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这样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睫羽的每一次轻颤,他喉结的每一次滑动,和他脸上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红晕。
“虞姑娘,”晏决的声音愈发低哑,“你能不能……”
“嘘,别说话。”虞瑶还在循着自己在医馆见识过的手法,一心帮他看诊,“要是你现在打断我,那就只能重来一遍了。”
晏决果然不再出声。
虞瑶仔细检查过他脸上的每一寸,愣是没找出什么毛病,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不安地喃喃,“到底是哪里不对啊?”
她一手挠着额角,转过脚步,正想去窗边再认真琢磨一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却没有注意脚下,一不小心便踩上他垂落在地的袍摆。
虞瑶身子一斜,直愣愣朝前扑倒。
她本能地闭上眼,额头落在柔软的被子上,身体却斜过另一人的身躯。
空气安静得令她忐忑,一时半会,她不敢睁眼。
可压根不用睁眼,虞瑶也知道自己目前有多狼狈。
更何况,他身体的热度,使她更加不知所措。
虞瑶急着站稳起身,然后找个借口逃离现场,避开任何可能会有的对视。
此时,她一手撑在床边,另一手仍摸索着合适的支撑点,也不知触到何处,只觉得手下的触感有些奇怪,既不是被褥的柔软,又不像是胸膛的结实,便下意识地按了一按。
这一按,便按出晏决一声闷哼。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吃痛,不如说是隐忍,就仿佛他被她……触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
虞瑶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忍不住微微张开眼睛。
晏决眼尾泛红,眼神湿润的像是能滴出水来,鼻翼张合,气息不稳。
虞瑶心里一个咯噔,朝着自己的左手偷偷瞄去一眼,便好巧不巧地看到,自己的手越过晏决的腰带。
她抬起头,正想看清手掌落在何处,可被她无意中扑倒的人已经翻身逃出她的压制,背着她坐起身来,修长的手微战着扶住床柱。
晏决似乎是缓了好几次呼吸,才能勉强从容道:“虞姑娘,我困了,今晚便到此为止。”
“困?”虞瑶懵然撑起身,有些茫然地瞅着自己的左手,又看着他的背影,“你不是不用睡觉吗,这会怎么又困了?要是你在茯苓宗因为水土不服犯了困,那我更得帮你看看……”
晏决肩膀绷起,竭力在控制自己的语气,“请你出去。”
见他如此一反常态,虞瑶心中忧惧更甚,“你生气了?”
“若你不走,我便先行睡下了。”晏决说着,两手牵起身侧系带逐一解开,完全不顾及她还在屋里的事实。
“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就开始宽衣解带啊!”虞瑶仓惶转身跨出屋门,又想起掌门师伯在传信纸鹤上留下的字,最后丢下一句话,“那你先休息,明早我带你去凌双阁。”
不等屋里的人再说什么,她便提起一口气,飞也似的逃之夭夭。
虞瑶逆着夜风跑回久违的住处时,总算如释重负地靠墙喘了一大口气。
她抬起双手,本想拍着脸颊让自己清醒些,却在举起左手的同时顿住。
在临湖小屋的那一幕又袭上心头,虞瑶僵着左手,右手在额心、眉间和鼻梁上先后掐了又掐。
这只手……
他是不是因为这只手的所作所为,才对她下逐客令的?
虞瑶越想越懊恼。
她原本或许可以跟他多说会话,或许可以再多了解他一分。
谁能想到,就因为自己这只手,一切都搅黄了。
虞瑶仰头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捏着柔软的被角,试图纾解烦扰。
到了夜半时分,窗外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她的心情便顺着这片嘈杂乐曲上上下下,无法落定。
这里与会客之地相距不远,其间也没有大片树木或是丘陵阻隔。
眼下,虞瑶的目光斜向打开的窗,正能窥见临湖小屋的烛光。
她本以为他已睡了,可他连屋里的烛火都没熄,分明是还醒着。
虞瑶叹了口气,下床走到窗前,胳膊肘支在窗边,望着临湖小屋闭合的小窗后那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从储物囊里摸出那根护身金簪。
也许,她该跟他把误会解释清楚,省得早上起来见面还会接着尴尬。
她可不想把烦心事留到第二天。
抱着这样的想法,虞瑶在心中再三推敲措辞,直到自己也觉得妥当。
但当她抚上簪首花饰,尝试着开启金簪与他说几句话的时候,临湖小屋窗中透出的那一小片烛火,却倏然从她眼前黯去。
第50章
没了烛火, 临湖小屋便仿佛化作墨迹,顷刻间融入夜幕。
而虞瑶心中原本升起的少许期待,也重又回归寂静。
“就不能晚点再吹灭蜡烛吗?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虞瑶攥起手中金簪, 一口气堵在胸口, 心生烦闷。
可是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她就克制不住地仰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觉张口之间能将整个茯苓宗的灵气吸入肺腑,一瞬间什么也不想管,索性关上小窗, 折回床榻,用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虞瑶满心盼着会有繁星入梦,却又一次在梦中看到了那道门。
她定神时, 手已接近那道黑色雕花木门,曲起的指节正对着门上雕刻的一团流云纹, 其间还有数只凤鸟振翅欲飞。
虞瑶微微有些出神。
先前每一回,她一入梦便会被急切的心情兜住,只顾着敲门,却从未像眼下这样静心观察过门上的纹路。
这花纹竟有些熟悉, 是不是在哪见过?
虞瑶仔细拂过这些精心雕出的黑色木纹,另一手按住额头, 意图在脑海中寻索答案。
但她还未找出线索, 那道门便伴着一声轻响,从她眼前豁然打开。
她一手保持着顿在门前的姿势,目光对上门后出现的身影, 思绪似乎停滞了一刻。
“阿远?”听到这个从自己口中逸出的名字, 看着少年发丝凌乱、中衣不整的模样,她一时怔忪, 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是他?
门后的人,居然是他?
比起她突然间的沉默,少年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反常。
他的目光闪烁,神情举止表现得似乎犯了错,犹豫半晌,才从微张的唇齿间唤出一声,“师尊。”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都不出声?”她回过神来微嗔道。
少年的手指搭在门上,肉眼可见地收紧,“徒儿刚睡醒,仪容不端,还望师尊见谅。”
“你平常不是起得很早吗,今天怎么反而耽搁了?”她伸手就要贴上他的额头,“身体不舒服?”
少年却近乎战栗地退开一步,眼里闪过惊慌之色。
他的反应令她十分意外,“为师不过想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躲什么?”
“徒儿没事。”少年额上渗出细汗,脖颈绷紧,正偏过脸去,为自己辩解,“徒儿只是做了噩梦,心有余悸而已。”
她看着少年蜷在身侧的白皙手掌上,筋骨根根凸起,显然是受惊未定的模样,不由关切地拉起他的手,“你梦到什么了,怎会吓成这个样子?”
少年却神情古怪,像被烫到似的撇开她的手,仿佛她比噩梦还要令他心惊,言辞中更是饱含退避之意,“不过是梦魇罢了,徒儿稍作调息便好。”
她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结结实实一愣,旋即抱起胳膊,蹙眉瞅他,“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你试炼的日子?如果你被梦魇所扰,最好现在就告诉为师,为师才好尽快帮你稳定心神,免得影响你在试炼里的发挥。”
“不必麻烦师尊。”少年缓缓拉起门扇,语声干涩,“徒儿收拾一下,即刻便能动身。”
她却放心不下,忍不住上前想要追问几句,视线一不留神绕过他的身形,一眼望见被他丢在地上的一团中衣中裤。
“你起床之后换过衣服?”她从背后喊住他,在少年顿住身形后,困惑地踮脚打量屋中,这才察觉到,屋里分明充斥着清洁术的残余法力,就好像他恨不得把空气都洗涤一遍,“你早上什么时候还打扫过屋子?”
少年如同被抓住什么把柄,紧抿双唇一言不发,砰地一声把门扇在她面前合上。
她伫在门外,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转身对着院中这方天地发起呆来。
院内枫树经风吹过,一片手掌状的绿叶打着旋徐徐飘下。
虞瑶的视线便追随着那片枫叶,落在自己的袍摆上,那里有金线绣出的花朵。
她一眼认出,那是扶桑花的轮廓。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魔宫穿过的那套衣裙,裙角亦有几乎一样的花纹。
她愕然顿住一瞬。
此时,距离少年关上屋门还不到半柱香时间,虞瑶却听到身后门扇重新打开。
“你的随身法器都带齐了?”她下意识地回首望去,预期中如白鹤般的翩翩少年却没有出现。
视线中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少年衣袍染红,散发拂过脸颊,抬起的面容上赫然是几道狰狞血迹,全身裹挟在一簇簇骇人黑焰之中,可他似乎感觉不到被火焰灼烧的痛楚,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没变过。
如同那些黑焰灼烧的不是他,而是一具空壳。
天幕骤然变暗,一切倏忽间淡去,唯有魔怔般的少年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可怕,然而虞瑶一步也挪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披杀伐之气的少年朝她走来。
他越走越快,眼底疯魔之色越来越盛。
就在虞瑶以为自身难保之时,那道身影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躯。
就像是……她根本不在这里。
虞瑶茫然垂下视线,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正在化作青烟消散,甚至能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地上被风卷起的枯叶。
她这是怎么了?
上空隆隆作响,似有雷霆在云后聚集,忽然间,一道刺目至极的光芒迎头劈下――
虞瑶猛然掀起被子,从床榻上坐起,半晌都无法从梦中缓过神。
她从没想过,向来在梦中乖顺冷淡的少年,竟会如邪魔附体般性情大变。
这个印象甫一在脑海中烙下,便像扎了根的藤蔓,沿着她的思绪蔓延,令她止不住地后怕。
虞瑶死死按住额角,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窗边却响起熟悉的叩响。
她做了整整三次深呼吸,才踏着微凉地板,赤足走到窗前。
小黑蛇已然温顺候在窗外,见她打开一条窗缝,却没进屋,只是焦急地吐着信子,朝后扬起尾尖。
虞瑶顺着蛇尾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恰恰落在临湖小屋上,“你是为了你家主人来找我吗?”
小黑蛇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处,似是非常忐忑。
虞瑶不知发生何事令蛇如此紧张,一向安宁的茯苓宗上空,却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巨响。
夜幕中,一道前所未见的湛蓝电光毫无预兆地划过,朝着临湖小屋劈去。
虞瑶当即睡意全无。
她连靴子都没穿便匆匆跑出门去,踏着铺在小路上的鹅卵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第51章
诡谲的湛蓝光芒甫一触及屋顶, 瞬间便将临湖小屋劈散成无数碎片炸开,残留的电光盘旋在残骸之上,仿佛在无情舔舐着它的杰作。
虞瑶一路奔至近前, 面临的便是这般可怖的景象, 脑海中轰地一声,似乎也有什么顷刻间倾塌崩坏。
她只不过是睡了一会,做了个令人不安的梦,怎么一醒来,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伫在满地黑灰之中, 虞瑶已无从分辨哪些原本是房梁,哪些原本是桌椅,哪些原本又是床榻……
更无从确认, 晏决存在过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掩鼻的焦糊味,那仿佛是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 浓烈的烟尘遍布四周,熏得她双目生疼。
当她转过视线时,晏决的身影却在缭绕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不会吧……她都已经能看到他的鬼魂了吗?
虞瑶心中大骇,朝着男人伸出手去。
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可她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自己一个疏忽, 便会叫这道皎月般的身影从指缝间漏走。
虞瑶就在满目烟尘中无法克制地默默流泪, 不时抬手擦过眼角,缓缓向前走去。
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然而视野中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却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甚至当她走得更近时, 还抬手示意她止步。
那副熟悉的抗拒模样,换做平时只会惹她恼火, 如今却止不住地令她难过。
晏决唇齿一动,熟悉的清冷话音落入耳中,“别过来。”
虞瑶懵然放慢脚步,瞪大眼睛看他。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能不让她过去呢?
她转念一想,定是他知晓自己无法在人世久留,才故意与她保持距离。
毕竟人鬼殊途,不可勉强。
但如果自己错过眼前道别的机会,往后怕是只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了。
虞瑶定了定心,重新加快脚步向他靠近,晏决的身影却比她更快,一下子瞬移向后。
这回,他未动唇齿,话语便直接传入她的神识中。
“小心落雷!”
虞瑶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一个鬼魂怎么可能传音入密呢?
……原来他还活着吗!
她如梦初醒地刹住步子,旋即听到某种滋滋作响的声音,随后便目睹一道湛蓝电光向晏决落去。
虞瑶离他尚有三丈远,可落雷带来的冲击却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霎时间使她两脚离地腾向半空,身子一歪朝后摔去。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预期中的怦然坠地感却没有到来,落地时只觉自己似乎被某种力道接住。
虞瑶蓦然斜过目光,才看到身下一张用法术织成的网,正牢牢托住她的身形。
她一个愣神,翻身从地上爬起,在呛人的扬尘中咳嗽几声,视线又循向前方的人。
晏决抬首迎向上空,面上没有分毫惧色。
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茯苓宗的夜幕撕裂,刹那间天光大亮,一连三道湛蓝电光朝他相继落下,却堪堪避开他的身形,仿佛是充满威慑的前奏。
落雷之下,地面劈裂,碎石土块卷向半空。
晏决却仍衣袍翩跹,气定神闲,仿佛落下的是绵绵细雨,而非来势汹汹的天雷。
此时,他向天举起手掌,广袖沿着胳膊滑落,露出修长手腕,指尖轻动在上方张开结界。
紧随其后的五道电光,便直直撞在那道半透明的屏障上,炸散作无数道弧光迸开老远,掀起周围成片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