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木然开口,“这点小伤……”
不等他说完,虞瑶已模仿着他的口吻,压低声音,一板一眼道剩下的话,“这点小伤并不碍事,不用虞姑娘为我上药――你是打算这么告诉我吗?”
见他戛然止住话语,她笑着瞟了他一眼,又嘀咕一句,“要是真不碍事,你为什么不干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掐个诀让伤口痊愈,哪还能把血渗到我给你包扎的发带上?”
晏决沉郁着面容,目光凝滞,显然是无言以对。
虞瑶替他一圈圈解开手指上的发带,只见伤口沿着他的指腹而下,跨过两道指节,在他白皙的手指上十分刺眼。
她只是看着,心里便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伤不是在他手上,而是在自己身上似的。
虞瑶打开药瓶,在手背倒些许药膏,指尖一沾就要给他上药,却在这时迟疑了一下。
她从没觉得师父传给她的方子有任何问题,可现在回想着小大夫在药阁时对她说过的话,再仔细闻了闻,倒确实觉得有点腥。
眼前这个人,当时是怎么忍得了自己为他在背上抹药的?
她神的这会,温软气息轻吐在晏决手上,男人不由蜷起指尖,语气带着轻微滞涩,道:“虞姑娘,我用法术治伤便好,不劳烦你。”
虞瑶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我都把药膏沾手上了,你才说要给自己疗伤,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她拉起他的手,伸指在他的伤口一端轻柔点上,同时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因为顾忌魔界有人跟修真界宗门联手,偷走炼器材料,才会那么生气的吗?”
“他们哪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晏决下意识地想要握拳,却因手指被她拉着,只能暂且僵住动作,“那些勾当是发生过去的事,自从前任魔尊故去,便不复存在。”
虞瑶不明就里,“既然是以前的事,你为何会耿耿于怀?”
“我无法不介怀。”晏决语声更冷,“修真界现存的几大宗门,当年为了盗取魔界炼器资源所犯下的罪行,还迟迟没有偿还。”
虞瑶从他的语气里听了清晰分明的怨恨,忽然明白了什么,“上元宗的镇宗之宝被人盗走,那个人……难道是你吗?”
第46章
晏决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低头看着她的指尖从他的伤口上轻点而过, 将另一只手抬至身前,运转神识之力,顷刻间开启储物坠。
虞瑶只觉某种暖光落入视野, 指间动作不由一顿。
当她抬眼时, 便看到一块通体发黑的石头悬浮在晏决手上,内核透出的暖黄光芒渐明渐暗,如同是某种具有生命之物在呼吸一般。
即便虞瑶从未见过此物,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块石头浑身散出的气泽十分殊异, 并非修真界之物。
莫非,这就是上元宗从魔界弄来的镇宗之宝吗?
虞瑶抱着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将手伸向石头, 随后便在晏决的合眼默许中,用指尖轻触石头一角。
不过瞬息之间, 茯苓宗莲花池的宁静景致,便从她周身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屹立在魔界紫红天幕下的巍峨山峰。
耳畔风声呼啸,虞瑶感到自己仿佛在乘着飞鸟, 俯瞰山巅。
山头积雪逐渐消融,生灵在来往之间留下足迹, 光秃秃的树干上伸出几片新叶, 似是即将生发的模样。
然而,只是短短几次呼吸的功夫,平静的山头却绽出数道血红裂缝, 熊熊烈焰从中蔓延, 吞噬周遭一切。
下一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 无数山石迸裂,整座山在她的视野中轰然倾塌。
画面骤然暗去。
虞瑶再睁眼时,那些可怖的景象已然消失,可她还未能从中完全回过神来,此时看着自己仍按在石头上的指尖,竟觉得不真实,“我刚刚看到……看到魔界有座山崩了。”
晏决波澜不惊,“你看到的,是一座山脉在死亡之前的记忆。”
“记忆?”虞瑶惊魂未定地收回手指,抚着心口喘气,好一会,才理出些头绪,“这块石头,跟我看到的那座山,是什么关系?”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足以维系山脉的心脏。”晏决语带嘲讽,“可在有些人的眼中,它不过是用来滋养仙山的死物,可以随意挪移,任人摆布。”
虞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元宗所谓的镇宗之宝,就是它吗?”
“你现在知道了。”晏决眸光深沉,“当年,前任魔尊枉顾魔界西境睚眦山的生息,将山脉之心私下换给上元宗。直至今日,睚眦山所在之地仍是一片荒芜,连飞鸟都不愿经过,可那里,也曾是别人的家。”
虞瑶凝望着那颗山脉之心,眼前不时回闪过睚眦山最后的画面,一时间心中暗潮涌动,不知该说什么。
腰间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嘶嘶声。
一颗黑溜溜的蛇脑袋小心钻出她的储物囊,伸长脖子,对着晏决手中的山脉之心慢慢吐着信子,荧黄的眼中映出石头上的暖光。
不知为何,虞瑶从蛇眼中看出了些许怀念。
而晏决接下来的话语则更令她怅然,“小蛇在成为我的手下以前,曾于睚眦山上生活过。同窝兄弟中,只有它因被飞禽抓走,阴差阳错避开睚眦山崩塌的时刻,反而捡回一条命。”
“原来,你是一条有故事的蛇啊。”虞瑶心情沉重地摸了摸蛇脑袋,小黑蛇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般,目光一直紧紧盯在那块石头上。
直到晏决收起山脉之心,小黑蛇也未曾改变过一丝一毫的姿势。
“被毁的不止睚眦山,受到殃及的魔界子民也远不止它一条蛇。”晏决张开的那只手缓缓握紧,“皆是为着那些对修真界而言,千年难得一见的炼器资源。”
“你刚才说,前任魔尊把睚眦山的心脏换给上元宗,”虞瑶忐忑不安地端着下巴,“可他用这么珍贵的东西,去换什么?”
晏决只道出两个字,“修士。”
“修士?”虞瑶替他上药的动作蓦地顿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魔界的炼器材料,去换修真界的修士?他会缺人使唤吗?”
“你一定听说过关于魔界修炼之法的传言。”晏决面色更沉,“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宁可食人元神、吸人骨髓,盗取他人修为壮大自身,妄图不劳而获渡劫飞升。”
虞瑶早就知晓魔界那套靠吃人修炼的传统,只是听他这么冷静地说出来,仍是免不了惊惧。
“所以,前任魔尊用魔界的东西交换修真界的人,只是为了修炼飞升?”她细想之下,更觉不寒而栗,“那上元宗能拿到睚眦山的心脏,该不会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他们自愿献出本宗弟子。”晏决语声冷冷,“那些资质平平,没有家人,即便有一天无声无息失踪,也不会有人关注的底层修士。”
“上元宗竟然做过这样的恶,我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五大宗也对此一无所知吗?”虞瑶觉得十分混乱,“如果修真界知晓上元宗的恶行,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啊。”
“他们当然知晓。”晏决眸光骤寒,“他们不仅知晓,还纵容了这样的事情。毕竟,参与那些交易的,从来不只是上元宗而已。”
虞瑶觉得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不得不扶着额头,试图稳住心神,“你的意思是……修真界那些大宗都曾经拿着活人,跟前任魔尊做过那样的交易吗?”
“什么正道翘楚,净是笑话。”晏决近乎咬牙切齿,“无论是前任魔尊,还是修真界的所谓大宗,都不过是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的盗贼。”
“可魔界现在有你,”虞瑶五指穿过他的指间,托着他的手,感到隐隐不安,“你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的,对吗?”
晏决没有说话。
他的发丝被风拂过眼前,堪堪勾勒出眼尾血色,眸光如刀,唇角紧扣,神情中写满仇恨。
“你既然拿回山脉之心,令上元宗毁于一旦,已是为睚眦山报了仇。”虞瑶心下担忧更甚,“你该不会还想对其他宗门出手吧?”
晏决的回答却让她感到出乎意料,“我对上元宗出手,并不是因为他们间接造成睚眦山的覆灭。”
虞瑶顷刻间陷入迷茫。
她不禁想起在临安仙镇时,茶馆众人提起的那些关于他屠宗的传闻,不由对他的如今的心境惶恐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第47章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于上元宗以虞瑶威胁过他的事, 晏决并不打算如实道出,“只不过,上元宗曾派人来魔界地域寻衅滋事而已。”
这个答案对虞瑶而言属实有些意外, 但仔细想想, 却又不无可能。
以晏决如今的魔尊身份,和他的性子,想要对上元宗当初的寻衅之举予以反击,顺便夺回属于魔界的宝物,倒也说得通。
可她仍下意识地觉得男人对她有所隐瞒, 更因着漫天流言,唯恐他一不留神便会显出阴鸷一面,回头捣了五大宗, 旋即又紧张追问,“你这么做, 真的只是因为上元宗挑衅过魔界吗?”
晏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虞姑娘是在担心什么?”
虞瑶挠了挠额角,支支吾吾地掩饰道:“我能担心什么?我当然是担心你的安全啊,难不成我还担心那块石头。”
她清了清嗓, 接着道:“你一声不吭闯入上元宗的秘境,取走他们用来镇宗的山脉之心, 任由一座仙山倾塌……这么大的动静, 修真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于情于理,五大宗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他们能有今天的地位, 也无不是依托了魔界的炼器资源。”晏决侧首看她, 面上浮现出一丝她所熟悉的坦然神情,“除非他们想成为下一个上元宗, 否则便不该轻举妄动。”
虞瑶不自觉地小声嘟囔,“你一个人,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实力。”晏决面不改色,“虞姑娘不信我么?”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虞瑶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说说,你修炼到哪一层了?”
“渡劫期,第九重。”晏决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达到这个境界,就如同随手捡到一颗下品灵石般,没什么稀奇的。
可虞瑶却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她直直瞪着他,就好像是在仰望一座会移动的人形灵石,半晌后才道:“你,你只差一步就能飞升了?可,可你不是才两百一十七岁吗?”
世上怎么会有像这样的修炼鬼才啊!
晏决长睫微垂,语气收敛几分,“我的修为,让虞姑娘感觉不自在么?”
“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渡劫期……”虞瑶想到自己不过是没灵根的修仙废材,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心里便十分郁闷,“说得好像我能切身体会渡劫期有多厉害似的。”
晏决思忖少顷,犹豫着开口道:“我是不是不该贸然提及修为之事?”
虞瑶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抬起他的手,耐着性子替他抹完余下的伤药,三两下帮他系好发带,还故意按照自己捆螃蟹的手法,在发带末端打了个同心结,最后抬头看他的眼睛,道:“谁叫你那么诚实的?一点都不知道要让人心里舒服。”
晏决唇角轻抿,若有所思,“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虞姑娘舒服?”
他的语气分明寻常,面色也寻常,无非是清冷惯了的模样。
可他的这句话听在虞瑶耳中,却莫名古怪。
她越是琢磨着哪里古怪,就越是感到脸颊发热,原本窜上脑袋的愠意,此刻隐约化成局促之意。
当虞瑶终于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回她的脸上时,她本想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却偏偏先听他问道:“虞姑娘,你的脸怎么红了?”
虞瑶扭过头,一手抚上脸颊,指腹仔细试探了半天温度,确信他所言非虚,转而狡辩,“我怎么可能脸红,肯定是风吹的。”
她目光闪烁着抬手指他,试图混淆视线,为自己争取时间冷静下来,“不信你看你自己的脸,不是也被风吹红了吗?”
“有么?”晏决以灵力在身前凝出一面镜子,弹指点起一簇柔白色灵焰,认真对镜打量了一会,才郑重道:“虞姑娘,你说的不全对。虽然岸边有风,但我的脸并不算红。”
他指尖微晃,镜子瞬间便挪移到她的面前,“你看。”
虞瑶根本没有心情拆穿自己说的谎,一斜眼便看到镜中自己脸上的红晕,便交叉着两只胳膊,就要挡住镜面,“你怎么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拿着镜子来照人!”
可她忘了,以灵气凝出的镜子虽然大,却并无实体。
虞瑶前脚刚扑到镜子前,后脚便在岸上一滑,在晏决微怔的目光中,整个人通地一声栽进莲花池里。
一番扑腾后,她勉强在池中站稳身形,胡乱用手拨开额前湿发。
虽然池水刚刚没过胸口,于她这个旱鸭子并无大碍,但从四面八方忽然涌来的凉意,却令她有一瞬懵然。
随着凉意涌来的,还有脑海中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那似乎是她许久以前的记忆。
虞瑶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目,想要辨识出画面中的模糊细节,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将记忆碎片看得清楚。
脑海中,只回荡着缥缈话音,“你的神魂本应消散,却能重新聚拢,世上唯有一种失传古法可做到如此地步。但谁会耗费这般力气复生故人,却将你的记忆尽数锁住?”
虞瑶不知那话中含义,却清楚地知晓,那是师父的声音。
可是,师父何时对她说过这些话?
虞瑶恍惚之间,眼前画面化作飞灰散去,一道月白色身影却跃入池中。
男人一手从她的腿弯后穿过,一手护住她的背后,不待她反应过来,便稳当当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虞瑶茫然回头望着波纹荡漾的水面,只见因她落水而受惊的小黑蛇此时在水面游动,还不时抬起脑袋,有些紧张地向她吐着蛇信。
晏决小心将她放在岸边,在旁生起灵火。
他身上带着避水诀,因而分毫没有沾湿,正从容扯过袍袖,专注地盯着虞瑶的额头,耐心替她拭去额上水珠,并没注意到她不自然地抱住身躯,胳膊在胸前缓缓收紧。
“你就打算让我在火边慢慢烤干吗?”虞瑶咬着唇角,一缕湿润的发丝划过眼角,正被他轻轻撩开,耳边心跳响得如同擂鼓。
晏决顿住指尖动作,视线停在她的眉眼之间,“之前捉螃蟹那次,虞姑娘不是让我生火就好么?”
她的眼里分明燃着名为羞愤的火焰,缀满水珠的眼睫却柔和了她烧起的目光。
“那次我身上只是沾了些水花……”虞瑶恨不得用胳膊把自己整个遮住,尽管她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次,我可是从头到脚都湿了!”
应着她的话,晏决缓缓俯下目光。
原本轻盈且有层次的红衣,因为被水打湿的缘故,此时一丝不苟地贴合着她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