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令彻查御史台,又重新拟旨退位,并传位于太子赵焕。
天蒙蒙亮了,起了一层浓雾,殿外微微落着雨水,有些凉。
而这场皇位争夺战,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帷幕。
左飞等人都退下去了,言温松也静静跟在后面,然而,在快走出殿门时,赵和却忽然让人叫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赵焕也疑惑地望了过来。
赵和闭上眼睛道:“朕已时日无多,孙家的案子,太子,你处理一下吧。”
“……世安,你也饶他一命。”
赵焕久久后才反应过来,应了声,他下意识去看言温松,言温松只是规规矩矩地冲赵和行了跪拜大礼。
他叩首,声音沉稳,“微臣,替妻言江氏谢过陛下。”
他突然就明白了赵和当初为何只是禁他上朝,没有其他责罚。
――他是个心明的皇帝。
在皇权与政权的斗争中,总有人要为此牺牲,即使贵为帝王,依旧避免不了悲剧的发生,难的是,如赵和一般,认错。
赵和的手缓缓落了下去,龙椅中再未传来动静,殿外的雨水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滂沱大雨,雷声轰鸣。
赵焕大惊,惨白着脸凑上前,他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去探他的鼻息。
倏而,赵焕眼眶红了。
咸丰二十五年六月三十日,贤德帝赵和驾崩,举国哀痛。
是日,赵焕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顺德。
合顺应贤德之意。
顺德元年,七月五日,因言温松等人有从龙之功,升官晋爵,言温松官至一品首辅,而张猛左飞则封为护国大将军,正二品。七月七日,孙家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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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时候,宫中送来了一品诰命服,江瑜愣了许久,碍于上一次诰命服被收走的事情,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暂时,大理寺卿仍由言温松兼任,他才忙完孙家的案子,将事情经过说与她听。
江瑜眼睛微微睁大,很快,又高兴地弯了起来。她想着,如果孙妙音此刻还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呀。
言温松便说明日带她去祭拜。
江瑜登时眉眼含笑,露出唇下的一排小牙齿,她将手里的诰命服放下来,轻轻用手去摸他的脖颈,在他脖颈后打了结,然后踮起脚尖,深深吻了上去。
“夫人不如再赏爷个孩子。”半晌,言温松捏住她下巴,将人稍稍往后挪一些,漆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江瑜脸颊浮上两朵红云,还有点烫,她快速拿两只小手捂住,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猫瞳望他。
言温松慢悠悠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用软软的嗓音说了句好,说完,感觉脸颊更烫了。她背过身去,抬手拿起罗汉床上的美人扇,小声给自己送些凉风。
言温松让香蕊再添了一盆冰块来,自己则拿着扇子,慢条斯理给她扇风。
床榻上的小亨泽突然睡醒了,哼哼唧唧地弄出点声音。江瑜目光顿时担忧地望过去,欠身将他抱在怀里,熟稔地轻声哄着。
“本官想要个姐儿。”言温松说。
他觉得小子有点烦人了,不如女儿来得乖巧,若也这样像她,脸上镶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定然好看极了。
江瑜闻言,脑中居然真的浮现了一个软糯糯地女娃娃,娇滴滴地冲她喊娘亲,又软又乖的样子。她心里高兴,又很快甩了甩脑袋,瞪了他一眼:“生男生女又不是夫君能决定的。”
言温松看着咯咯笑的小亨泽,拧了下眉头,“那就多生几个,总会有一个女儿,夫人还欠爷十个。”
“不应该是九个吗?”江瑜愕然,她伸手指了指小亨泽。
“这个不算。”
“?”
“还不知道是不是爷的,长得又不像爷。”言温松说完舔了舔唇。
果然,下一瞬江瑜眼睛就瞪圆了,立刻倾身扑到他身上,气哼哼说:“我要去问赵朔,肯定是爷的。”
“他怕是没时间见你。”言温松声音凉悠悠的,“夫人再提他,爷可就不高兴了,爷不高兴了,就想杀人。”
江瑜趴在他身上,顿时萎靡下来,她用齿尖在他胸口的布料上咬了咬,嘟囔道:“十个就十个,哼。”
她才说完,被冷落在一旁的小亨泽哇哇哇哭了起来,江瑜赶忙从言温松身上爬起身,去哄他,这一次,却怎么哄也不行。
江瑜又去查看他是不是要尿尿,打开襁褓,小亨泽却没有要尿的迹象。
“应该是饿了。”言温松淡淡地说,说完余光悄悄瞥了眼江瑜鼓鼓囊囊的胸口。好似,生完孩子后就一直没消下去。
她愣了愣,等了一会儿,不见言温松有出去的打算,江瑜治好将小亨泽轻轻抱起来,然后背过身,解开自己的衣衫。
言温松懒洋洋地坐在罗汉床边,看着她熟练地动作,没一会儿,小亨泽终于吃到了甜蜜的奶汁,哭声也停歇了,只有婴儿用力的吮吸声。
言温松也走了过去,江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漆黑瞳眸在她露出来的白软上盯了片刻,又将一只手覆盖上去,慢悠悠捏了下。
江瑜耳尖红红,要去遮他的眼,言温松将小亨泽从她怀里抱了出去,淡淡说了句:“爷快半年没吃到了,夫人一会儿可得忍忍,毕竟爷胃口一向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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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子夜以继日地赶路,终于在乞巧节当日赶到了福州府,按照二爷指示,他顺利地打听到春生所在的唐家,只不过他去的时候,小少爷唐景生并不在府中。仆人告知他去了长停街,冬子打听下位置,赶忙驾马而去。
长停街中央有条护城河,许多少男少女正在河边放花灯,远远地,他瞧见桥上立着一道暮山紫的瘦削背影,那人身量不高,袖口快要及地,他手里正挽着一盏兔子花灯。
――是春生。
即便仅仅只有一个背影,他也识得。
冬子呼吸渐渐放轻了,快步走过去,他手里的花灯被河风吹得轻轻晃起来,摇啊摇,摇得冬子心跳快极了。
倏然,他脚步停了下来。
少年衣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前方露出一抹嫩芽黄,嫩芽黄慢慢扩大,然后是一整片裙摆。裙摆的主人是俏生生的姑娘,鬓边簪着两根秋蓝色步摇,与春生手里的兔子灯呼应似的随风晃着。
她轻轻笑着,脸颊红红,弯弯的柳叶眉漂亮极了,她手里也有一盏兔子花灯。
“我们去放河灯吗?”她笑眯眯地说。
唐景生点了下头,被她拉着下了桥头。
只是,两人转身的刹那,也看见了马背上的人。
高高大大,面容隐在背后的万紫千红中,看不真切。
“那人怎么愣愣的?”少女说,她有些怕怕地躲在春生身后,往河边去。
河边有条宽阔平缓的台阶,好多人正在对着河灯许愿。唐景生也被少女拉过去,她将他手里的河灯从细绳上解下来,与她的放在一起,放到河面上,努力用手拨动着河水,好让它们飘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去拉唐景生蹲下时,才发现对方正看向马背上的陌生男子,表情有些疑惑,少女快速拉了拉他的袖子,把唐景生得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也缓缓蹲了下来,学着少女的样子拨弄河水。
冬子则驾着马,往河边靠近一点。他还在奇怪春生看见他没有扑过来?
言温松并未告知他春生失忆的事情,所以他并不知道此刻的春生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下一刻,他就听见少女好听的声音说:“娘亲说大婚前夕男女双方不能见面,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明日迎亲,你可记得要来早些。”
冬子的眼睫颤了一下,他又将马匹驱近些。
“唐景生,你会不会想我?”少女微微弯着眼睛,凑到他面前,两只小手也轻轻捏着耳朵,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唐景生薄脸皮儿浮现一丝红晕,须臾,点了下头。
少女登时高兴起来,她将腰间的荷包接下来递与他,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刚才许了愿望,青夏要与唐景生白头偕老,好不好呀?”
“好。”唐景生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大,少女也笑了起来,亲昵地牵着他手,踏上返岸的玉阶。
直到,两人忽然停了下来。
看见之前的怪人还在。
这次离得近点了,少女才瞧清他的容貌,竟是个面容俊俏的郎君,只是稍黑了些。但这样貌比她家里招桃花的哥哥还要俊上几分。
少女盯着他看,冬子也在打量二人,然后,目光落在唐景生身上,“你要娶妻了?”
唐景生愣了下,不知为何,这低沉的声音他听在耳里竟有些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有人亲昵地在他耳边说过无数次。
他呆呆点了下头。
冬子心口瞬间就像被针尖扎了一下,尖尖细细地疼着。
春生这个小负心汉,答应他不会娶妻,居然骗他。冬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很好。”
“……什么?”唐景生望着他,脑壳忍不住泛疼,心中也升起了莫名的烦躁。
“我说很好,”冬子勒了勒马缰,将座下的马调转马头,侧首看他,咬牙切齿,“祝你们儿孙满堂。”
他说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跟个糟糠怨妇似的,娘们唧唧,暗自骂了一句没出息,驱马往回赶。
“等一下!”唐景生忽然开口叫住他。
冬子脊背僵了下,没有回头。
“我们是不是认识?”
唐景生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只有几幅模糊的画面,再想,就要头痛欲裂。
青夏赶紧扶住他,可唐景生没有看她,依旧紧张地盯着马背上的身影,等待答案。
冬子表情闪过错愕,讶异地回头,“你……”
他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稍微调整下语气问:“你不结巴了,怎么也不认识我了?”
“你是?”
“冬子。”他激动道。
“冬子。”唐景生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又将这两个字在脑海中仔细想了想,却没有任何印象。
他摇了摇头,见到冬子逐渐失落至委屈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青夏突然说,“明日我们还要成亲呢。”
“好。”唐景生颔首,被青夏牵着过了石桥,他要先送她回府。
冬子的马就这样被一道拱桥拦住,他过不去,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仿佛这座桥拦住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从今往后截然不同的两场人生,冬子心口难受,却也只能坐在马背上看两人牵着手离开。
他不知道去哪,心里想着春生,便等在唐府门口等他回来。虽然是夏日,但晚上还是有些凉,露水也越来越重。
唐景生回来瞧见他孤零零蹲在府门口的墙根,抱着胳膊,蜷缩起脊背,像极了一条委屈的大狗。
他稍愣,走了过去。
冬子快睡着了,视野里出现的一抹暮山紫却又极快将他的神智拉回来,他看清了他的脸,习惯性想去抱春生,然而,手才刚碰上他的背,猛地被唐景生推开。
唐景生脸上又羞又窘,警惕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冬子也懵了一下神,很快,他反应过来了,道:“我认错人了,对不住。”
唐景生不知联想到什么,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有些不舒服道:“你,该不会是……是…断袖吧……”
他无意间看过相关的话本。
冬子脸上浮现稍许的不自然。唐景生立马离他远些,要回府。
冬子快速喊住他道:“春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唐景生浅皱了下眉头,“我叫唐景生。”
冬子怔怔望着他,安安静静,他一寸一寸端详过他的脸,许久,说了句:“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打扰了。”
他翻身上马。
唐景生心跳却突然快了起来,仿佛,在下一刻他将永远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马蹄声哒哒响,像踩着他的心率,越来越快。他忽然追上去,在后面大喊:“那个人是不是跟我很像?”
冬子急急扯住马缰,马蹄高高跃起又落下,他沉默地回头,“不像。”
“你骗我!”
“唐小少爷,您是要闹哪样?”冬子居高临下看他,声音也冷了起来,“小少爷明日要大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在下要赶路了。”
唐景生捂住钝疼的胸口,快速道:“你去哪里?”
“盛京。”
“那么远?”唐景生愕然,“你是专门从京城来寻人的?”
“嗯,不过那人应该找不到了。”冬子淡淡说着,缰绳拉紧,“后会无期。”
“再等一下。”唐景生晃了晃脑袋,直直望着他,“春生到底是谁?”
冬子短促而快地轻笑一声,“这关唐小少爷什么事?”
“我想知道。”唐景生认真地说:“他到底是不是我?”
冬子下颌骨微微收紧,仰头看了看皎皎的夜空,眸底也涌上深深眷念,他慢慢说:“他喜欢萤火,那种大片大片的萤火,他还喜欢钱财,因为家里总缺钱,他写字歪歪扭扭,教了好多遍也学不好,他受点伤就会哭着喊疼,我总说他娘们唧唧,可他从不惧死,比所有的男儿都有胆魄。”
唐景生安静地继续听他说。
“他还是个小骗子,骗我说不会娶妻,然而才过一年就忘了,还把我也忘了,你说在下该拿他怎么办?”冬子笑吟吟望他,可他的笑声里渐次染上了说不清的酸楚,唐景生听得微微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可能是断袖,可那男子的眼神却看得他莫名心疼,一点一点,让他心烦,让他意乱,让他难受。
若真是他说的那样,那,那个叫春生的人确实混蛋了点。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呢。”唐景生凝视他的脸,看见他蜷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言生。
“你为何不肯再等一等?”
“他明日就要大婚,你说,我该怎么等?”冬子紧抿唇角,定定与他对视,面色疏冷。
唐景生噎了一下。
冬子没有等来回答,自嘲地笑了笑,再问:“唐小少爷可是已经心仪了那位姑娘?”
他眼底透着不可查的忐忑与紧张。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唐景生微愣,唇瓣动了动,沉默着点了下头,“是。”
“在下知道了。”冬子说完踢了踢马腹,极力压下心口所有汹涌的情绪,不再看他,快速驾马离去,“告辞。”
夜风扑面吹着,将他的双眼吹得又干又涩,又很快湿润起来。
冬子心口尖锐的疼,他想起扬州城外,那夜萤火灿灿,春生说喜欢冬子哥……
他说过喜欢他的。
他说他是最好的。
他曾在小春生心里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