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默了片刻,艰难开口,“师伯,您可知晓,心雷劫是怎样的劫数?”
隋问山无法克制住激动语气,快步走来与她说:“心雷劫便是飞升前的第二道大劫,也是最后一道。传闻,只要在蓝月消失以前渡过这道劫数,便能与天同寿;若渡不过,便身陨神灭。”
他转而一顿,“修真界千年来渡过天雷劫的修士千千万万,什么境界都有,可已许久未能有人临近飞升前的心雷劫,以至于如今的小辈都鲜少知道此劫的存在。你又是从何处听说心雷劫的?”
虞瑶的指尖在金簪上扣得更紧,声音不由自主带上颤意,“师伯,他要飞升了。”
“谁要飞升了?”隋问山愣了一愣,见她神色满怀担忧,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语声震惊,“你该不会是在说小道友吧?他怎么突然就要飞升了?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师伯,我并不是故意要瞒您,这其中细节,我回头会向您交代清楚。只是现在,我更担心他的安危。”虞瑶咬了咬牙,“他在修真界……有很多很多仇家。”
“你是该好好跟我们说说他的事。”隋问山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他在宗中渡的天雷劫,便是飞升前的第一道劫数,可他这第二道大劫来得也太快了!我记得他天雷劫后尚且神色自然,后来跟你共处一室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吗?”
虞瑶魂不守舍地摇了摇头,“……没有。”
倘若晏决曾有一丝异状,她都不会任由他只身前往上元宗。
隋问山语气渐渐沉重,“眼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只要旭日初升,蓝月便会消失。是飞升还是陨灭,他的生死,只在这一个时辰。”
“可方才我试图与他传声,分明听到他的仇家也在上元宗。”虞瑶惶惶不安到了极点,当即掏出阵修令牌,险些要在冲动之下直接前往上元宗,“如果他们趁火打劫,借着心雷劫这会功夫伤害他可怎么办?师伯,我不想他们伤害他!”
“心雷劫渡的是心之劫,劫数之力会以他最痛苦的记忆作为牢笼,将他困在其中。”隋问山却全然不似她那般惶恐,甚至语声分外笃定,“任何人都不会靠近一个与心劫抗争之人,除非他们想与他一并经受心雷劫的考验。”
这听在虞瑶耳中,却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多少。
“他在上元宗渡心雷劫,没人陪在身边,还不知有多少仇家正眼睁睁地盼着他渡劫失败。”虞瑶拉住隋问山的袖子,眉头紧蹙,“师伯,我想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他?”
“你这愁容满面的,都快跟小瑕先前不相上下了。”隋问山很是无奈,“他渡的若是天雷劫,旁人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可这心雷劫,全仰仗他自身的意志,就算你想帮他,也帮不了啊。何况,若他身边仇家环伺,你去了又能如何?”
虞瑶怔怔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手中金簪和令牌,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无法预知这道劫数的终点是什么,无论晏决是飞升,或是……
她生怕自己一旦错过这个时辰,便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
“师伯,”虞瑶再抬头时,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我不想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为他好好祈愿吧。”隋问山叹了又叹,“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危考虑,小瑶。”
望着上空冰蓝月钩,虞瑶只感到寒意从心底滋长,连忙掐了掐指腹,低头拼命祈祷。
晏决那样虔诚地供奉着仙主,若仙主有知,能否保佑他……平安无事地渡过这场劫数呢?
想到此处,虞瑶不由将手攥得更紧。
空气中有片刻的宁静,但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虞瑶开始新一轮的祈愿时,余光里另一道身影闪过,只见卜行云一面朝她与隋问山两人跑来,一面振臂疾呼,“师兄,小瑶,我找到被施附魂术的弟子了!”
“找到就好。”隋问山先是欣慰道,又立刻严肃起来,“附魂术毕竟是邪术,极易伤及神魂,那弟子目前情况怎样?”
“不碍事。”卜行云摆了摆手,“他神魂虽然有伤,但法术在他身上作用的效果并不算久,假以时日,这伤势还是能痊愈的。只是他这一时半载的,修为大约无法进境。”
“只要不伤到根基,什么都好说。”隋问山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又道,“说来,但凡实施附魂之人,总有些意念会不可避免地残存在被施术者的神识中。你可有从那弟子身上探知到,那个闯入者先前为何要掳走小瑕?”
“闯入者似乎对谁深恶痛绝,他此番声东击西,应该也是为了引诱此人前去上元宗。”卜行云挠了挠后脑,“但我们茯苓宗向来与世无争,我想破脑袋,也不知他是想针对谁,便用传音石探了探风声,没想到却意外听到关于五大宗的动向。”
隋问山嗤了一声,“我茯苓宗向来不搅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突然有兴致探听这些了?”
“你我常年闭门不出也就罢了,难道还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眼下四处都在议论五大宗之事,整个修真界都炸开锅了。”卜行云袍袖一甩,传音石浮现上空,石头周身白芒骤亮,犹如星辰闪耀。
其中不断传出纷纭人声。
“听闻五大宗为了剿灭魔头谋划已久,本想借他重伤之际暗杀,却屡屡叫他侥幸逃生。”
“如今魔头被心雷劫所困,加之有五大宗派出的百名精英修士勇闯心雷劫,齐心协力之下,定能叫他深陷劫数无法自拔,天亮便魂飞魄散!”
“五大宗从不会让我失望!想那魔头两百年前屠戮整个天极宗,与整个修真界为敌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卜行云抬手掐断石中传来的言语,抚着胡子颇为感叹道:“修真界果然是苦魔尊已久。不过今夜看来,这场持续两百年的对峙,终于能告一段落。这对修真界,大约是件好事吧。”
隋问山没有说话。
虞瑶也没有说话。
卜行云收起传音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隋问山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转过头质问虞瑶,“小道友和魔尊是什么关系?小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卜行云愕然顿住一刻,也朝虞瑶望来,“小瑶,你师伯到底在说什么?晏小友怎么会跟魔尊搭上边?我们不是还等着他平安返回宗中吗?”
虞瑶一言不发,不住地向后退去,心中满满都是方才从传音石中听到的可怕议论。
五大宗摆明了是下定决心要将晏决置于死地,才会派出那些修士去闯心雷劫。
他们根本不会容许他渡过心雷劫,而是要将他扼杀在他最痛苦的记忆中。
可是,她还没从他的口中,得知她想知晓的……关于他与她之间的真相。
“小瑶,你在做什么?”隋问山恍然发觉,虞瑶指间白色灵气渐逸,她不知何时掐裂了一颗灵石,另一手中的铜制令牌正在黑夜中熠熠发光。
卜行云试图劝住她,“小瑶,你至少先把话说清楚,别急着……”
“师伯师叔,对不起。”虞瑶手举开启的阵修令牌,眼看绿色光流将周身席卷,缓缓道出一句话,“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他,但我不能。”
第61章
象征传送法阵的绿色光流从面前散去时, 虞瑶只觉视野一晃,脚后半是踩空,连忙向前一趔, 才在区区一丈宽的浮岛上稳住身形。
蓝色月辉冷冷迎头洒落, 映出空中许多如她脚下一般的浮岛。
而在那一座座浮岛之岛上,正一动不动地伫着一道道长袍鼓动的修士身影,只是,他们对她的来临似乎毫无察觉。
虞瑶扫过一圈,才发觉这些修士一个个都闭着眼睛, 面色在冰蓝月光下透出十足阴森气息。
就仿佛他们只有躯壳还立在浮岛上,而神识已然离体。
这个念头从脑海浮现时,虞瑶想起自己从传音石中听到的话语, 当即意识到,他们正是由五大宗派出, 不惜一切代价闯入心雷劫,试图趁着劫数,将晏决置于死地的那些修士!
空中浮岛不断升升落落,交错挪移, 直到某个时刻,这些盘旋在她视野中的障碍恰好散开一角缺口, 虞瑶才看清, 浮岛中间,正闪动着一团异常冰冷的蓝色光芒。
而在光芒之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由她所在之处, 虞瑶能看到晏决被毫无暖意的冰蓝光芒当头笼罩, 双眸紧合,神情乍一望去宁静异常。
她几乎无法想象, 那副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手中令牌陷入短暂的蓄力期,虞瑶无法将自己传送到他的身旁,只好先用目光锁住他所在的方位,思考该如何越过与他之间的百十丈距离。
怀中的小黑蛇却突然消失,大片黑雾自她的周身飞速腾起,雾中影影绰绰现出的巨大蛇影将她环住,似乎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与此同时,虞瑶听到近处响起一道话声。
“我以为你为刑业所激,当真独自前来上元宗。”一道黛蓝色身影由浮岛前闪现,语气充满讥讽,“没想到,你还带了条魔蛇。”
眼前光影变幻,虞瑶抬头望去时,巨蛇正稍稍弓起脖颈,以不逊于电光的速度,朝着那人的身影猛然出击。
敌人却陡然隐去身形,转瞬间,又从更高处出现,俨然一副睥睨姿态对蛇卫说道:“想杀我?有这个功夫杀我,不如想想该怎么救你家主人!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从修真界彻底消失,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与五大宗抗衡!”
“他不会消失。”虞瑶大声反驳,“我不会让他消失的!”
“不会?”敌人面带讥笑,“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他不会?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快便陷入心雷劫,可都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虞瑶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只为了动摇她的决心,“你为什么这么说!”
“瞧你身上还带着寒气,在茯苓宗可没少折腾吧?谣传茯苓宗中寒潭能涤去尘嚣,解封神识深处的旧梦,我以前从未当真,但看你这表情,多半八.九不离十。”敌人冷笑,“你敢说自己来到此地之前,没在忙着找回记忆吗?”
虞瑶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旋即暗掐指腹,稳住语气,“我自己找回自己的记忆,总好过从你们口中得知真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敌人满口轻蔑,“你就没有哪怕那么一刹那想过,你为什么会失去过去的记忆?”
虞瑶沉默了一刻,道:“想过又如何?没想过又如何?修士失忆,无非是身心遭创,神识封闭自我的缘故。我不会因你三言两语,就去纠结这些琐碎。”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不曾追究为何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甚至忘了,失去记忆本身便是一件细思恐极之事。
而今,她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梦中少年跟晏决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想知道,她跟他们……有什么渊源。
虞瑶无法否认,自己在短暂的某个瞬间也曾惶恐过,若真相是她无法想象的模样,她又该如何自处?
但时至今日,她既已决定寻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便不会半途放弃。
“让我来给你一点小小的提示好了。”敌人居高临下,目光锐利,言语中意有所指,“即便是足以剥夺修士一切天资的酷刑,也无法轻易将记忆抹除。哪怕神魂将散,只要未入轮回,记忆便不会自行消失。”
……剥夺修士天资。
……酷刑。
……神魂将散。
这些话语字字惊心,在她的耳畔不住回荡,虞瑶只觉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就要冲破水面,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攥紧双拳,警醒自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来上元宗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浪费时间同敌人言语纠缠。
虞瑶不再搭理对方,只是提着胆子,将手掌覆在巨蛇冰冷的鳞片上,见它微微低下蛇首,才小声问道:“你有办法把我送到你家主人身边吗?”
巨蛇缓缓吐着信子,从黑雾中探出比她腰身还粗的蛇尾晃了一晃,示意她抱住。
虞瑶环住蛇尾,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等待巨蛇尾巴一甩,将她抛向晏决所在。
敌人的语声却像箭矢般,穿过笼在她周身的魔雾,一句句落入她的神识。
“你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可他又曾对你坦诚过多少关于他的过去?定是时常模棱两可,遮遮掩掩吧!”
“他可曾对你提及,在天极宗覆灭之前,在众所周知的屠宗浩劫之前,他便已在宗中酿下血债?”
“你就没想过,从始至终,不愿你记起过往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你如今心心念念之人呢?”
“他定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谁知你却要主动找回记忆。他的盘算落空,恐怕因此才会遭到反噬,更使得心雷劫提前降临。何等可笑,何等讽刺!”
虞瑶忍无可忍,扬起脑袋,用力冲着空中喊了一声,“烦死了,你给姑奶奶闭嘴!”
“我想,他根本没跟你提过心雷劫吧?”敌人很是自负,“那是因为他心虚,因为他自知罪孽无法弥补,因为他分明对你有愧!若你直到身陷他的心雷劫时,才确认他是怎样十恶不赦的魔,到时候你连反悔都来不及!”
“你一会说他的不是,一会又恐吓我,不就是巴望我对他置之不理吗?那我也把话说明白。”虞瑶牢牢抠住鳞片,脚跟在蛇尾上轻蹬一下,“他的事情,姑奶奶自己会弄清楚,你再浪费口舌也没用!”
巨蛇应着她脚下的力道,在黑雾的裹挟之下,从浮岛上腾空而起,朝着晏决飞去。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敌人仍在锲而不舍地传音威吓她。
“何必去救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他昔日能屠戮一整个宗门上下近千人,来日亦能重新掀起腥风血雨。倘若有那么一天,你便是他的帮凶,是整个修真界的罪人!”
“别忘了,你跟那百名精英修士可不相同。你没有灵根,没有修为,闯入他的心雷劫,无异于是去送死!你只为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罪恶刻进神魂里的人,便要赌上自己的性命?
“只要你不干扰这场心雷劫,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待朝阳从东边升起,让上苍助修真界除去这个祸害,一切便都结束了!五大宗不会难为你,而你,也可以继续在茯苓宗过你的安分日子。”
这些意在扰乱她的话语,反而更令虞瑶坚定心念。
眼看晏决所置身的那团光芒越来越近,她对巨蛇叮嘱一声,随即绷紧全部的心神。
蛇卫领会她的意思,蛇尾猛地一扬,虞瑶趁机松开双手,顺势向着浮岛之间那团冰蓝光芒扑了过去。
同时,巨蛇的影子从她眼前迅猛掠过,向后飞走,只听蛇身在空中卷出的气流声,和修士催动法诀的噼啪声,是两方缠斗的动静。
而先前纠缠不休的传音之声,也归于寂静。
虞瑶不由会心一笑,有溜溜缠着他,谅那个敌人一时半会还烦不到她。
她注视着晏决的身影和他周身那团耀眼光芒,重新定了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