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让你用‘知错’这样的字眼来搪塞掌门师伯,可我没让你跟着我喊他叫师伯啊!”虞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握起的拳头在他脸旁战栗了一会,几乎就要挨上他冷玉般的面皮。
可晏决那副浑然不觉自己有错的茫然神情,却令她感到十分无力。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
虞瑶原地跺了跺脚,一拳敲在他肩头,恨不得挖个坑先把他埋了,自己再稳稳跳下去踩在他身上,“……谁家恩人会像你这样啊。”
随后,她捂着额头,咬起嘴角,委屈得连鼻子都皱了一皱。
晏决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只怔怔看着她,半晌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他的神识中却响起隋问山的传音,“小道友,你打算干看着小瑶闹变扭吗?”
“师伯说的是,”晏决诚实地传音回话,“可我……不会安慰人。”
“你还真是个奇人。”隋问山几乎要被他这木讷的回复给逗笑了,“即便你不会安慰人,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安慰过你吗?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晏决若有所悟,抬手绕去虞瑶脑后,五指微张,小心翼翼从她的发顶反复向后抚过,还仔细留意她脸上的表情。
他的动作并不算流畅,甚至有些笨拙,可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滑过虞瑶的发丝时,却让她感到奇异的悸动。
心底的羞怯使她微微局促,他生涩的安抚又令她不断平静下来。
那些蜷在心底的藤蔓,此时好像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正轻轻扬起纤细的卷须,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虞瑶不由抬起目光。
发觉他正在打量自己,她便匆匆瞥过他的眉眼,手枕着发烫脸颊,咕哝了一句,“……你居然还知道要安慰人的。”
“虞姑娘也喜欢这样的安慰么?”晏决话里带笑,“我师尊从前便会这样安慰我。”
“你师父以前都是这么安慰你的?”虞瑶不禁端着下巴思索片刻,怎么想都觉得,一个青年才俊师父这么安慰他十几岁的徒弟……是个有些诡异的画面。
但她仍是咽下心中怀疑,颇为受用地任由晏决缓缓抚着她的脑后,直到隋问山的声音落入她的神识里,“小瑶,那个……你们谈好了没?”
虞瑶掐着眉心想,掌门师伯可真会卡准时机扫兴。
她带着晏决回桌入座,可还没跟隋问山说上几句,卜行云便扛着扫帚出现在门口,“哎哟,不止小瑶跟晏小友在小瑕这里,连掌门师兄也在呀!不过师兄,你都进了屋,怎么还戴着个帷帽?”
正在沏茶的虞瑕从桌对面抬起头,朝卜师叔做了个口型,“师伯是被蜇的。”
卜行云捧腹大笑,“师兄你天天倒腾那群灵蜂,它们到今天才蜇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隋问山恼羞成怒,一拳捶在桌上,却因为力道过大,不得不吃痛地在身侧甩了甩手,“我茯苓宗依山傍水,宗中灵植颇丰,若能驯服这群灵蜂,灵植的收成定能翻上三番。我为宗中这般劳苦,师弟你又在做什么,抱着扫帚打瞌睡吗?”
“师兄,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厚道了。我方才可是围着宗门边界巡察了一圈,你看,这是我今日在山门边的收获。”卜行云将扫帚靠门一撂,袖子一抖,桌上顿时现出某种盘成一团的通体黑色之物。
看清那是一条黑蛇后,虞瑕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去,同样坐在桌边的隋问山也不由自主往后一缩。
而虞瑶略感意外地扣住五指,没想到卜师叔这一趟巡视,竟然把魔尊的手下这么轻描淡写地捡了回来。
“卜师弟,你煞费苦心捡条蛇回来,就为了故意吓唬我们吗?”隋问山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悦,“当着小辈的面,你这样影响不好,赶紧把蛇扔了。”
“扔了怎么行?”卜行云一手拎起蛇身,啧了啧嘴,“师兄你看,这蛇虽说小了些,但鳞片光滑,眼珠有神,若是拿去泡个药酒,定能于修为大有助益。”
隋问山已是很不耐烦,“这小蛇随你怎么处置,别留这碍我的眼。”
听说他们要把小黑蛇处置了,虞瑶心下紧张,目光不由落在晏决侧脸上。
明明他的手下都快被人当成药材泡酒了,男人却仍然表现得十分从容,不仅连看都没看蛇卫一眼,甚至还端起桌上茶杯,毫不在意地抿了一口。
小黑蛇睁着无辜的荧黄双眼,向晏决嘶嘶吐着蛇信,明显是不敢擅自暴露、一心向他求救的模样,他却不理不睬。
眼见小蛇正被卜师叔收入袖中,似乎下一刻便要葬身酒罐,虞瑶连忙伸手制止副掌门的动作,“师叔等等,您不能拿这蛇去泡酒!”
卜行云只差把那截瑟缩的蛇尾也塞进袖子里,闻言却微怔道:“这蛇怎么了?”
“它,它……”虞瑶急中生智,编出借口,“它是我养的小蛇!”
“你什么时候开始养蛇了?”卜行云皱着半张脸,停下手中动作,语气却饱含怀疑,“这不像你的作风啊,小瑶。”
隋问山也纳闷地附和道:“怎么去了趟魔界,你连喜好都变了?”
“还不是因为我的鞭子在魔界被人崩断了,我心里难受得紧,多亏有这小蛇陪了我半路,我才好受点。”虞瑶瞟向正喝茶的晏决,又接着对在场诸人扯淡,“这事我本来没想提的……哪知道卜师叔会捡到我特地留在宗外的小蛇。”
“什么?虞师弟生前赠你的那根神鞭,被人毁了?”隋问山捋起袖子,一怒之下拍桌而起,帷帽垂纱猛烈晃动,“那个混蛋在哪?胆敢毁了虞师弟的遗物,爷爷今天就教他做人!”
虞瑶听得胆战心惊。
她侧目望去时,晏决正神色如常地放下茶杯,微勾的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虞瑶如临大敌,生怕掌门师伯继续说下去,会激怒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魔界头头,“师伯,您先消消气,此事从长计议,您千万别冲动!您要是跑去魔界,那您的灵蜂可怎么办?宗中还有谁能像您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它们?”
隋问山一手撑在桌面上,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才坐回原位,“这事我先记着。小瑶你放心,师伯迟早会为你出气!”
虞瑶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刚从死亡边缘把掌门师伯拉了回来。
她在桌底下摸到晏决的手,掐了掐他的指腹,还微微斜过身躯,靠近他的耳边,忐忑道:“我师伯说的都是气话,他只是关心我罢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要放在心上。”
“虞姑娘多虑了,我自然不会与你的宗中亲友计较什么。”晏决轻声对她耳语,“那鞭子是你师父所赠,于你十分珍贵,我定会赔你一根,此言绝无半点虚假。”
虞瑶摩挲着他的修长手指,悄悄对他挤了挤眼睛,权当与他达成约定。
“这么精致的小蛇没法拿去泡药酒,倒可惜了。”卜行云从袖中捞出小黑蛇让虞瑶接下,旋即晃了晃空荡荡的袍袖,在隋问山边上坐了下来。
他刚一入座,好像想起什么事,摸了摸脑袋,道:“被你们这么一搅合,我都忘了我来这是为了什么。在巡察宗门周边之前,路过传音石的时候,我听到个挺有意思的事情,跟上元宗有关。”
“又是上元宗,你三天两头提那上元宗的消息,修真界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隋问山嗤之以鼻,“他们今天又整出什么值得一听的事了?”
卜行云摆摆手,“今天这事可真的不同以往。上元宗那么大个宗门,他们的藏宝秘境防守之严密,在修真界堪称数一数二吧?万万没想到,那样的秘境竟然被人轻而易举地破了!”
隋问山这才起了些兴趣,“怎么说?”
卜行云仿佛还没从那股震惊劲里缓过神来,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闯入者分明如入无人之境,可在成百上千的宝物里,他只取走了一样最不起眼的。岂料,那正是上元宗秘而不宣的镇宗之宝,他前脚刚走,上元宗后脚就塌了!”
第45章
“上元宗?”虞瑶对这个名称颇有印象, “就是那个号称实力不虚于五大宗的第六宗门吗?”
“上元宗的实力是否不虚于五大宗门,我不清楚,但他们的财力, 怕是在修真界都首屈一指。”卜行云抚了抚胡子, “据说三百年前,他们刚建宗的时候还只是个贫穷的小宗,比我们茯苓宗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说得正兴起,话音就被帷帽之下一声响亮咳声打断。
隋问山抬手拂了拂面前垂纱,似乎是在警告自己这位师弟, 不要随便说茯苓宗的坏话。
卜行云看掌门师兄的不悦,识趣地打了个哈哈,“当然, 茯苓宗灵植丰茂,风景如画, 这一点,即便放眼全修真界,我相信也是难有敌手的。”
接着,他又回到话题, 还越说越激动,“上元宗崛起也不过是近两百年左右的事。自从他们得来那件神秘的镇宗之宝, 上元宗驻扎的废山几乎在一夜间生绝佳灵脉, 连带着改变了整个宗门几百年的气运!”
“可惜,”屋内忽然间响起晏决冰冷的语声,“终是逆天而行, 自食其果罢了。”
卜行云尴尬一顿, 望着对面一派肃穆的月白身影,语气满怀好奇, “晏小友何此言?莫非,你知晓其中玄机?”
晏决淡然抿茶,指尖不经意间滑过杯沿,轻点两下,“早在两百多年前,上元宗所处之地便已气数将尽,临近分崩离析。若不是他们盗来宝物,强行改变仙山命数,整个宗门早就不复存在了。”
“上元宗的镇宗之宝当真是盗来的?我初次听闻这传言时,还以为是上元宗气运大转,招人嫉妒而已。”卜行云面露惊愕,差点没一手把自己胡子揪断,“晏小友,你说这话,可有什么证据?”
“如今修真界大多法宝,皆由炼器所得,而炼器所用材料,无不自天地之间。上元宗既是正道,镇宗之宝所用炼器材料,也理应自修真界。”
晏决两指环住茶杯,眸光森冷越过杯沿,似一柄极锋利的冰刃,划过副掌门的视野,“您可曾听闻,上元宗在过去两百年间,提及镇宗之宝的处?”
“……确实未曾听闻。”卜行云缓缓摇头,“我只当是他们把那玩意宝贝得紧呢,不舍得公之于众。”
“上元宗平日里处事高调,修真界皆有耳闻,可他们对于镇宗之宝,却这般遮遮掩掩、绝口不提,仿佛生怕被人得知什么底细。”晏决放下茶杯,杯底触及桌面时发一道令人警醒的碰响,“您就不觉得奇怪么?”
卜行云欲言又止。
在座其余三人亦是无言。
沉默的气氛在屋中蔓延,一时间,连透过门户的晚风都显得如此吵闹。
好半晌后,还是隋问山在帷帽垂纱的掩护下,率先打破寂静,“倘若上元宗那镇宗之宝并非源自修真界,难道……还能是自魔界不成?”
晏决轻抚茶杯,不再言语。
然而,隋问山已从他的沉冷神色中得到答案,此时难掩惊骇,“传闻魔界灵气稀薄、环境险恶,唯有炼器资源丰富异常,一直为修真界所羡慕。只是魔界防守森严,与修真界又素来为敌,若你所言属实,上元宗又是如何得来那般珍贵的炼器材料?”
“还能如何?不过是暗中勾结,沆瀣一气罢了。”晏决的手指扣在茶杯之上,泛白指尖稍一用力,瓷杯便在他手中怦然迸裂,冒着热气的茶汁当即在桌上洒开。
“你的手!”虞瑶匆忙捧起他被瓷片划破的手,只见鲜血蜿蜒滴入那一小滩茶水中,流经漂浮的茶叶,显丝丝缕缕妖冶的红色。
情急之下,她随手从储物囊中抽那条旧发带,绕着他渗血的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可虞瑶才刚为晏决系上一个结,他便起身离席,一声不吭走竹屋,向暮色下的竹林中步去。
隋问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道友瞧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模样,莫非是我们说错话,让他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卜行云同样不明状况,“我也觉得奇怪,晏小友先前还好好的,怎么我们一提到上元宗,他就变了脸?难道他跟上元宗有什么我们不晓得的过节?”
虞瑶正对着碎裂的茶杯有些茫然,耳边便传来师妹的轻声询问,“师姐,他怎么了?”
“我去看看他。”她回过神来,朝屋内匆匆抛下一句“失礼”,便循着晏决的身影追了去。
男人的步履并不算快,却很坚定。
一路上,虞瑶并没有急着阻拦他,而是跟在他身后,任他继续走着。
当晏决终于停下脚步时,虞瑶却看到,眼前是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莲花池。
深蓝由天际向池中蔓延,水天俨然一色,而在水中游弋的荧光小鱼,仿佛能沿着池水飞向夜幕。
晏决正背身伫在池岸边,发尾与袍袖皆在风中鼓动。
这道身影在日光下原是清浅月白,此刻披着夜色,却显得分外凝重。
虞瑶轻手轻脚绕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站着。
诚然,男人毕竟高她一个头,尽管她站在他身旁,肩膀也还是比他的矮下一截。
池岸湿滑,当她努力踮脚,想要把自己拔得与他一般高的时候,脚下却险些一崴。
她踉跄着向池水倾倒之前,胳膊已被牢牢抓住。
因着身姿倾斜,马尾便垂在虞瑶颊侧,使她看不到晏决此时的表情。
不过,她能感到他手中力道的坚定。
虞瑶趁机站稳身形,理了理发丝,这才转过视线,看向他牵住自己的那只手。
上面还系着她用来为他止血的旧发带。
池岸晚风习习,将发带朝她吹拂,还捎来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和他身上一股说不的冷香。
意识到自己在关注些旁枝末节,虞瑶稍稍定了定神,待他松开手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直到晏决试图将手抽离时,虞瑶才加重了手上力道,微微朝他歪过头,问,“当着宗中长辈的面,你就那么仓促离席,多不给他们面子啊。”
“……我知错。”男人听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虞瑶忍不住从鼻子里笑了他一声,而后放开他的手腕,又侧过身,弯腰打量他被发带系住的指尖,“疼吗?”
“不疼。”晏决垂着手指,语气和缓,不像是在说谎。
虞瑶抬起他的手,虽然知晓那对他只是小伤,却还是放心不下。
缠在他指尖的褪色发带有血渗,洇一朵梅花般的痕迹。
碎瓷片本就锋利,他又是徒手将瓷质茶杯捏碎,伤口恐怕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微。
再说,即便他修为有多高,能多么轻易地将伤口复原,可是受伤时的痛感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如同是要安抚他一样,虞瑶轻轻按了按他的掌心,旋即低头在储物囊里翻找,嘴上还念念有词,“你是跟我来茯苓宗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跟我师叔师伯聊到那什么上元宗,害得你被茶杯划到手……”
她掏那只黑色药瓶,颇有些感叹地摸了摸瓶身,对他道:“我给你上个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