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原本疑心,他是因为被泼了水,一个人闷气,才好半天都僵在原地时,余光就瞥见,那只被他攥住壳的小螃蟹,不知什么时候挥起小钳子反抗他的桎梏,还硬生生把他白皙的指尖夹出一道红痕。
当他终于像个活人那样,脸上的表情重新有了变化,虞瑶便一把牵起他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都不心疼自己的手啊?”
晏决板着脸将小螃蟹从指尖直接扯了下来,毫不留情地把它丢回溪水中,一时间连杀螃蟹的心都有了,“手有什么好心疼的。”
他只心疼那个未完成的吻。
这之后,虞瑶便集中精神,一鼓作气从溪水中连着捞出数十只大螃蟹,还用储物囊里囤好的草绳一一捆好,让晏决在岸边帮忙看着。
直到她用光身上最后一根草绳,男人身前已经被她丢了一座小山的螃蟹。
那些生着青壳的小家伙们口吐绵密的泡泡,瞪着一对对呆乎乎的眼睛,却对自身接下来的命运全然不晓。
晏决轻退一步,手掌正要从这些战利品的上方划过,便被虞瑶急忙拉住袖子,“你要对它们做什么?”
他自然而然道:“不是要带回竹屋,给你师妹么?”
“谁说我要把螃蟹送给我师妹吃了?”虞瑶瞪了他一眼,“我师妹有孕在身,不适合吃这么凉的东西。”
晏决一愣,“那这些螃蟹……”
虞瑶不厌其烦地在腰间擦去手上水汽,反手敲了敲他的肩膀,“姑奶奶捉了半天螃蟹,还不是为了给你尝尝。”
晏决木然抬指,正要掐诀帮她驱除身上水汽,却被她制止,“你帮我生个火就行。”
虞瑶赤着脚踏上岸边,从四周捡回几根树枝,在男人生起的灵火上搭了个简单的木头架子,然后用剩下的两根树枝把螃蟹就着草绳串好,隔着一段距离慢慢烤着。
因为挨着火,她能感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点点被烘干,而这种由外而内的温暖,比起简单粗暴的法诀,更让她浑身舒适。
青色蟹壳被一点点烤出金色,蟹肉香一丝丝一溜溜地蔓延开来,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鲜香。
虞瑶坐在晏决身边,把烤好的螃蟹递给他,自己又拿起一串接着烤,还不忘嘱咐他,“我在茯苓宗也算是吃了两百年的螃蟹,这可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美味。你先尝尝看,告诉我好不好吃。要是你喜欢,余下的这些就都给你了。”
她还特意小声嘀咕了句,“省得你回去吃不到这么鲜的大螃蟹。”
大约是因为在溪水中忙活了一阵,此时又专心靠着灵火烤螃蟹,她只感到额上冒出汗来,下意识就要抬袖拭去。
男人却仿佛提前看出她的意图,伸手贴上她的额头,细致地替她拂去细汗,“这样好了?”
虞瑶转了转手中树枝,侧过视线,脸颊微微发烫地道了声,“左边一点。”
晏决便向她额头左侧探过指节,小心拂过。
“回右边……再往右一点。”虞瑶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的。
直到他一番左右擦拭,她才支支吾吾地谢过他,“麻烦你了。你快吃你的螃蟹吧。”
当晏决剥开蟹壳的一瞬间,蟹肉的芬芳与蟹黄的浓香便将他们一丝不苟地裹住。
虞瑶克制不住地猛吸一大口气,忽然间想起什么,伸手扯了扯他的臂弯,“我都忘了,吃螃蟹怎么能不蘸醋呢?要不然,我帮你从我师妹那边搬一坛新酿的醋吧?”
晏决撇过脸,声音忽沉,“还是免了。”
虞瑶试图说服他,“她酿的醋可是整个宗门都抢着要的,你一定得尝尝!”
晏决声音更沉,语气冷硬,“……我可不想吃你师妹的醋。”
第43章
虞瑶放下没烤好的螃蟹, 像小孩子撒娇那样摇着他的手臂嘟囔,“但是,螃蟹就是要跟醋一起吃的啊!”
晏决手中端着剥了壳的螃蟹, 臂弯被她这么晃着, 迟迟没有动口,唯有目光无奈地朝她偏来。
跃动的灵火映在他的眼中,使他显出些许犹豫的模样。
而虞瑶便抓住他动摇的一时片刻,捧着脸蹲在他面前。
见他略不自然地直起腰朝后轻仰,她又趁机向前挪了挪脚, 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乎央求道:“就蘸着醋吃一次,好不好?”
在白色灵火的映照下, 晏决沉默许久,脸色却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红, 终于语声艰难道:“……虞姑娘。”
“嗯?你是不是答应我了?”虞瑶故作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睛,顺势又凑近一分。
只要她稍微再往前一寸,就能撞上他的胸膛。
“你这样……我没法动了。”晏决仿佛举起一面小小的白旗般,高高托起剥了壳的螃蟹, 流油的蟹黄正从旁滴落,而他向后斜去的脊背与地面几乎形成一个危险的夹角。
虞瑶瞅着他这副竭力躲避却又不敢逃跑的样子, 十分努力地憋着笑, 最后忍不住从唇齿间迸出一句,“你就这么怕我啊?”
晏决仍在尽力维持他这个变扭的坐姿,语气不太坚定, “……我没有怕。”
“不怕吗?”虞瑶伸出一根手指, 在他交错的衣襟上轻轻点了一点。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八尺高的男人只是沉寂了两个弹指的功夫, 然后便好像再也压抑不住似的,腾地从她面前站了起来,飘逸的月白色袍摆甚至随着他的动作,从她的面颊边轻晃着来回拂过。
虞瑶蹲在原地,撇了撇嘴,眉头微皱着抬脸望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回竹屋,去蘸醋。”晏决说着,弹指灭去灵火,一挥手将地上的螃蟹通通纳入腰间储物坠中,整个人如同惊慌的白鹤般,袍袖生风地侧身大步迈开。
虞瑶从岸边提起自己那双红色短靴,随意哼着小曲,小跑着赶超过他的步伐,才继续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跟你说,我师妹那边的醋可全了,像什么葡萄醋、荔枝醋、梨子醋啊,凡是我们茯苓宗有的果子,她都拿去酿过醋。你想要蘸哪种醋,记得先告诉我,我好帮你去找……”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耳畔不断有蛙声虫鸣传来,却始终没有男人的话音。
虞瑶略微纳闷地回头望去,就看到晏决正从地上收回视线瞥向左侧,便疑惑道:“你刚刚在看什么吗?”
男人唇角微抿,手指蜷曲着往袖里藏,回得亦有些仓促,“……看夕阳。”
虞瑶微微眯眼,目光扫过半圈,才迟疑着唔了一声,“夕阳在西边,可你刚才看的是东边。”
空气突然间便安静下来。
晏决伫在三丈远外,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移,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虞瑶想到什么,低头打量自己沾上些许草屑和泥土的双脚,又抬眼看他,“是不是因为我光着脚,让你不自在了?”
“这是虞姑娘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晏决俯着视线,没有看她。
然而脚步声由远及近,只不过短短数次眨眼的功夫,她的声音已近在耳畔,“你也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吧?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晏决下意识地绷紧肩膀,脖子僵住,声音一下子小得像蚊子哼,“……我怕我会对你怎么样。”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吗?”虞瑶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深沉地点了半天脑袋,而后却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你别怕啊。”
就凭她对他的了解,他才不敢呢。
两人快走到竹屋前时,却先听到屋内传来两道话语。
“掌门师伯,您要是不摘帷帽的话,可怎么喝茶呀?”
“哎哎,不能摘不能摘,这事关我的颜面。”
“您的脸怎么了?”
“还不都是被我那群灵蜂害的。也不晓得它们今天发什么疯,一上来就冲着我狂蜇。”
“我给您拿药,帮您敷一下。”
“不麻烦你,我这脸也没那么娇贵,就当是蜂灸了。我只是想不明白,虽说我这群灵蜂向来对气泽变化甚是敏锐,可我半个月都没离开过宗门一步,它们没理由突然针对我,除非……是宗中有了什么变数。”
“变数?”
“我问你,我不在凌双阁的这几个时辰,宗中是不是来了客人?”
“师姐她……确实带了人回来,卜师叔本想让您跟他们见见的,但您先前在后山,他们不巧跟您错过。眼下他们应该还在宗中某处,我这就去叠只纸鹤,找他们回来。”
“卜师弟怎么不经我允许就放外人进山门呢?八成是因为此人贸然出现,扰乱宗中气泽,才让我的灵蜂感到不安!”
虞瑶听到这里才意识到,掌门师伯似乎以为,是因为她此行带人回宗,才连累他被灵蜂蛰了满脸的包。
师伯言语中清晰的怒意令她紧张,她连忙把晏决拉到一旁,一面飞快套上短靴,一面嘱咐他,“等会你看到我掌门师伯的时候,无论他问你什么,你只要回答‘知错’就好,明白了吗?”
晏决困惑地垂眼看她,“可我分明已将周身气息敛起,他被受到惊扰的灵蜂所蜇,怎会是我的问题?”
“是不是你的问题又不重要。”虞瑶叹了口气,“那群灵蜂三月前才来后山筑巢,根本就没习惯宗中环境,我师伯又每日早晚跑去打扰它们。别说是灵蜂,是块石头都该被烦死了。”
她起身轻轻替晏决吹去肩上一片竹叶,转而柔声安抚他,“但你这么跟掌门师伯说,他肯定听不进去。为了你在宗中的一晚安宁,只能委屈你做做样子了。”
晏决似是被她的轻柔动作触动,脸颊微红着“嗯”了一声。
见他愿意配合,虞瑶这才松了口气,领着男人,抬头挺胸地拐进竹屋。
两人进门时,戴着棕色帷帽的隋问山正举着一只手,跟虞瑕抱怨着身为掌门的不易。
“宗中一共也就不到半百的修士,谁不是安分守己过日子。她倒好,动不动就离宗出走,总说是去历练,也没见她长进到哪去,这次居然还破天荒把外人拐回宗。这次我非得让她看着,我怎么一脚把那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踢出山门去!”
“掌门师伯,”虞瑶一手绕到他面前,冲他晃了晃五指,“您在说谁不长进呢?”
“我说的就是那个三天两头往外头跑的丫头……”大约是在气头上的缘故,隋问山话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在虞瑕尴尬的注视中,他扶住帷帽,缓缓转头,用有些僵硬的慈祥语气,对旁边身着红衣的女子道:“是你呀小瑶,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您刚刚情真意切批评我的时候。”虞瑶面上堆笑地在旁坐好,还对一脸木讷的晏决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在门边候着,“您要是对我的客人不放心,现在把他踢出山门也不迟。”
“……我何时说要踢人的?茯苓宗堂堂千年基业,虽然小是小了点,破是破了点,但行事作风担得起正道之名。”隋问山压根没注意门口的人,只是哼了一声,“反正比起魔界之流,肯定是行得正坐得端。”
“掌门师伯,我们犯得着跟魔界比吗?”虞瑶努力保持镇定,心下在想该怎么才能暗示掌门不要再说下去,“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们整个宗门掀了。”
“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隋问山在桌上拍了拍手,“说起来,你这趟跑去魔界涉险,全宗上下都替你提心吊胆,可你最后还不是平安顺利地回来了?我看魔界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可怕,就算让我对上那些妖魔鬼怪,我也不会虚。”
虞瑶已难以在面上保持笑容,“您怎么就不能说,是因为我运气好呢……”
她心虚地朝着晏决抛去一个愧疚的眼神,两手压在桌边,尽量小声地劝说掌门,“您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吧?魔界那些人消息很灵通的,万一让他们的头头知道了,保不定会惹出麻烦!”
“茯苓宗的山门好好的,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传音石除了你卜师叔,又没人能开启。”隋问山左右瞅了瞅,不屑地嗤了一声,“除非那个魔界头头亲自站在我面前,报上他的名号,否则,我担心个什么劲。”
话音刚落,一道月白色身影却徐徐步入他的视野。
当隋问山抬头看去时,他便刚好对上晏决沉静无波的面容。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出尘气质,让他这个活了许久的老古板,也不由为之一愣,“这位小道友该不会就是……”
虞瑶自然不能说出晏决的真实身份,但她此时瞧着男人的脸色,却觉得他似乎并不太高兴,于是打算在掌门面前给他安个好点的名头,“师伯,他就是我这次带回来的人,算是我的恩人吧。”
隋问山瞅了瞅虞瑕置身事外的旁观模样,又瞅了瞅虞瑶面上似在掩饰的神色,沉吟片刻后,狐疑地在桌上敲着指尖,“我想起来了!你去魔界不是要帮小瑕抓人的吗,你怎么反倒给自己找了个意中人回来?”
第44章
虞瑶搞不懂这些师叔师伯怎么回事, 个个都把晏决跟她往那种方向想,她一下子就急了,“掌门师伯, 我说了, 他是我的恩人,不是我的意中人!”
“小丫头就知道嘴硬。他是不是你的恩人,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隋问山摇了摇头,旋即伸手指着晏决,客套道, “小道友,你自己说吧,你是小瑶的什么人?”
晏决默然朝虞瑶看去, 见她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似是有所期待。
他谨记着之前她说过的话, 于是抿了抿唇,板正着脸对隋问山道:“师伯在上,小侄知错,请您原谅小侄。”
说完, 晏决像是卸下某种重任一般,又向虞瑶投去目光。
可女子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僵住。
虞瑶半张着嘴, 极其缓慢地对他眨了几次眼, 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没等晏决理清这其中的因果,他便听到隋问山一声笑。
“你既然跟着小瑶一起喊我叫师伯,看来早就没把自己当成外人了。这样的话……”隋问山握起两手, 顿了一顿, 扭头问虞瑶,“小瑶, 老实交代,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师伯,您听他胡说!”虞瑶一手指着晏决,脸颊抽搐,“他不懂事,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看看你,在小瑕面前,怎么还做坏榜样呢?我们茯苓宗虽是小宗,但你身为宗中弟子,说话做事可得负责任,莫给宗门招黑。”
隋问山说着清了清嗓,压低声音告诫她,“人家小道友都那么说了,你总要给他一个名分吧?你自作主张把人家当恩人,人家得有多难过……你总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小瑕吧?”
虞瑶牙关紧扣,险些没因为心中怨怒把舌头咬破,好半天才挣扎着对掌门师伯挤出几个字,“多谢师伯谆谆教诲。要是您不介意,我想先跟他谈谈。”
她拽过晏决的袖子,转身把他拉到墙角,抬起一只拳头,佯装要揍他,“你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男人被她这么挥拳示威,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眸光沉静片刻,才低下头,扬起浓密长睫看她,“不是虞姑娘你让我那么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