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生一直注视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一点点被黑夜蚕食、吞掉,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马蹄声,杳杳无音,他脑袋却忽然开始疼了起来,心跳也失了频率……
“再见,春生。”
第61章
赵和下葬, 国丧事宜处理完毕已过去半个月。
王融与宝瓶的婚事也并未大肆操办,花轿是从言府出去的,嫁妆按照言温松事先吩咐的准备, 江瑜看着花轿出去事, 眼眶微微泛红,她又想起自己与言温松在扬州时的婚礼。
仓促潦草。
她是急匆匆被塞了进去, 后又淋了雨,自是没有多少体面。或者,从本质上来说,那场大婚本就不是为她准备的。
她想起江南, 想起言二郎, 又想到那年的江南烟雨迷蒙,到底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炽热情深。
后来,江南有月,月似故人,那场寒冬的傍晚,皎皎少年抬眸浅笑,望向巍然凌空的薄月, 一声声说着江南。
言温松的手穿过江瑜的指缝, 握紧了,往屋子里去, 江瑜听见他温声说:“等回了扬州, 我们再办一场。”
她一愣,倏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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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焕本性仁善, 依照赵和临终前的嘱托, 并未对赵晋赶尽杀绝, 将其流放去了北域, 赵朔则终生幽禁于废廷,类似于冷宫之内的地方。
言温松下朝后去了一趟。
他总觉得赵朔与江瑜还瞒着他一些事情。
比如那个胎记,比如赵朔一眼便知晓他不是言二郎……
他不便去逼问江瑜,只能来寻他。
言温松到的时候,赵朔正在清除院内的杂草,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未抬,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他低低笑了一声。
“岁岁没有告诉你。”
他这句话几乎是肯定的。
言温松沉默地望着他,看见他手里的镰刀又割断了一株草腾,然后是一小片。
“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江瑜总是遮遮掩掩,不想告诉他,他心里有些猜测,却又不想承认,因为江瑜嫁给他时,确实是处子之身,但是她对于床笫间事情的反应,在第一次时,他就发现了奇怪之处,当时并未多想,直到赵朔说出胎记的位置。
江瑜不像乱来的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与赵朔曾有过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赵朔把手里的杂草整齐堆好,走到一旁的水缸里,舀出些清水,将指尖一寸一寸仔仔细细洗干净。
岁岁爱干净,上一世,每次见她,他必然先将自己沐洗干净,还要在袖口上施些她喜欢的蔷薇香,连屋子里的香炉也是蔷薇的味道。
“言大人这样聪慧,为何不愿相信自己猜到的?”赵朔微眯起狭眸看他,他依旧腰背挺直,丝毫不见落寞之姿。比废廷的环境更恶劣的地方他都待过,他幼年时,在冷宫里与狗抢食,被宫女太监打骂,还要学狗叫,跪在他们脚边,就为了给自己与母亲讨来吃食,而那些食物其实早已馊掉了。
饱受过这些,废廷的荒凉似乎不值一提。
言温松面色微沉,“岁岁不会背叛我。”
“她这世确实没有背叛你,我把她掳去岭南时也没有,”赵朔盯着他的脸,“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在知道真相后,岁岁依旧会喜欢你这只半人半鬼。”
言温松很快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瞳孔微缩:“什么叫这世?”
“言大人不应该更清楚吗?”赵朔恨声道:“只可惜,本王来迟了一些,哪怕再早一点点,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静静笑着,看见言温松逐渐变冷的脸色,继续道:“言大人才是多余的那个,这便是岁岁不肯告诉你的原因。”
言温松的手指缓缓捏紧了,攥住赵朔的衣襟,“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她现在,以后,这一生都只会是本官的妻,而宁王你就好好在废廷待着吧。”
“是,你赢了又怎样?”赵朔低低笑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言大人再厉害也改变不了,比如,本王除了知晓那枚胎记,还知晓言大人夜夜都要造访的地方……”
言温松一拳砸了过去,赵朔身体踉跄了几下,却没反抗,他想起了江瑜憨甜的笑脸,想起那日午后,他教她象棋时调皮的表情,想起她在雷雨夜因惊惧而蜷缩他怀里的样子,还,想起了救他那晚,江瑜一直拉着他的手,当时天上还落着雨,电闪雷鸣的,她该是多害怕呀……
可她没有放开他。
她救了他一命,也救了一生的灾难。
很抱歉,江瑜,你这一世又差点被我毁了。
如果再有来世,他一定要比言温松早些找到她,然后加倍疼她,爱她,护她,给她圆满的一生……
言温松在片刻后平静下来,听见赵朔说了句,“你不想知道我为何知晓你不是言二郎?”
“本官没有兴趣。”
他说完,快速往外走,他要立刻见到江瑜。
“城外五里处,生死庙,明虚大师。”
言温松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瞧见赵朔眼里的笑,面无表情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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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会有故人到访。”
明虚淡淡说着,与对面的女子对弈,女子落下一子,棋盘进入死局,半晌,未得解,趁明虚不注意,拿余光瞧一眼不远处手握竹卷的男子。
那男子唇角轻轻勾了下,抬起头,露出谦谦君子的面容来。
他走过来,女子立马找借口说口渴要去倒茶,明虚笑了笑,没说什么,自然而然由男子继续与他博弈。
“二皇子说,这一局黑子白棋,哪方会赢?”
赵临安浅笑:“在下只知道,不会输。”
明虚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摇头失笑,女子也给两人续了杯凉茶,嘟囔着天气热,想吃冰块。赵临安让她等一会儿,棋局结束给她弄。
明虚打破两人间的粘腻气氛道:“苏姑娘不若替老衲前去瞧一瞧那施主可是到了?”
苏酥凉幽幽叹口气,暗暗踢了赵临安一脚,见他还在笑,用力嗯了一声,摇着一把墨绿折扇不紧不慢下山。
远远地,便瞧见一辆漆红顶的马车往山脚下来。
言温松撩起帷幔,抬眸,看见了半山腰坠满红灯笼的古树,一半生一半死,他敛下眉眼,往那边去了。
苏酥松了口气,这大热天的,能不动就不动,反正有临安君这个狗男人伺候,她高兴地摇着扇子,叫住路过的人,言温松疑惑望过去,见到一张雌雄莫辨的俏脸。
“姑娘,叫在下有事?”
苏酥围着他转了一圈,啧了一声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识得你。”
言温松皱眉,却见那女子已经往上面去了,速度非常快,几眼便不见踪迹,他也快步跟上去。
他到时,明虚与临安君的棋局刚好结束,没有悬念,又是临安君赢了,明虚双手合十,叹道:“老衲自愧不如。”
“明虚大师过谦了。”临安君虽然这么说,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他站起身,看了言温松一眼,就被苏酥拉去寺庙后面的冰窖去了。
言温松给佛像上了一炷香,又捐了些香火,心里想着来此的目的,问向明虚大师。
明虚慈眉善目朝他一笑,“施主不许个愿望?”
他摇了摇头,他从不信仰神佛,且,他如今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
“令夫人去年来时,曾许了愿。”
言温松一怔,江瑜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难不成这里面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许了何愿?”
“替施主许了福运。”
言温松微微一笑,在看向佛像时,眉眼也柔和了一些,继而道:“大师可否先替在下解惑?”
明虚捻了捻手里的紫檀木佛珠,颔首含笑往外走,“施主且随老衲来。”
他疑惑地跟上去,下一刻,脚步停下了。
偌大的生死树不知在何时已全部枯萎,落叶飘零,了无生机,一盏盏红灯笼也被风连带枝条一起吹落下来,其中有两盏刚好落在他脚边。
言温松惊骇,不由自主蹲下身来,去捡脚边那两盏巴掌大的红灯笼,奇怪的是灯笼上不见半点灰垢,鲜艳如新。
他看灯笼中央藏有一块竹简,另一盏也有,他又去看向其他的,发现每一盏里都有竹简,灯笼下方的穗禾就是从这些竹简上落下来的。
言温松犹豫了一瞬,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尖,将里面的竹简夹出来,看见一段经文。
明虚道:“这是往生经。”
“可这与在下想知道的事情有何关联?”
明虚笑而不语。
言温松又打开另一个,依旧是一段密密麻麻的经文,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全都是,生死树上的每一盏都是……
“老衲与施主讲个故事吧。”
言温松轻轻拧了下眉宇,颔首。
传说有位人间帝王想要救自己心爱的女子,寻遍古籍,拜遍神佛,念断经文,终于找到了一间可以达愿的寺庙。
他带着所有的虔诚过来,日日在佛像前忏悔,祈愿,他求神佛怜悯,宽恕,求神佛救一救他心爱的人,四季更迭,他从未漏拜一日。
他用尽一生帝王气运撰刻经文,把虔诚、爱意、执念揉进每个字句中,终于,他的付出打动了神佛,神佛取走了他的帝王之身,让女子复活,他高兴地去寻她。
然而女子这一世的夫君很爱她,帝王找到她时已经迟了,只能看着他们举案齐眉。很久之后,那名女子无意间来到寺庙,瞧见了那尊神像,她跪下来,许了个愿望,愿她的夫君长命百岁,她终将得偿所愿,而世间再无帝王。
为她逆转生死,也终将付出代价。
明虚说完,山腰也起风了,云雾翻腾,生死树上所有的灯笼扑簌簌掉下来,落满一地殷红,有一些掉落进树下的香炉中,溅起一层薄薄香灰。
言温松看着手里的竹箭,只觉沉重异常。他将东西重新塞回去,起身时,看见明虚含笑望他。
“施主想知道的,老衲都说完了。”
言温松再次颔首,双手合十,“多谢大师解惑。”
明虚看他离开,并未挽留,一切自有缘法。帝王求了女子,但女子所求不过是一缕救赎者的孤魂。
赵朔说,他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言温松面色绷紧,坐上了马车,快速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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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松和院时,江瑜正与香蕊坐在院子里逗亨泽玩,石桌上趴着一只肥狐。白云懒洋洋地抬起头望他,又继续假寐。
江瑜摸了摸它,继续去捏小亨泽的手,香蕊看到言温松从后面走过来,悄悄退了下去。
“等他再大些,说不定会长得像爷多一点。”江瑜兀自说着,朝旁边伸手去拿香蕊手里的拨浪鼓,然而这一次给她递拨浪鼓的手却要修长宽大一些。
江瑜感觉到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有点不对劲,下意识转头望去,竟发现言温松不知何时立在了她身后,她左右望了望,没看见香蕊等人,低低嘟囔了几句。
爷过来了,怎么不通知她一声。转瞬又想到香蕊效力于言温松,估计是他的意思。
“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早?”江瑜疑惑,此刻还是晌午呢,大理寺不忙了吗?
言温松却突然问了句,“夫人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江瑜一愣,仔仔细细看他的脸,竟发现是认真的。
她思绪在脑中快速转过,猜测着言温松今日为何这么问,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江瑜纠结了一会儿,她望着石案上的小亨泽,怜爱地亲了亲他,而后放下手里的拨浪鼓,又用指甲狠狠戳刺了下掌心,有点勇气后,打算将她重生的事情说出来。
“我确实瞒了夫君一件事。”
言温松漆眸紧紧盯向她,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第一次,狠心没有阻止,让她继续说。
“我与赵朔早就认识了,比你查到的时间还要长。”江瑜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眉眼,“赵朔知道我身上的胎记,是因为在芙蓉苑里,我们私定过终身,但是……”
言温松已经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往书房走,他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否则,他担心自己克制不住暴戾,去废廷杀了赵朔或者弄伤江瑜。
可,江瑜迅速拉住了他的手,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瓣,院子内的丫鬟小厮微微惊讶,倏而纷纷退到暗处去。
今日的小夫人也太大胆了些。
他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对,没看见。
丫鬟小厮们只敢偷偷往外看。
江瑜耳根已经红透,但是她怕言温松一怒之下再也不理她了,她那么爱他,他让她离不开他了,他怎么可以离开,他们要永远在一起。言温松不答应,她就使劲缠他,缠到他妥协,缠到他无计可施,同意跟她在一起。
江瑜学着他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撬开他的唇瓣,将自己软软的舌尖探进去,小心翼翼找到他的,讨好地碰了碰,一下,两下,三下……
她数到第五下时,言温松终于给了点反应,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将她报到石案上坐着,江瑜面颊殷红,双眸起雾,雾蒙蒙地望他,又伸出指尖替他擦一擦唇角的潋滟。
“但是,那时候没有夫君,且,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岁岁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只想跟夫君在一起,好不好呀?”
她再次吻了吻他,明显感受到言温松忽快忽慢的气息,她知道,他动了情。江瑜将指尖按上他胸口,轻轻画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圈住郎君的心。
言温松从鼻腔里冷哼了声。
江瑜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艳若桃李。
“夫人再这样,爷可就要在这里让夫人跪着哭一哭了。”
江瑜身体打个哆嗦,听出了言温松的弦外之音,她不禁去望自己屁股下的石案高度,刚好到他大腿处,瞬间双耳红透,骂了句孟浪。
她骂完了,言温松则抱起她往卧房走。片刻后,房门也关上了,整个一下午都没打开,只隐隐能听见里面传出些软语哼吟。
躲在角落里的丫鬟小厮们终于害羞地探出脑袋来,互相窃窃私语,又捂嘴偷笑。
“应该过不了多久,咱们府邸又会添位公子或者小姐了。”
“兴许这一次夫人怀了龙凤胎呢。”
“龙凤胎好呀,一下子就多了俩,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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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言温松告假,带着江瑜回杨州,由云氏主持又办了场婚礼。
这一次,真真正正是她与言温松的婚礼,不再是江南与言二郎的替嫁。
几乎整个扬州城的达官显贵都来了。江瑜的软轿在扬州城内转了一圈,后面跟着几十台嫁妆,红通通的,满城喜庆热闹。
曾夫子、念如还有一些族人都来了,言府宾主尽欢,言蓉拉着知州府小公子在角落里偷喝,言温松则喝得微醺,脸皮略略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