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到那个人也不要紧,师姐你安全回来就好。”师妹转回身,手撑在桌上静默了一刻,十指微微蜷起, 接着低头从果盘里提起一只荔枝,头也不抬地剥起壳来, “魔界那么凶险, 你去那边一趟,路上肯定很辛苦吧?这是我早上新摘的,很甜的。”
那双素手还没剥出果肉, 指尖却一个打滑, 一不留神将果子掉在了地上。
只见鲜红荔枝骨碌碌地向着桥边滚去,师妹一手扶着肚子, 就要上前去捡。
虞瑶赶忙将她拦住,“我来就好。”
可不待她眼疾手快捞回荔枝,伫在亭前的晏决已先她一步,在荔枝滚落木桥之前把它从地上捞起,起身时正与她目光交错,连气息也离她很近。
“……谢了。”虞瑶干巴巴地道过谢,有些不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荔枝,扭头回到师妹身边,剥出果肉放入口中品尝,还向着师妹用力点头,“确实好甜。”
“师姐觉得甜就好。”师妹心不在焉对她说着,目光却偏向晏决身上,打量片刻后,又小声问她,“师姐,这个人是你带回来的吗?他又是谁啊?”
“他啊,他是……”虞瑶瞥向晏决,见他面色微沉,眸光略冷,似乎是在思虑什么,便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要掩饰好他的身份,这才回头朝师妹挤出笑容,“他就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一位道友,帮了我不少忙,但那些事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还是回头再跟你细述。”
“晏小友哪里是一般的道友。”卜行云冷不防插了句话,语气还颇有些意味深长,“小瑶这次远行实属冒险,我本来可是不赞成的。不过眼下看来,她这趟倒也不算空手而归。”
“卜师叔!”虞瑶生怕副掌门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辩称,“他明天就走了,您别乱说。”
师妹垂下目光,脸上虽然还挂着微笑,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欣喜之意,“师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出门这么多次以来,还是第一次带外人回来留宿呢。”
“不是我想让他留下,”虞瑶连连晃着双手,“是卜师叔为了感谢他,才非要让他在宗中留宿一晚。”
“你这傻孩子,我还不是为你考虑……”卜行云话至一半,便被她拽着袖子匆匆拉到一旁。
“师叔,您总提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虞瑶鼓着脸颊,心中怨念,“他跟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卜行云撇了撇胡子,扫帚杆对着亭中指过一圈,“你觉得,这里会有人信你的话吗?”
虞瑶目光扫过正对着果盘发呆的师妹,和正背伫在亭边眺望湖光山色的晏决,心里十分忐忑,“您就算不为我的面子考虑,也该为小瑕考虑一下。”
毕竟是她信誓旦旦答应师妹要把负心郎带回来,可折腾了这么久,她不但没能做到,还带回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不在宗门的这两个月,还不是我们这群老胳膊老腿的,每天都帮你盯着小瑕,跟她聊天,陪她出门透气。”卜行云脸色肃然,“你忘了,之前是谁为了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没日没夜地哭?你看看她现在,不比那时好多了?”
虞瑶瞅着师妹沉静的侧影,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手指头,语气收敛着向副掌门心虚道歉,“对不起,之前麻烦你们了。”
“都是一个宗的,我们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卜行云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是看不过去,才主动提出帮小瑕去找那个男人,但追根究底,你不欠她什么,更不需要因为她对晏小友故作生分。”
虞瑶一时无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知道了,师叔。”
“这还差不多。”卜行云点点头,斜过扫帚用力敲了敲亭栏,在亭中大声宣布,“你们几个年轻人好好说说话,看看风景,我就先不在这碍事了。”
语毕,他便扛着扫帚,优哉游哉晃着身形离去。
虞瑶两手扶住亭栏,对着波光潋滟的湖面纠结了一炷香,眼看数十尾锦鲤从眼下先后游过,才终于鼓起勇气,回身道:“既然师叔都那么说了,我们不如坐下,一起吃点果子?”
然而,亭中另外两人并未接话,仍是一个注视着桌上果盘,一个观望湖上风光。
虞瑶只觉率先发声的自己好不尴尬。
她稳住表情,走回师妹身旁,利索地从盘中剥出几颗荔枝,“这么甜,你也得多吃点。”
对着那堆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师妹却俯下目光,沉默了一会,道:“师姐,我吃不下。”
虞瑶担心她胃口不好,很是紧张,“你该不会是又反胃想吐了吧?”
师妹摇了摇头,“师姐,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嗜甜了。”
虞瑶想起,孕妇的口味似乎是会变化来着,于是拈出一颗杨梅递给她,“那吃酸的呢?”
师妹看着她,弯起嘴角缓缓笑了笑,在小桌前慢慢坐下,“师姐,你对我还是这么好。”
见师妹接过杨梅送入口中,虞瑶才稍稍安了些心,正想再挑些别的水果时,面前却伸来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
晏决不知何时在她身边坐下,此时提起一串葡萄问她,“虞姑娘,这葡萄皮薄汁多,你要不要尝尝?”
虞瑶愣了一愣。j
倒不为别的,而是当他念出这声“虞姑娘”的时候,原本小口咀嚼杨梅的师妹脸上,却露出一瞬间的恍惚。
虞瑶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对晏决低声嘱咐,“你先别这么喊我。”
“有何不妥?”晏决茫然,“我们不是这么约定的么?”
“现在我师妹在这,她也姓虞。”虞瑶为免被师妹听到什么,一手罩在嘴边,继续对他推测道,“看她刚才的反应,我怀疑负心郎之前也是那么喊她的。你想,假如你继续这么喊我的话……”
晏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虞瑶给他使了个眼神,顺手从他提着的那串葡萄上摘下一颗,捧在手心递给师妹,“这葡萄一看就好吃,酸甜爽口的,你应该会喜欢吧?”
师妹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却在目光瞥到她手中那颗紫红果子时,像被风吹出波澜的湖面那样,显出惆怅。
眼看师妹眼眶慢慢泛红,虞瑶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也说错了什么,于是收回葡萄,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你不想吃葡萄也没关系,师姐再给你换个。”
虞瑶想也没想就将葡萄塞给晏决,“我师妹不想吃,我又不太喜欢酸的,那只好劳烦你了。”
男人一手提着剩下那串葡萄,一手托着她刚递回的那颗葡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刻,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好。”
虞瑶在果盘中挑挑拣拣,却拿不定主意。
“龙眼跟荔枝也没差太多,荔枝都不行,龙眼大概也不行。”
“梨子还得削皮去核,好麻烦,不如回头炖碗冰糖雪梨算了。”
“柿子的话,是不是晒成柿饼会更合适?”
听她自言自语了半天,晏决忍不住从果盘中挑出一颗山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呢?”
“山竹……山竹可以!”虞瑶眼前一亮,对他咧出一个会心的笑,“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挑到什么时候。”
晏决笑得从容,“我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虞瑶三两下剥开那层厚实的紫色果皮,将雪白分瓣的果肉送到师妹面前,却发现师妹正盯着她跟晏决出神,“小瑕,你……要尝尝山竹吗?”
这一次,师妹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来回在虞瑶与晏决之间打量,鼻尖微微战栗,睫尖似乎被沾湿,闪着小小的水花。
虞瑶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擦一下,师妹却扶着桌子陡然起身,步履微晃地向着亭外走去。
“小瑕!”虞瑶从背后叫住她,“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回去?”
“师姐,我没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沿着迂回木桥走远。
“你师妹怎么了?”晏决望着亭外,“她看起来不太好。”
虞瑶本就如坐针毡,因他这句话,更是一刻也坐不住,“不行,我得跟去看看。”
她前脚刚跑出湖心亭,晏决后脚便跟了上去。
可是师妹没走多远,身影便突然不见,似乎是为了避开他们,特地用了某种法术。
虞瑶和晏决两人在宗中四处寻觅,最后找到人时,师妹正蹲在一棵桃树下,肩背一耸一耸,还不时抬起胳膊拂过面前。
从拐角后探出脑袋的虞瑶刚好目睹此情此景,顿了一顿,才意识到什么。
她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男人,甚是慌张,“我师妹她……她怎么哭了!”
第40章
晏决眉头微蹙, 稍作思索后,道:“需要我帮你去问一问么?”
“这不行!”虞瑶一把拦住他,“你一个外人, 我师妹跟你又不熟, 你贸然跑去问她,能问出什么?还不是帮倒忙。”
晏决凝滞半刻,又提议道:“不如,虞姑娘亲自去问她?”
“这当然也不行!”虞瑶对他摇了摇手,“我师妹都费这么大劲躲起来哭了, 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她难过的事。就算我想问,你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 会一五一十告诉我吗?”
晏决抿了抿唇,目光一沉, 在指尖凝起灵力。
虞瑶见他突然运功,压根没搞清楚他这么做的意图,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好端端的, 你在干嘛?”
“搜魂。”晏决义正辞严,“你师妹不是不愿说么?不用她亲自开口, 搜魂之术便能帮我们探知她心中所想。”
“慢着!”虞瑶瞪着他, “你就为了弄清我师妹为什么会哭,对她一个孕妇动用搜魂术?万一伤到她的神魂,或者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晏决一本正经, “我心中有数,只用一成功力, 绝不会伤到他们。”
“你给我马上打住!”虞瑶用力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中断搜魂术,“有什么事非要动手的?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做人不能太激进吗?”
“我……”晏决像是被葡萄噎住似的,目光微微偏开,语声瞬间僵硬,“我师尊她,比我冲动多了。”
“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虞瑶嗤之以鼻,“冲动是大忌,你这坏习惯得好好改改。既然你师父已经不在你身边,我就帮他管管你好了。”
晏决默不作声收起手,木讷点头。
虞瑶扒在矮墙拐角处,紧盯着前方的鹅黄身影,却忍不住端出一副老成语气,耐心叮嘱身旁的男人,“就算我师妹现在不说,只要我们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等到她乐意与我们说话的时候,再循循善诱,总能帮她打开心扉的。”
她说话时,桃树下的师妹似乎止住了眼泪,正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树干慢慢起身,看上去有些吃力。
见她身形不稳,虞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担忧,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扶住她,“小瑕,当心。”
师妹先是一愣,旋即扭过头去,像是怕被虞瑶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语声亦有些发颤,“师姐,你……怎么来了?”
“你明明有孕在身,刚才就那么跑出去,真是吓坏我了。”虞瑶说着,比照从前的习惯,伸手帮师妹轻轻拍了拍背,每次她这样做,师妹都能很快恢复平静。
这回却有些不同。
师妹不但没有平复下来,回首看向她时,眼底还涌出更多泪水。
不待虞瑶再劝慰什么,师妹已然埋首在她肩头,嗫嚅道:“师姐,我……”
虞瑶明显感到肩上被泪水一点点洇湿,而自己抬起的那只手仍僵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帮师妹拍背纾解。
她犹豫了片刻,转而摸了摸师妹的后脑,“师姐在这,师姐会陪着你。你哭出来,就会好受些的。”
尽管她柔声哄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师妹,心里却没什么底,正纠结时,不经意间对上晏决的目光。
男人从拐角之后现身,月白色衣摆在轻风中微微飘扬,本该是翩然欲仙的模样,偏偏怔怔望着她的方向。
明明此时啜泣的人是师妹,可不知为何,晏决面上的神情无端有些落寞,像是被勾起了某种回忆,竟有些难言的失神模样。
虞瑶一面安抚师妹,一面不解地朝着男人眨了眨眼。
晏决却只是垂下眼眸,徐徐转过身去,仰首望向远处。
恰逢一树桃花纷纷扬扬随风洒落,像是一场微红的泪雨,从虞瑶面前潸然落下。
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应该至少……关心他一句。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
这个疑问在脑海中徘徊了两炷香,仍没有答案,正当虞瑶好不容易决心喊他一声时,靠在她肩头的师妹却抬起头来。
“师姐,我……好多了。”师妹似乎平复下来,有些矜持地抬袖擦脸,勉强从微颤嘴角挤出一个浅笑,“我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说话。”
见师妹转身要走,虞瑶不禁担心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师姐,你还是去陪那位道友吧。”师妹朝晏决的身影望了一眼,又颇为歉疚地对她道,“他难得来一趟宗门,你别因为我的缘故冷落了人家。”
“我哪有冷落他,他好好一个人,又不需要我哄……”虞瑶咕哝着,心底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她迟疑着转头,向晏决唤了声,“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男人闻声,先是偏过脑袋,接着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望着她的时候,面上却依然有些愣怔,“你喊我么?”
“我师妹就在我边上,我不喊你还能喊谁。”虞瑶努了努嘴,上前拉住他的臂弯,一鼓作气把他拖了过来,“我打算送我师妹回去休息,你跟我一起吧。”
一旁的师妹露出些微讶异神色,“师姐,我真的不用麻烦你们……”
“我不放心你,又不想冷落他,那只能带着他送你回去了。”虞瑶看了她一眼,又撇过目光瞅着晏决,“你没意见吧?”
男人沉声少顷,道:“如此也好。”
回到竹屋的一路,虞瑶都十分谨慎地帮着师妹留意脚下路面,甚至还会提前踢开路上石子,以防师妹会一不注意崴了脚。
出门近两个月,她有许多话想对师妹说,也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师妹最近在宗中的生活,但她又怕过多的问题会让师妹感到疲惫,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好奇,只是偶尔蹦出几句话来。
跟在后方的晏决听着她们师姐妹的对话,始终没说什么。
只是,每当虞瑶走过一段路,略有忐忑地回头打量他时,他都会立刻侧过目光,俨然是在打量周边风景。
可他眼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却从未散去过。
虞瑶扶着师妹回到竹屋,待她在榻上躺下,便为她悉心掖好被子,又在榻边守了好一会,才回过身走到门口。
晏决默默伫在门前,暮色穿过细细密密的竹枝,斑驳着落在他身上。
他凭栏望着林间潭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直到虞瑶第三次从背后唤他,他才侧首,“虞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