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晏决满屋子扫过一圈,恰好发现蛇正从藤篮中爬出,旋即朝它一指,“我看它好像不太舒服。”
虞瑶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小黑蛇从自己给它准备的小被褥间逃离,原本黑黝黝的蛇皮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白色网纹。
蛇甫一离开柔软的旧衣物,便紧紧贴着粗糙的藤编篮子爬动,似乎铁了心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蹭下来。
虞瑶戳了一下蛇脑袋,可小黑蛇像是没力气搭理她似的,缓缓从她的手下爬过,整个蛇在篮子上越缠越紧,同时还在一点一点地艰难挪动。
她不禁开始担心,蛇恐怕才是屋里真正受伤的那一个,连忙扯了扯晏决的袖子,“你是它的主人,你肯定比我了解它吧?你能不能告诉我,它究竟是怎么了?”
第53章
晏决负手而立, 目光放空,意味深长地道出四个字,“它在渡劫。”
“渡劫的不是你吗?为什么它也会受到牵连啊!”虞瑶蹲在藤篮之前, 手忙脚乱从储物囊里翻出一把细碎灵石, 还捞出几根因存放过久而开始发蔫的灵草。
“我身上就这么多灵石,天材地宝我一下子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她心急如焚地朝着身后的人晃了晃手,“你能不能帮我盯着窗外,看看是不是又要开始打雷了?”
晏决清咳一声,语气如常, “虞姑娘,你无需紧张……”
虞瑶打断他的话,“我怎么能不紧张, 它又不像你,仗着自己是渡劫期第九重, 也不跟人说一声,轻描淡写就把雷劫渡了!要是一道雷这么劈下来,它能躲得了吗?”
说着,她将灵石灵草一股脑塞到篮中, 连着蛇一起抱起藤篮,就向门口走, “我得带它去宗门外的石阵, 帮它引个雷。”
“不必了。”晏决伸手喊住她,语声沉郁,“它死不了, 最多蜕层皮。”
虞瑶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雷要是劈在它身上, 哪里是蜕皮那么简单!”
晏决伸出的手缓缓放下,看着她的目光明显有些凝滞,“它快要蜕皮了,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劫。”
“所以你说它渡劫,是指它要蜕皮的事?”虞瑶结结实实一愣,再看小黑蛇身上愈发清晰的白色网纹,确实像是将蜕的蛇皮,便豁然开朗,“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可她旋即又对男人话中的模棱两可感到恼怒,“每次都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用渡劫的字眼来吓唬我。”
“它每百年需蜕一次皮,这对它而言,与修士渡劫无异。”晏决神色郁郁地收拢五指,“我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担心它。”
“那我能帮它做点什么?”虞瑶绕过他的身形,把篮子放在桌上,弯腰指着小黑蛇绕藤篮缓慢爬动的模样,十分不安,“它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晏决在她身旁站稳,语气亦很稳,分明对蛇很有把握,“你什么也不用做,它自己能熬过去。”
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虞瑶仍是难免心焦。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黑蛇用脑袋蹭着篮子侧面,从蛇嘴那里将旧皮破开一道口子,然后通过绕篮爬动的动作,一点点将身上那层网纹旧皮卷到后半截蛇身,直到白色蛇蜕脱离尾尖,完整地落在她的手心。
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手捧着银白泛光的蛇蜕,看着重新爬回篮中、全身乌黑发亮的小黑蛇,虞瑶欣喜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只觉刚蜕完皮的蛇触感比起先前柔软许多,禁不住沿着蛇身摸了又摸。
蛇轻轻摆动脑袋,荧黄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享受被她抚摸的感觉。
“它好软啊!”虞瑶甚至还怂恿晏决,“你也摸摸嘛。”
男人语声微僵,“现在软,等会就不软了。”
虞瑶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更应该趁着它还软的时候多摸摸嘛!”
晏决板着一张脸,“你摸便好,我就免了。”
虞瑶爱不释手地沿着小黑蛇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蛇身上还未变硬的鳞片,隐约感觉蛇在蜕皮后似乎比之前略微粗壮了一分,“我没看错吧,它是不是长大了一点?”
“这很正常。”晏决面无表情地点头,“它会越来越大的。”
此时,屋外不远处,分别潜伏在两棵树后的卜行云和隋问山,刚好借助法术捕捉到屋内这几句对话。
“不得了不得了!师兄你听,我们这顺风耳刚开,小瑶就已跟晏小友……进展到如此地步了!”
“非礼勿听的道理,你懂不懂啊?给我立刻掐断这法术。”
“师兄莫急!至少也得确认这事成了之后再断吧?”
而在屋里,虞瑶正端详着宛若新生的小黑蛇,兴冲冲道:“它今天这么努力表现,我想好好奖励它一下。”
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晏决有些茫然,“你意欲如何?”
虞瑶信心满满地拍手,“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晏决语声一滞,“……取名算是哪门子奖励。”
“取名怎么就不算奖励了?”虞瑶瞥了他一眼,嘟囔着,“名字那么难想,我可是慎重考虑过才决定的。你是它的主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还懒得操这份心呢。”
晏决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想叫它什么?”
虞瑶端着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我最喜欢它光溜溜的脑袋了,不如就叫它溜溜吧?”
她划圈摸着蛇脑袋,越念越觉得“溜溜”是个顺口的好名字,“以后,它就是我的小溜溜了。”
可她那两位躲在树后聆听屋中对话的师伯师叔,却不约而同地在夜色中沉默了。
片刻后,隋问山狐疑地挠了挠帷帽,“我怎么觉得,小瑶这孩子去了一趟魔界,变得愈发离谱了?她以前给宗中的灵树灵潭取名也就罢了,她怎么逮着那种东西……也要取名!”
“师兄你说得对。”卜行云当机立决掐断了维持顺风耳的法术,揪着眉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们就不该接着听下来……”
小屋这边,虞瑶仍密切关注着小黑蛇的动静,没有注意到晏决脸上被冷落的表情。
刚蜕完皮的蛇在她的抚摸之下,惬意地重新盘成一团,把脑袋搭在身体上,睁着一双荧黄的眼睛,却渐渐不再动作。
“它怎么不动了?”虞瑶心慌地戳了戳小黑蛇尚有些娇嫩的脑袋,“蜕皮那么辛苦,我刚才是不是不该打扰它?”
“没什么。”晏决不以为然,“它只是像所有的蛇那样,睁着眼睛睡觉罢了。”
虞瑶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
这一晚经历良多,她也有些疲了,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提上藤篮,打算带着她的小溜溜,继续睡她的大觉。
至于他……
虞瑶指着外堂中的竹榻,一边打呵欠,一边含糊不清地嘱咐晏决,“你刚历完雷劫,也该休息一下。”
男人面向烛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目光都没有偏移过。
虞瑶对他时不时的沉默姿态已经习以为常,“睡不睡都随你,你想去外面看风景也可以,我不会拦你。”
她掀开帘子就要回到内室,背后却传来晏决隐含怨意的声音,“虞姑娘,你为了我的手下担心了半个时辰,却用一句话打发我么?”
虞瑶撇嘴,“我哪有一句话打发你,我之前不是还帮你看过伤吗?”
晏决纠正她,“确切来说,你只看了我的头、颈和双手。”
“你在介意这个?”虞瑶放下手中藤篮,抱着胳膊瞅他,“可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吗?”
“方才是我怕你担心,刻意隐瞒。”晏决定定望着烛火,目光闪烁,“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虞瑶忍不住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也没想就道:“怎么不舒服了,难道你也要像溜溜一样蜕皮吗?”
晏决默了一默,“我是真的有点不舒服。”
话音刚落,男人便转身走到墙边竹榻屈膝坐下,腰背却挺得笔直,两手捏着袖边,嘴角紧抿。
哪里是不舒服,分明只是在跟她闹变扭。
虞瑶一手扶额,摇了摇头,“那好吧,姑奶奶就撑着这口仙气,再帮你看看。”
她揉了揉自己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对着他这张脸打量了一个来回。
晏决果然比起先前配合许多,不仅一动不动任她凑近观察,连呼吸的频率似乎都在刻意控制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虞瑶在心底轻嗤一声,坐在榻边,便要从他的袍袖下拉起他一只手。
没等她触及他的袖边,晏决已经侧过身将双手同时伸了过来,乖乖张开十指,脸上写着大义凛然。
仿佛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也不会再反抗一个字。
虞瑶先后看过他的两只手,见他始终守着一副板正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我看你没什么问题。”
……只是吃醋的后劲大了点。
“我有。”晏决收回双手,将垂落颈后的发丝通通撩到肩上,还指了指自己的后颈,“我脖颈发烫,肯定有问题。”
虞瑶看了看他泛红的后颈,再抬眼时,才发现他的耳根早已红透,“照你这么说,你的问题多了去了。”
晏决顿了顿,“……很多么?”
虞瑶回想着他之前脸红腼腆的时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想想,单是今天,就有……”
“还是别说了。”晏决闭上眼睛,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身子一斜,径直在她的腿上躺了下来,“我怕你说了,我的问题便更多了。”
虞瑶被他这毫无预兆的举动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两条抬起的胳膊在身侧僵了一瞬,脸上飞速地发烫。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定是脸红了。
当虞瑶低头看去,这个理直气壮枕在她腿上的男人已然双颊通红,她心里无端觉得平衡了几分,语气才稍稍能够稳住,“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晏决合着双眼,这似乎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发丝乌黑柔亮,顺着她的身形垂落,而在虞瑶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循着这条墨河流淌向四肢百骸,使她感到说不出的悸动。
那种感觉,像是一颗小小的嫩芽冲破种壳的桎梏,生涩地从泥土下探出脑袋。
虞瑶伸出手指,缓缓拂过他弧线美好的眼尾、他温润柔软的唇瓣,指尖在他的唇珠上停留片刻,整个人不由俯身向他的面容靠近。
而在她合上双眼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他因笑意而勾起的唇角。
第54章
烛光轻曳, 将夜的静谧挡在窗外,偶有萤虫从窗棂外飞过,一闪一闪犹如星尘随风舞动。
“有件事, 我想问你。”虞瑶慢慢抚着晏决的发丝, “你渡过八十一道天雷劫,是不是要飞升了?”
男人仰卧在她的腿上,合起的浓密眼睫于眼睑投下两道扇形的影,有若雨露滋润过的温软唇瓣轻轻张合,从容不迫地喉咙里逸出一句微哑的话语, “那还早。雷劫只是飞升前的第一关考验。”
虞瑶听着,一下子便紧张起来,“我还以为你渡完雷劫就差不多了, 之后居然还有别的?”
晏决淡然“嗯”了一声,“飞升是每个修道者的毕生追求, 这样的境界,怎是渡完雷劫便能简简单单达成的。”
“但雷劫也不简单啊,是你自己说得那么云淡风轻……”虞瑶忧心忡忡地咬着嘴唇,连用手指滑过他发丝的动作都停住,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都还剩下哪些劫数?”
她还特地一字一顿地强调, “不许瞒我。”
晏决从唇间迸出一声轻笑, “你在担心我么?”
“姑奶奶才没担心你。”虞瑶虽然嘴上这样嘟囔着,手指却忍不住将他的发丝搅了又搅,“要是你像渡雷劫那样, 三两下把其他劫也渡了, 然后一声不吭地飞升到仙界,跑去找你家仙主, 那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
晏决张开双眼,视线在她微愠的神情上顿了一顿,“虞姑娘,其实我……”
话音未落,屋内烛火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卜行云躲在树后,正瞥见烛光从虞瑶屋中黯去,握住拳头暗暗叫好,紧接着传音给数丈开外的隋问山,“师兄,亏得我们没白等,依我看,他俩成了!”
“你说成了就成了?”隋问山嗤了一声,“就算烛火灭了,也保不定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卜行云抚着胡子思忖少顷,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去窗边确认一下?”
隋问山略微矜持地抬手整了整自己的帷帽,“……正有此意。”
两人达成共识,借着夜色掩护,蹑手蹑脚地踏着夜露,穿过松软草地,最后猫腰靠近小窗。
隋问山扒着粗糙的木头墙面,小心翼翼透过窗缝窥去,然而床榻上分明空空如也,“是我老眼昏花吗,内室怎么看不到人?”
他抬指便要施展法术一探究竟,却被卜行云赶忙拦住,“晏小友修为高深,对法术的痕迹定然也很敏锐,若是师兄你在此处动用神识之力入屋探查,怕是会被他察觉。”
隋问山冷着脸扶住帷帽,语气不耐,“那你说该怎么办?”
卜行云拈起胡子琢磨片刻,朝旁一指,“兴许,他们正在外堂的竹榻上躺着呢。”
两人于是蹲下身子,为了不打草惊蛇,便贴着墙面,像螃蟹似的横步往另一侧挪动,谨慎靠向窗边。
这扇小窗却紧紧关着,连一丝窗缝也没有,他们又不敢贸然推动窗扇发出声响,只好侧过耳朵,聆听其中动静。
卜行云还没听上半炷香功夫,就感到左肩被人拍了拍,下意识地朝旁扬了扬手,传音回道:“师兄,你专心听,有什么话直接传音就好。”
隋问山回复的语气明显有些纳闷,“我是在专心听啊!倒是你,莫名其妙喊我干什么?”
卜行云不解地扭头瞥了他一眼,“刚才,不是师兄你拍我肩膀的吗?”
“我哪只手拍你了?”隋问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行不行!”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一愣。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清咳,随后响起女子的话音,“掌门师伯,卜师叔,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人这才慌忙转头,隋问山飞起的帷帽垂纱甚至甩了卜行云一脸。
他们站定后,隋问山才心虚地摩挲着手掌,对面前女子道:“小瑶啊,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你跟小道友……不是刚刚还在屋里吗?”
“蜡烛烧完了,我想起墙根还晾着几支,正好拿回去用。”虞瑶一手举起白花花的蜡烛,一手撑着下巴,对他们两人撇了撇嘴,“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位要是有急事想登门拜访,能不能别鬼鬼祟祟的?我差点还以为,你们是来听墙角的。”
“哪里的话,你师伯师叔可不是那样的人!”卜行云赔笑着打了个哈哈,转而旁敲侧击地问她,“话说小瑶啊,你跟晏小友……怎么样了?”
虞瑶隐约觉得卜师叔话里有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什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