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她感到一瞬的渺小。
半晌后,她茫然收回视线,挪动脚步,却在余光中瞥见,自己正踏在白色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那双赤足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迈去,一步又一步,但不知为何,脚下却没有任何踩在石板上的实感。
风在耳畔呼啸,可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被风拂过的触感。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要去往何处。
她只是隐约知道,他在等她。
应着冥冥中的某种召唤,虞瑶恍恍惚惚地穿过仙门,经过云池,路过雪兰树,步入庭院,最后回到了那扇黑色雕花木门前。
她怔在原地,缓缓抬手。
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期待,仿佛只要她一推开这道木门,她想见的那个人便会出现。
伴随门开时的轻响,虞瑶眼前光影交错,再定神时,她己然身形瞬移,坐回一张似曾相识的雕花木床上。
便在这时,她又看到了曾在梦中见过的少年。
那个在梦中,被她以“阿远”相唤的少年。
那个与晏决有七分相像的少年。
那个连脑后护身簪,都与晏决几无二致的少年。
而少年低头跪在她的床前,正并拢双手,将长柄汤勺递给她。
她犹豫着从少年手中接过长勺,深入汤汁,搅动不过三两下,便赫然捞出雀鸟的一截头颈。
只见雀眼浑浊,已无生机,却仍骇人地圆睁着,如同是要泣诉冤屈。
“这是什么?”她丢下勺,不安地追问跪在床前的少年,“阿远,这是什么?”
“这汤里,便是徒儿的灵雀。”少年的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绪。
仿佛那并非是他的灵雀,而是他随手猎来的一只野鸽,炖了便炖了,无甚好在意的。
她愕然至极。
寻常的人,哪怕对仅仅喂过几顿的小猫小狗,都很难没有一点感情。
更何况,是灵雀这种一旦与人结契、就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存在。
可他呢?他都做了什么?
他不但将灵宠宰杀,还炖成汤,堂而皇之地端给他的师尊。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徒弟。
她受到极大冲击,声音明明无力,却还拼命沉住,“你可记得,宗门给弟子分发灵宠时,让你们立下什么誓?”
“记得。”少年回得一板一眼,像在说别人的事,“灵宠的主人,应当尽心照料它。”
“既然记得,为何破誓?”她指着汤盅,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喉间滞涩愈发浓烈。
“徒儿听闻,灵宠的骨与肉,于修士而言,是上好的补品。”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地说着,却字字惊心。
“是谁告诉你的?是那些平日与你不善的弟子吗?”她言语中满是痛心,指尖扣在床沿,“这三个月,我没在你身边教导你,他们说的话,你便轻信了?”
“汤要凉了。”少年似乎没在听她说话,但他提起盖子的手分明有些僵硬,“徒儿先帮您盖上盅盖,您想喝的时候再喝。”
那只手却猝不及防被她扣住。
她的指节发软,明明没什么力气,若他要挣脱,本该是易如反掌。
可少年只是微微屈指,便放弃反抗。
她反转他的手掌,露出他手腕内侧一块尚未淡去的紫红印记,“我若不问你,这万蚁噬腕的破誓之苦,你便打算当作从未有过吗?”
“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伤小痛罢了。”少年隐忍说着,却蜷起五指,腕间几道筋更是肉眼可见地尽数绷起。
她松开他的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指腹,“你就一点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霍然抬起头来,眼中不见波澜,语气却理所当然,“你没问题便好。”
――你没问题便好。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对她使用“您”的敬称。
她迎着少年的目光,心里有根弦崩得极紧,仿佛随时都会断开。
灵雀对他,并不重要。
宗门之誓对他,也不重要。
对他重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师尊而已。
他的师尊像对待一个徒弟那样地关照他,教导他,保护他。
可他对他的师尊,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情分。
虞瑶在床榻上缓缓摇头,不自知地往里缩去,直到后背抵到墙上。
少年仅仅是平静地看着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刻,汤盅中那只死不瞑目的灵雀忽然张开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上元宗的废墟上空,数座浮岛正在月下绕着坍塌的山头挪移。
一片寂寥之中,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晏决飞身落在其中一座浮岛,神识探过四周。
倘若敌人将虞瑕挟来此处,他现在理应有所察觉,可此地莫说是修士气息,似乎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若不是敌人费尽心思掩住了气息,便是摆出了一副空城计。
“总算有人来了。”那道阴冷话语衬着惨淡月色忽然响起,在空中回荡,语气中带着一丝昭然若揭的得意,“我等茯苓宗派人前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阁下想见的人不是我么?你不惜违背正道誓约,挟持茯苓宗的女修,无非是为了引我前来此地。”晏决负手而立,视线徐徐扫过身前,“费这么大功夫,何必。”
第58章
敌人静默片刻后, 忽然大笑,“怎么样,你对上元宗如今这番凄凉景致还满意吗?这可是你亲手造下的杰作。”
“上元宗当初派人来我魔界地域寻衅威胁时, 便该想到他们宗门会有这般下场。”晏决漠然, “况且,上元宗秘境临危、仙山行将坍塌之前,那些胆小鬼早就弃山而逃。既然连他们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宗门,毁了也无甚可惜。”
“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声音顿了一顿,故作感叹, “昔日的魔尊曲无一定没有想到,会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坐上他的位置,怕是叫他都自愧不如。”
“心狠手辣么?你爱如何说, 便如何说。”晏决压根不为所动,毕竟修真界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好话, 这区区一个带着恶意的词语,还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风浪。
他只是稍作停顿,又接着云淡风轻道:“当初的几大宗,举着发扬光大宗门的幌子, 专从荒僻之地招揽新弟子,转手便将他们作为祭品献给曲无修炼魔功。若说心狠手辣, 还是你们更胜一筹。”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敌人的痛处, 使他的声音瞬间变得阴阳怪气,“……你可真不愧是容瑾教出来的好徒弟!”
“就凭你,也有资格跟我提我师尊的名讳?”晏决心知敌人是在激他, 这说明对方方寸已乱, 极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话语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空气中传来一丝细微灵力波动。
晏决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扣起, 目光瞄准左前方,令神识之力震荡开去。
一座浮岛轰然炸裂,散作无数砾石撒落下方废山。
空中灵力流窜而过,敌人身形一晃,被迫在另一座浮岛上现出形迹,语气里多了一分咬牙切齿,“好你个魔头,我差一点……就被你炸死了。”
眼见敌人形迹显露,晏决眸光一凝,话中带上冰冷笑意,“刑副掌门,别来无恙。”
那名堪堪在前方浮岛上稳住身形之人,正是如今第一宗门启光宗的副掌门,刑业。
“启光宗仍屈居于天极宗之下时,你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不过两百年,你却已坐到昔日第二宗门的副掌门之位。”晏决语声淡漠,“想来,你当初为虎作伥,从魔界盗取炼器材料,自身也得了不少益处。”
刑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避而不谈,却独独在意晏决话中的那四个字,“资质平平?你说我资质平平?”
察觉到空中灵力动荡更为明显,分明是敌人心神愈发不稳的征兆,晏决不由冷冷一笑,“你连仙门大会的第一关都没撑过,若说你资质不俗,岂非违心之言。”
凄冷月光之下,刑业脸上毫无血色,“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你也好,你那师尊也罢,你们这些天生资质出众之人,最是高高在上。寻常修士终其一生追求的长生之道,在你们眼中却是那般稀松平常。”
他越说越恨,似乎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气一并发作,“难道有人生来就想资质平平吗?我千辛万苦才为自己争得现有的地位,这些年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自食其力,又有什么错!”
对于他的这番癫狂之语,晏决感到既可笑又可悲,“你将同宗师弟师妹作为祭品献给曲无,换得本不属于修真界的魔界炼器资源,这如何能称得上是自食其力。”
“你懂什么?”刑业眼中映出近乎魔怔的紫红异光,这使他更加面目狰狞,宛如披着人皮的修罗恶鬼,“对于背负亲族厚望却资质平平的痛苦,对于拼命修炼却进境停滞不前的痛苦,对于心怀大志却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痛苦,你都懂什么!”
晏决语声一沉,指尖魔力在背后聚集,“牺牲别人的性命,以提升自身修为,此种行径,与窃取人命修炼的前魔尊曲无又有何分别。”
“你果然就不该活着。”刑业已在言语上落于下风,此时急于扳回一局,咬牙狞笑,“天极宗那些老东西,非要名正言顺地公开处决你,才叫容瑾有机会救下你。若我是他们,就直接杀了你,那你便没命成为魔尊,更不会在今时今日挑衅我!”
晏决合了合眼,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白雾,“我说过,你不配在我面前,提我师尊的名讳。”
他的指尖魔力化作五道黑色细线,绕过他的身形,如若穿过空气般直直穿过中间数座残缺浮岛,而后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地朝着敌人逼近。
以自身神识融入魔力淬出细线,这道源自魔界残卷、不为外传的上古秘术,对任何敌手而言,都是融骨噬魂的一击杀招。
而此时,五道黑线齐齐停在那道紫色身影周身,比起夺取性命,却更像是在威慑敌人。
“这女修的命,可是在我手上。”刑业一手托出光芒变幻的琥珀色宝珠,一手指向浮岛上空现出的鹅黄身影,“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
虞瑕的身形浮在半空,双眸静合,仿佛是在安然沉睡。
由法宝造出的禁制堪称严丝合缝,足以遮掩每一丝生气,无怪乎晏决先前探查时并未察觉到,原来虞瑕被封印在启光宗的锁神珠中。
然而晏决清楚,锁神珠虽能对外封住活人气息,却并不能维持人的生息。
修士若被困在其中,灵力便会迅速耗尽,陷入生死之间。
这对于身怀有孕的虞瑕而言,无疑更为凶险。
“堂堂魔界之主,一夜屠尽天极宗近千人,却不敢杀我?”刑业似乎对晏决半路停下杀招的举动感到意外,又有些飘飘然,言语间不由地嚣张几分,“哦,我想起来了。那时你师尊刚刚因你而死,你自然心无牵绊。而今她活过来,你便软弱了。”
晏决沉默片刻,付之一笑,“我方才的确有些投鼠忌器,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指尖轻动,那五道黑线倏然收回半尺,转而却凝成一股,只在末端张开,牢牢扣入那颗琥珀色的锁魂珠中。
“你是不是疯了?”刑业大惊失色,“你若强行撬开锁魂珠封印,只会连累这茯苓宗女修的神魂遭到宝珠反噬!”
“你说的不全对。”晏决的衣袍迎着夜风猎猎舞动,语声却淡然,“锁魂珠的封印是会反伤神魂,但未必是她的神魂。只要在封印破裂之时,以另一人的神魂代为承受伤害,原先被封印之人便能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锁魂珠表面的琥珀色光芒便在黑线作用下,生生绽开几道裂口。
刑业愕然之间,身形已是动弹不得,却仍借助神识传音,不甘示弱地怒吼,“你骗人,锁魂珠是我启光宗的宝物,没人比我更了解它!它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打造锁魂珠的关键材料,便是魔界独有的敛魂玉,这东西在魔宫中还存着不少。我提及的,只不过是敛魂玉的特质之一。”晏决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些细节,曲无大概并未跟你提过。毕竟,他根本不会在乎他人的性命。”
晏决只手从身前划过,指尖掐诀,将从锁魂珠中现身的虞瑕牵离浮岛。
趁锁魂珠封印蓄力反扑时,他隔空运力,先将宝珠悬于刑业头顶,同时当空召出传送法阵,把虞瑕传回茯苓宗去。
随着一声心有不服的惨叫,敌人那道紫色身影便被琥珀色光芒迎头吞噬。
晏决伸手召来锁魂珠,见珠身光芒渐稳,封印安定,便毫不犹豫,一手将宝珠捏碎。
望着手中齑粉纷纷扬扬落下高空,他旋身就要离开上元宗领地,却在转过脚步时,骤然感到神魂深处的一阵刺痛。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时错觉。
因为那痛楚,与他两百年来,每一回尝试施行招魂禁术时所遭受的,实在太过相似。
但他明明已从招魂反噬的煎熬中解脱。
当晏决运转灵力,试图清除这种错觉时,刺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
愈演愈烈的痛楚,使他恍惚以为自己正被雷霆不断劈中,只不过,雷霆并非劈在他的身躯之上,而是劈入他的神魂之中。
一个不安的念头划过晏决脑海。
他的心雷劫,似乎提前了。
不知何时,虞瑶耳畔的尖叫终于消失,唯有水滴答落下,声音在森冷石窟中逐渐清晰。
她终于恍过神来。
周身骤暗,风亦止息,空气阴冷潮湿。
隔着数道铁栏,虞瑶看到一团蜷缩的身影。
少年的白色弟子服遍布灰与血的痕迹,已是污浊不堪。
他靠在墙角,微垂的面容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颓败模样。
“我知道那个弟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可在审讯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她下意识地要往他的方向伸过手去,指尖刚越过铁栏不到一寸,却被某种力量弹开,铁栏上陡然现出缠绕的符文。
少年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满血污,此刻紧紧揪住衣袍,“师尊,您该好好休息,不该来这里。”
她一手握紧冰冷铁栏,不顾符文灼痛,抬高语声,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抿紧嘴唇,上面赫然是几道干裂带血的伤口。
好半天,他才开口,每一个字音都吐得艰难,“事已至此,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可我相信你!从你十二岁到十七岁,你跟在我身边整整五年,我何时怀疑过你?”她苦口相劝,“这五年,我有没有教过你,该说的时候就要说,该抗争的时候就要抗争?如果连你都保持沉默,那我又该如何帮你?”
少年的如墨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两侧,牙尖在唇上扣下深深的印,而血丝正缓缓渗出,“师尊,您回去吧。徒儿会当作您今日不曾闯过禁地,徒儿半个字也不会跟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