弱垂塌的少年,眼里更多时候泄露出来的是阴鸷与冷漠。
因而他这这席话把众人弄得一愣。
李氏半倚回椅中,不满地掐着嗓音道:“也不知道我这都为了谁,我帮你讨个说法,倒叫好心干了坏事,你娶了没有正名的庶女,说出去,得惹来多少笑柄。”
“你住嘴。”言继海难得舍得凶李氏,李氏满眼不可置信地望他,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云氏搭下挽佛珠的手,烦躁地拍了拍茶案道:“行了,温松的事情由他自己做主,他自有分寸,如今二弟跟二弟媳都去了,今日我就代照龄接了这媳妇茶,当是认了这门亲,谁都不准再说三道四。”
龚照龄是言温松的母亲,与言浴峰一起死于岭南返京的途中。
李氏欲言又止,撵起帕子抚了抚额角,眼睛却是翻向别处。
“那就按照夫人意思来吧。”言继海笑呵呵打圆场,算是将替嫁的事情揭过去了。
她可不能让李氏闹下去,弄不好再把小美人退回去,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一身皮子玩弄。
宝瓶端来茶盏,江瑜顺势上前奉茶,“侄媳谢过大伯母。”
云氏点了点头,呷了一口,缓缓道:“好孩子,往后好好照顾温松,夫妇和睦相处。”
“侄媳晓得。”江瑜乖巧回应。
她又忍住恶心给言继海递上一杯,言继海总想趁机摸一摸她软乎乎的玉手,哪只江瑜已经快速缩回去了。
言继海险险拖住茶水,李氏朝这边望一眼,嘲讽道:“果然就是个没礼数的,言府好歹也是响当当的扬州大户,做言家媳妇得熟背家训,防止做出什么有损门楣的事情来,我作为长辈,今日就提点你一些。”
“李姨娘说的好,”言温松坐在圈椅中,突然笑嘻嘻的样子,比之对方还轻佻,“李姨娘如此注重言家家训,想必对家训已烂熟于心,那侄儿就冒昧问一下,言氏家训第八条是什么?”
李氏哪里想得起这个,她最多也自己的前面两条。
言温松不咸不淡轻笑一声,“怎么?想不出来了?”
“那我告诉你,是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李姨娘知道是何意?”
“二郎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氏心里有点慌,不答反问。
言温松指挥丫鬟端来一杯茶,喝了两口才接着说:“意思是长辈待下,言辞应当庄重,而不是让李姨娘越俎代庖,代行婆婆令!”
一盏茶下去,并未能将体内的烟.毒减退,他凉凉吸着气,盼这场深秋能将躁意吹散。
“你放肆!”李氏脸色红白交加,言温松却没时间再跟她周旋,他得在发作前赶紧回院子,霎时,冷下声音道:“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温松尚在人世,如何也轮不到李姨娘说教江氏。”
一场敬茶宴居然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在场各位神色俱异,数李氏最难下台。
她狠厉的眸子瞪着言温松,心中暗骂一句‘病牢鬼,早晚都得死!’,她气得很拍桌案,脸色难看地剜一眼江瑜,出去了。
江瑜注意到他眼底不胜清明的神色,忙过来扶他,小声问:“身体又不适了?”
言温松顺着她好意,从圈椅中站起身,半撑在她肩膀上说:“快些回去。”
两人交谈做得隐秘,除了冬子,没人听见。
茶水已敬完,言温松与几人道别,大夫人云氏也撵着佛珠起身,叮嘱两句,先走了,只有言继海还坐在椅子里,色眯眯地盯着江瑜走远的背影。
可真是好看啊……
叫起来应该更好听。
言温松微微蹙眉,回头望过去,对上言继海含笑的眼。
他想起宝瓶今早交代的话,一直以来都是言继海替他张罗病情.事宜,并到处求医问药,才得了一小瓶药丸子。
宝瓶将药丸子拿给他看时,他含了点入口,发现里面确实有镇定作用的药物。
其中,极大概率是罂粟,如此吃药无异于饮鸩止渴,那么言继海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凭直觉,言温松觉得事情不简单,但此刻没有任何可观证据支撑他的想法,故而尽量避免与言继海发生交集,先把瘾悄悄戒了再说。
.
言温松刚回到松和院,脑门上汗水便坠落下来,江瑜感知到他身体在抖,他下巴粘腻腻贴在她肩头,男人粗重急促的呼吸像是要在耳道里钻出一条热乎乎的洞来,钻得她头皮发麻。
“再坚持一下。”江瑜咬牙朝前走,有汗液从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滑坠进去。
冬子在另一边扶着。
宝瓶看得眉间升急,早上那颗丸子,二爷怎生还不赶紧服下?
江瑜跟冬子合力将言温松扶到书房的官帽椅中坐着。
宝瓶端来一盏茶水,想提醒他服药。
却见言温松紧闭双眸,虚弱道:“把书房门锁了,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也不准声张。”说着话,他缓缓将双手搭在扶手上,眼睛却是望向江瑜。
那一眼,看得少女触目惊心。
言温松眼底已经浮现出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极了上一世死亡前的样子。
“好。”江瑜快速应声,然后听见言温松让她去找根铁链把自己绑起来。
她以为听岔了,言温松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敢照做,按照他吩咐的将人绑死在官帽椅中,又从身后绕了一大圈,把桌椅相接,这样下来,饶是言温松铆足力气也无法移动半分。
书房门阖上。
江瑜、宝瓶、冬子跟一群丫鬟小厮焦急地在外守候。
屋内一直没传来动静,阳光渐渐升到正空,照得廊檐下的大红灯笼暖烘烘的。
一条光线从砖瓦细缝间掠进江瑜眼底,她抬手遮了遮,瞧见小厨房的方向有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她微微侧过头,从阴影里瞧清二人模样,是江府陪嫁来的丫鬟。
说是江府陪嫁丫鬟,但她们卖身契实则握在江夫人手里,替谁卖命不言而喻。
祸起萧墙,她上一世声名恶臭,除了言李氏的恶意推动,还少不了这两人暗中造谣,其中就包括她克夫的名声,前三个姨娘进门后,言温松病情还算稳定,她来后不足两月,言温松病如山倒。
在他病入膏肓期间,李氏曾从她房间里搜罗出外男衣物,当时她每天只顾琢磨怎么摆脱言继海的骚扰,没精力提防周围的人,才让丫鬟钻了空子,里应外合,将她荡.妇的名声“坐实”。
“夫人可是要叫那两人过来?”宝瓶出声问。
江瑜摇头,她避开上一世的遭遇,打算把两人支开,便道:“给她们安排些活计吧,言府要养活这么多人,不能全都闲着。”
宝瓶试探道:“按照惯例,夫人的陪嫁丫鬟只需要照顾您的起居,府上管不得。”
“那就依着我的意思来。”
宝瓶只好应下,她转头望向那两名丫鬟,那两人也在目光鬼祟地朝这边看,丝毫不知被安排的命运,更没料到这场安排会要了她们的命。
宝瓶带着人往那边去了。
江瑜瞬间背过了身,没多久,她便听到两个丫鬟的争执声,紧接着是咒骂。
她吸口气,低垂下眼睑,当做没听见。
一会儿功夫,宝瓶回来复命:“两人仗着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不肯就范,被冬子拉去了外院的柴房。”
她说着话,打量江瑜神色。
然而江瑜只是淡淡‘嗯’了声,“看紧些就好。”
宝瓶眼珠子转了转,想到方才厅堂上替嫁的闹剧还有少夫人的真实身份,心中想法渐渐明朗。
身后书房内传来一道闷哼声,声音又急又喘,很杂乱,其间还夹杂着桌椅摩擦声。
江瑜上一世见过言温松病发时的模样,披头散发,抓心挠肺,身上到处都是抓痕,有些地方深可见骨。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疾病,能让好端端的人在短短两年多间变得不人不鬼。
宝瓶说:“要不还是让二爷服药吧,这样下去,可不要了命?”
江瑜犹豫,她心里清楚言温松的病是治不好的,可他之前的交代在,陷入纠结。
身后的闷哼声逐渐转为催心剖肝地呻.吟,低低沉沉,仿佛是从齿缝间隙硬生生挤出来的,令人忧心。
江瑜已不忍再听。
“姑姑,信二爷一次。”
“少夫人,不是我不信二爷,是奴婢实在听不下去了。”宝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爷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般苦,他熬不住的。”
是的,言温松熬不住的。
上一世就是活活把自己熬死了。
明知道会死,何苦这样熬着,疼不疼呀?
江瑜吸了吸泛红的鼻尖,闭眼就是言温松的灵堂,还有灵堂前言继海逼迫她的丑恶嘴脸。
不行,言温松不能死。
至少在她拿到和离书前不能死。
江瑜刚要去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命令:“爷的话忘了,谁都不准进来,否则别怪爷出去后翻脸无情。”
门上手猛地一缩,江瑜不敢再前进半分。
宝瓶则掩面而泣,跑去了旁处。
江瑜心里也跟着沉扑扑地难受,她仰头,将酸涩的情绪倒流回去。
第6章
书房在傍晚时已经彻底没了声音。
江瑜端了碗鸡汤进去,屋内黢黑安静,夕阳的余晖从另一侧窗户氤氲进来,能模模糊糊看清官帽椅中瘦削的身形。言温松歪着头,头发散乱,双臂由于锁链的桎梏无力垂下。
她紧张跑过去探他呼吸,椅子里的人动了一下,缓缓地,言温松睁开了眼睛。
宝瓶点亮灯盏,江瑜看见他眼底残留的红血丝,指尖还是止不住颤了颤。
“你感觉怎么样?”她担忧问。
言温松摇了摇头,让冬子将她身上的绳索解了,冬子麻溜照做,动作之熟练,让言温松不由得多瞧他几眼,他立马摸摸脑袋,讨喜道,“都是偷偷跟二爷学的。”
言温松愣了下,从原主记忆中找到了相关片段,言二郎曾将言倒吊在河面上,至于原因他却想不起来,越想反而脑壳越疼,他总觉得原身的记忆缺少点什么,具体又说不出来,回头得旁敲侧击问问宝瓶。
江瑜把鸡汤一勺一勺喂给言温松喝了,正要出去,腰间的丝绦忽然被他从后方用指尖轻轻勾住。
她前进不了,惊讶地去看他,言温松正单膝曲起,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嘴角微微翘着。
“爷要沐浴,你伺候。”
江瑜睁大了眼睛。
……言温松要她伺候沐浴。
虽然这在夫妻间不算什么,可,可他们只是做样子给外人看呀!他也知道的呀!
江瑜脸颊因为他的话红扑扑的,有些热,她应了声,背过身,悄悄用小手给自己扇风。
没一会儿,丫鬟们弄好沐洗用具就出去了,把房门也轻轻阖上。
江瑜浑身不自在杵在榻边,看见言温松慢悠悠从榻上坐起身,缓缓站在她面前,伸手,“宽衣。”
他深沉略显轻佻的视线望过来,刚好看到江瑜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她赶紧低下头,再低一些,指尖颤颤,哆哆嗦嗦照他的意思做。
“江瑜?”他炽热的气息突然从脑门上浇下来,使得江瑜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她低低嗯了一声,仰头,不明所以。
言温松闭上眼睛,在她脖颈间深深吸口气,轻声问:“你说你叫江瑜。”
她又疑惑地应了声,努力将脖颈从他呼吸的范围内移开,小脚也往后退一点。
“你……”言温松攥住她细嫩的手腕,把人拉近一些,微微眯起漆眸问:“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
江瑜手腕像被烫着一般,耳尖红红,心中诧异极了。她身上确实有块胎.记,只是位置难以启.齿。他怎么知道?
怕他详细追问,江瑜索性撒谎说没有。
“好吧。”言温松似是有些丧气,将双手摊开,没再有多余的动作,直到江瑜指尖褪到他身下的小.裤时,他蜷长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江瑜注意到那片鼓张的点,身体僵硬杵在那。
“要,要不还是让冬子进来伺.候二爷吧。”她羞窘道。
言温松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江瑜像得到了释令,立马快速出去了,到门口时,心脏还在砰砰砰直跳。
冬子疑惑地望着她。
江瑜赶忙故作冷静地指了指里面,“二爷让你进去。”
她说完匆匆往小厨房的方向走,晚风送来阵阵清凉,终于让她脸颊上的热度褪了些。
言温松由冬子伺候着,舒服地靠在木桶边缘喟叹,直到这时候才有时间去梳理原主记忆。
言谨,字温松,十八岁,大贺朝前首辅言浴峰独子,母亲龚照龄,乃太医院首龚明衍嫡长女,出生富庶,官宦之家,然在两年前言浴峰带妻子回京途中不慎溺亡,夫妻离世,徒留一子,圣上悲怆,厚葬了夫妻二人,又给言府赐下一个荫监名额,算是善待言家后嗣。
言府本是商贾之家,早在老太爷在时,已是扬州首富,后来靠给贺朝捐资才谋得一个子孙入仕机会,也就是言浴峰参加科举,只是无人料到他最后能走到首辅的位置。
由商到士,言家成为众人唏嘘乐道的话题,偏偏言浴峰之子言温松才情不输其父,十五岁摘得南直隶上一届解元。
风华峥嵘,名动上京。
那时候的言温松一枝独秀,他虽然人不在京城,却处处可以听到他的传说。
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惊绝的人物,却在十五岁的深冬突闻噩耗,丧父丧母,没半年,又染上重疾,多次求医无解,一直拖到今年,言府没了办法,只能靠不停给他冲喜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