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急着催我走?”她愕然一顿,仿佛意识到某种更为可怕的事,“是不是有人胁迫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的?”
然而少年只是咬紧嘴唇,拼命摇头,就是不说一个字。
“阿远,你说话啊!”她急得恨不得将这排铁栏炸断,可伴着这股怒火涌上喉咙的,却是血的腥甜味。
“师尊,您难道忘了么?”少年话声陡凉,抬起的眼中,竟露出一丝黯淡笑意,“徒儿不叫阿远,那只不过是您为我取的名字。徒儿的名字,本应是……”
可没等他说出本名,虞瑶眼前的画面,便随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小瑶,你能听到师伯说话吗?”
“小瑶,快醒醒,别吓师叔啊!”
“嘶嘶嘶,嘶嘶!”
虞瑶是被三道交替的声音吵醒的。
她睁开眼时,面前不再有没顶的潭水,却出现了头戴帷帽的隋问山,眉间紧皱的卜行云,还有一颗吐着信子的黑色蛇脑袋。
“师伯师叔,你们怎么都在这?”
卜行云拍着大腿,瞪了隋问山一眼,又对她说:“你师伯怎么就同意让你泡寒潭呢?你底子弱,又被寒气侵蚀,刚才在寒潭里差点就没气,吓死你师叔我了!”
“这不是有我在边上看着小瑶吗?我一发觉不对,便把她捞上来,以灵力唤回她的神识。”隋问山抬手挠了挠帷帽顶部,迟疑着问她,“小瑶,你找回你想要找回的记忆了吗?”
虞瑶思忖片刻,木然摇了摇头,“……还差一点。”
她从寒潭岸边慢慢坐起,低头看去时,才发现身上衣物已在避水诀的作用下烘干彻底。
可潭水中的寒意仿佛还留在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颤。
小黑蛇吐了吐蛇信,便攀上她的肩头,凉冰冰的小脑袋在她的颈间蹭了又蹭,不管她怎么安抚蛇身,它都不肯放开。
卜行云掂着袍袖,很是感慨,“你家溜溜还真是粘人。我刚赶来寒潭,它就跟着窜了进来,在地上嗖嗖爬得飞快,简直不像一条普通的蛇……”
隋问山冷声打断他,“师弟,说正事。”
卜行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转而语声沉稳地告知她,“小瑕平安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在哪儿?我想见见她。”虞瑶立时便从寒潭岸边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卜行云赶忙扶好她,旋即宽慰道:“小瑕没有大碍,目前正在竹屋休息,待会我们带你去看她。”
“那就好,”虞瑶喃喃,“他们都平安回来就好。”
她本以为卜师叔会接着说下去,卜行云却在这句话后止了声,只默然张了张口,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虞瑶这才隐约察觉到水雾弥漫间一分凝滞气氛,心中顿时惶然,“师叔,您怎么不说话了?”
卜行云神色忧虑地抚了抚胡子,半晌后,才迟疑道:“晏小友他……还没有回来。”
第59章
虞瑶心觉不妙, 追问卜行云,“那小瑕是怎么回来的?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卜行云端着袖子,连忙道来, “经过幻象之扰后, 你师伯加强了山门防守,还将一缕神识接入山门。小瑕回来是在三盏茶以前,我当时在盘问弟子,是你师伯传音告知我山门外有新的异动,但他忙于监督你在寒潭中的状况, 不便亲自前去查看。”
他缓了口气,又道:“谁知,我跑去山门前一瞧, 小瑕居然就躺在传送法阵的余辉中,周身还带着十分严密的护身法障。想来, 是晏小友先将她传送回来,为保她安全,还特地施加了护身用的法障。”
“他明明答应过我,天亮之前, 会把小瑕平安带回来……可现在小瑕是平安回来了,他又在哪?”虞瑶越说越担心, 下意识地探向储物囊, 忍不住想用金簪传声一问。
可她跳下寒潭前握在手里的金簪,已不在身上。
虞瑶登时慌了起来,转身便朝着五色雾气四溢的潭边扑去。
一眼望去, 她什么都看不清, 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寻找晏决留给她的簪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莫非是落在水里了?
虞瑶扶着寒潭岸边的石块, 倾身便伸手往水中捞去。
手指刚从潭面拂过,还未浸下一寸深,她却觉寒意由指尖飞速蔓延至心口。
只是触着,便这么冷……她先前跳下去的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小瑶,你在找什么?”隋问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语气中满怀担忧。
“我在找我的金簪。”虞瑶头也不回地焦急道,“掌门师伯,您有没有看到一根金簪,上面还有很漂亮的花饰?它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转眼间,隋问山已上前拦住她,“离这潭水远些,可别再叫寒气入体了。”
虞瑶只见一道青色光流从他手中旋出,注入潭水之中。
很快,随着水滴飞散的轻声,那根金簪便穿过雾气,回到她的手里。
虞瑶心有余悸地握紧簪身,仿佛重获某种依托,这才能稳下些许心神,询问隋问山,“掌门师伯,您可知,我在寒潭中泡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隋问山安抚她,“其实,从小道友离开茯苓宗,也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他不都已经把小瑕送回茯苓宗了吗?你也莫要太过紧张。”
“都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虞瑶目光辗转,落在手中金簪上,话语犹豫,“师伯,您或许不知道,对他而言,这一趟耗去近两个时辰,已是……慢了。”
“小道友能稳扛八十一道天雷劫,他的实力,我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数。”隋问山再次开解她,“兴许小道友只是遇到些小麻烦,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事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呢?你再等等,过一个时辰,最迟不过天快亮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吧。”
“一个时辰,”虞瑶不住地告诉自己,“还有一个时辰。”
他一定会回来。
隋问山朝卜行云招手示意,又对她提出,“你不是要探望小瑕吗?我们陪你去吧。”
虞瑶却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师伯师叔,你们已经这么忙了,我不敢再麻烦你们。小瑕那边,我自己去就好。”
卜行云便先行离开山洞,接着去盘问宗中弟子。
隋问山则继续观望山门动向,并承诺她,若是晏决回到山门前,他便会神识传音,先告知于她。
虞瑶带着小黑蛇前去竹屋,正撞见师妹从榻上坐起,便三两步走到榻前,关切地问,“小瑕,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什么?师姐可以帮你去摘点新鲜杨梅……”
“师姐,我没事。我只觉得好像做了个噩梦,所幸这个噩梦很快便醒了。”师妹面上带着些许苍白,扶着额头茫然道,“但我想不通,那人是如何闯进山门来的?”
“他对宗中弟子施了附魂术。”虞瑶转身帮她倒了一杯茶水,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捧茶杯慢慢饮下,心头才舒展了些。
“那人居然这样恶毒!”师妹眉头微皱,手指握起,“我在书中读到过,受到附魂术波及的修士,神魂是会埋下隐伤的。师姐,我们得尽快找出那个被他牵连的弟子才行。”
“你先别担心。这会功夫,卜师叔已经在宗中调查,是哪位弟子被施下附魂术。”虞瑶从储物囊中取出自己在仙都获赠的月宵草,递到师妹面前,“我知道你这段时日一直胃口不佳,这是我在魔界得来的月宵草,你正好拿去调和脾胃,补气安胎。”
“师姐,你总是能为我着想。”师妹接过灵草,视线在上面停留,语气有些怀念,“不瞒你说,我醒来之前,刚巧梦到过去的一些事。”
虞瑶发出一声上扬的“嗯”,“什么事?不如说来听听。”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师妹笑着对她说,“那时我爹刚带你来宗门,我们明明还是初识,你就那么怔怔瞅着我,直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毛。”
“那么早的事情,”虞瑶尴尬地挠了挠额角,“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师妹抬指揉了揉额头,似是陷入些许思忆的模样。
“我爹向来很疼我,结果无缘无故把你带回宗门,收作徒弟,我可不高兴了。虽然他十分关照你,甚至把你当成女儿对待,但我却迟迟不愿接受你成了我师姐的事。再加上,我爹会督促我修炼,却从来不要求你什么,我觉得他对你偏心,便更不高兴。”
“你在我修炼间隙,偷偷捎来蜜饯给我,我提着剑就挪了地方。你怕我剥螃蟹手疼,连着帮我撬开五只螃蟹,我一口也没碰。你从宗外买了新奇的小玩意要送给我,我便闭门躲在竹屋,假装不在。我那时候,是真的很任性吧?”
“我小时候身子骨弱,那段时间又闹了好几天脾气,一不小心就生了病,还发了烧。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有人拿着浸过冰水的帕子擦我的额头,又冷又痛,简直给我气坏了。”
“那一回,我却好得比往常要快许多。退烧之后,我才知道在身边照顾我的人是你。可我仍然拉不下脸,对你说一声谢谢。”
虞瑶听到这里,更加不好意思,“那些事,你怎么一件件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若非师妹提起,她甚至不会想起,自己在宗中还有过这么一段时日。
师妹双手拢住月宵草,语声微微停滞片刻,又接着娓娓道来。
“我爹看出我对你心有不满,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还再三劝我来找你道歉。那天晚上,我走到你的住处,发现门没上锁,又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以为你还醒着,轻敲了两下门,就板着脸进了屋。”
“可那时你已经睡下了,你只不过是在梦呓。”
“我模模糊糊听到你在梦里喊一个名字,语腔跟平时大不一样,觉得很奇怪。当我走近的时候,借着透过小窗的月光,才发现你居然在流眼泪。那是我初次见到,有人会在梦里哭。我更没想到,平常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你,居然会伤心成那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吓得跑回去找我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有些事情,合该留在梦里,梦醒之后,便会烟消云散。”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师妹面色为难地叹了口气,“师姐,对不起。”
“还有这样的事……”虞瑶愣怔一瞬,忽然间有些惘然,心中隐约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向着某个答案靠近了,“你还记得,我当时在梦里念出的名字是什么吗?”
“记得,我一直都记得。”师妹点点头,语声坚定地回答,“你当时梦呓的名字,不是阿渊,就是阿苑,总归像是谁的小名。说来也有意思,你在梦中十分牵挂的人,你从不曾对我们提起……”
师妹后面说的那些话,虞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耳畔反复回荡着的,都是“阿远”这个小名。
原来在她初入茯苓宗的时候,她就已经惦记着这个名字。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的记忆里,便有这个名字的存在。
虞瑶微晃着站起身,一手掐着两侧太阳穴,头已隐隐痛了起来。
“师姐,你还好吗?”
原本是她嘘问师妹的话,反过来由师妹问出口,其中滋味,已是截然不同。
虞瑶没有再说什么,心不在焉走出竹屋,直到身体猛地撞上竹栏。
在小黑蛇那双荧黄眼瞳的注视下,她手握金簪,克制不住地喘着气。
如果一切如她所想,她先前那些梦境,她触及雪兰树时所见情景,她从宁城老者口中听来的故事,她在寒潭中回想起的片段,以及师妹方才对她提及的事……
这一切都在冥冥中,指向一个答案。
虞瑶觉得自己仿佛是扒开层层积雪,而她所追寻的那片新芽,已是呼之欲出。
流萤从竹间而来,围着她徐徐飞舞,连小黑蛇亦忍不住追随着萤虫的那一点光,吐着信子,轻晃脑袋。
而她只是颤着手指抚过簪身,就如同她真的在用指尖翻开冰冷雪层,心底却有一颗小小的火星,一点点地燃烧、壮大、升起。
在她无法拼凑出完整回忆的过去,她跟他,到底是非亲非故,还是早有渊源?
若是她现在借着金簪传声问他,她会得到那个追寻已久的答案吗?
虞瑶在簪身用力一按,夜幕之下,她手中当即泛起令人心下温暖的金色光晕。
这是她第一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借着自己的意志开启了金簪。
背景中再无打斗喧嚣,唯有风声轻呼,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虞瑶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对着簪身说出这句话。
然而金簪那头的人,却没有给出任何回音。
第60章
对于晏决的沉默, 虞瑶不禁感到纳闷,“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依照他先前在宁城对她所言,只要她集中精神对着金簪说话, 哪怕他远在万里之外的魔界, 也能藉由神识之力听见。
虞瑶很确定,自己眼下只想迫切地从他口中听到那个回答,绝无半点分心。
可为什么,他却好像没有听见她一样……
小黑蛇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凑过来对着金簪嘶嘶地吐了吐蛇信, 仍是没有得到晏决的半点回复。
失落并着隐忧同时从虞瑶心底升起,她正要断开金簪上的神识之力,打算过一会再传声与他, 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到另一头传来的话音。
但那不是晏决的声音。
“果然如此。”语声饱含讥讽, “哪怕是像魔头这样的人,也逃不出心雷劫的桎梏。今夜,这个祸患便要命丧上元宗!”
随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你是谁!”虞瑶还没来得及追究什么, 簪身上的金光忽地一晃,旋即在她眼皮底下黯去。
金簪与晏决的神识, 断开了。
虞瑶惴惴不安地握着金簪, 思绪在脑中揉成一团,越来越乱。
他不是刚刚才渡过八十一道天雷劫吗?
怎么这么快便接上了所谓的心雷劫?
回想着晏决曾对她说过的,那些关于飞升劫数的话语, 他当时明明就很从容, 明明就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担心,并不像是刻意撒谎的模样。
她原以为, 他会如他临行前所言,只是去去就回,可方才自己开启金簪传声,他并未做出回复,而神识之力又无故断去……
虞瑶心中的忧惧瞬间卷土重来。
她不知心雷劫到底有多凶险,此时万般焦心之下,急匆匆前往凌双阁,正要找掌门师伯问个明白。
孰料,大老远就听到隋问山的声音。
“修真界要变天了,你看!”隋问山朝虞瑶招了招手,又抬手指向上空。
夜幕中,赫然是一弯逐渐变作冰蓝色的月。
“我关注山门动向时,顺便夜观天象,竟然遇见此等奇景。修真界千年来都未曾有过蓝月之象,这可是修士临近飞升的征兆。”隋问山很是兴奋,“我真想亲眼看看,是谁走了这么大好运,怕不是天亮前就要飞升到仙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