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下山历练, 凌虚宗十余名弟子皆由季晋华领着,按照下山前的说法, 领队的师尊每隔一日便要向青云天宗汇报山下的情况。
如今距离他们一行人下山已过去了一段时日。他今日特意放下门中事务过来, 便是想问问季晋华他们的情况。
储殷皱着眉接过榆林手中的通讯符, 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向凌清虚。
他神色如常,依旧是一派沉稳深敛, 眉目威严的掌门模样。
但不知怎么的, 储殷总觉得他今日看起来与往常不太一样。
若实在要说哪里不一样, 好似……是眼睛。
凌清虚的眼里, 好似蓄着些什么东西。
若要借点什么类比他之前的眼神, 那之前的凌清虚, 给人的感觉便如一片一望无际的海,辽远、旷阔、平静。
而今日细细一看,他那眼神, 倒更像是座望不见底的深山……
储殷很快从这般审视中抽身出来,视线从凌清虚的脸落到他的腰间。
凌清虚今日未着凌虚宗的长老服,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袍,腰间的玉坠单薄锐利,随着他走路的步子浅浅摆动。
一打眼看上去, 与他的气质不太相称。
他停在储殷面前,袍角还在微微摆动。
他缓声开口:“宗主, 晋华他们下山已有几日了,我今日是来问问他们的情况。”
储殷很快拉他坐下,先是叫他放宽心,“不必担心,季晋华他们前日便已平安到了丰宁。”
后又面露难色,斟酌着开口:“只是我迟迟联络不上许幻竹,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你来得正好,不如用你凌虚宗的传音玉简联系下宋辰,看看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联络不上许幻竹?
凌清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带着这么多人,自己身上又背着旧伤。
若是遇上什么状况也不知能否应付得了。
“我这便联系宋辰。”他从袖间拿出玉简来,两指画圈落在玉简中心,玉简四周开始聚起月白色的清光。
几人纷纷盯着那光圈,等着另一边的回应。
半晌,光影渐灭,玉简无声。
“若是连凌虚宗的玉简也联系不上,那他们大概并不在人界。”
凌虚宗收回玉简,眸色淡淡,心底却翻起巨浪。
他在清霜剑上布了剑意相连术,若许幻竹有危险,他的无念剑便能有所感应。
而他们离开的这几日里,无念剑并无响动。
也就是说许幻竹目前应该安全,但他并未将这消息告知储殷,只是顺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若是不在人界,那情况便有些复杂了。”
本来当时发现自己送错传送符之后,榆林就十分愧疚,心底千盼万盼着他们几人平安抵达才好。如今听凌清虚这样说,便更是紧张,他随即上前两步道:“宗主,说不定他们只是路上耽搁了,不如让榆林去泗阳找找看吧。”
储殷闻言认真打量了榆林两眼,接着缓缓摇头道:“你……你不行。”
不太靠谱。
别到时候人没找着反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宗主……”榆林还想继续劝说。
“我去吧。”凌清虚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玉坠,眼皮子垂着,看不清表情。
“正好泗阳离丰宁也不远,晋华又是第一次带弟子下山,我到时候顺便再去丰宁看看。”
储殷和榆林齐齐看向凌清虚。
两脸疑惑。
储殷心道:上回叫凌清虚带凌虚宗的弟子们去丰宁,他极力推脱说没空,这才让季晋华去的。他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榆林心想:凌掌门是不是糊涂了,泗阳离丰宁可不近,一个南一个北呢。
两人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倒是应得飞快。
储殷:“如此也好,那便辛苦你跑一趟。”
榆林:“凌掌门去,那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便先回去处理门中事宜,明日启程前往泗阳。若寻到了他们几人的消息,我会及时给您传音。”
“一路小心”,储殷起身送他,到门口时压低声音嘱咐了一句:“清虚,此去途中若是有玲珑塔的消息,记得及时告知与我。”
凌清虚略一沉吟,看向储殷,“宗主,这玲珑塔究竟有何机妙?”
“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储殷回头看了榆林一眼,见他正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这才拉过凌清虚,往一边走,“玲珑塔是用离华天的四根灵气柱的残料炼化而成的,有聚灵引气之用。这塔之前被天帝置在离华境替众仙者们净化浊气,助其修行。如今塔丢了,离华天那边倒是其次,天帝担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去,引出些什么离经叛道,违背自然之举,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离经叛道,违背自然。
看来这玲珑塔的确不简单,只怕他们几人这一回的寻塔之路,不会太平静。
凌清虚看了眼储殷的神情,的确凝重,便顺着点头,“若是有消息,我会及时往青云山传信。”
这塔可别叫许幻竹碰上才好,还是得快些下界去看看情况。
说完这些,他便与储殷道了别,往凌虚宗的方向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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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襄村的日头才升起来,许幻竹一行人便已早早到了老地方继续摆摊。
半日过去了,虽没打听到半点那几人的消息,但她倒是和一群婆婆婶婶处成了好姐妹。于是到了要用午饭的时辰,村中的婶子们开始留他们吃饭。
“哟,王婆婆,你们这儿可真热闹!”秋书榕路过他们的摊子,停下来打招呼。她身后跟着个丫环,丫环手里拿了些布匹,看样子是买了东西要回去。
许幻竹突然用手肘顶顶时霁,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方才突然想到,他们几个有没有可能不在阳襄,而是去了矿山,不然我们为何怎么都打听不到消息?我看这样,你不如送她回去,顺便打听打听矿山的事。”
他点点头,起身走出去一步,又返回。
低下身对许幻竹强调了一遍:“等我。”
“等你!”她飞快地点点头,示意他快去。
他这才去接过那丫环手里的东西,许幻竹同时对着秋书榕道:“夫人,让我相公送您吧。”
秋书榕抬眼看了时霁一眼,浅笑道:“麻烦了。”
两人走后,王婆婆收拾着面前的摊子,看向许幻竹,兴致冲冲:“我们是不是又不用等他了,走吧!”
许幻竹连忙把她拉住,“要等。”
昨日才收了他的东西,若是转头又把他抛下,她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王婆婆朝她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现在知道心疼人了?”
许幻竹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
再这么与她呆下去,她都要被她炽热的目光灼穿了。
许幻竹于是岔开话题:“方才林婆婆不是邀您去吃饭吗?这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您不如先去她们家吃点东西?吃完了再来寻我们。”
“哎呦,被嫌弃喽。”她拍拍衣裳,站起来,“那好吧,老婆子去找老姐妹了。”
“您说什么呢,我不是那个意思。”许幻竹哭笑不得,伸手拉住她,她反倒有了劲儿,一把挣开,“一会儿你们自己回去,不必等我,老婆子也有段时日没跟老姐妹住了,今日就不回去打搅你们小两口了。”
王婆婆一边扶着腰,一边往后退去,嘴里还念念叨叨:“走喽,走喽。”
许幻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是叫也叫不住,只能叹口气由她去了,自己继续留下来等人。
时霁送完秋书榕再回来时,许幻竹和王婆婆均已不见了踪迹,只剩下一辆空荡荡的推车靠在墙角里。
日光偏着从天上打下,落到地上时,刚好被墙遮了大半。
于是那推车是一点阳光都没沾染上,整个儿落在阴影里,像被丢弃的老物件儿。
他就站在离那推车几步远的地方,背后有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他却如脚下灌了铅一般矗在原地。
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而此时耳边还不断回响着许幻竹的话,她方才分明言辞凿凿地说过等他。
竟然又是骗他么?
她好像总把他当小孩子。
她莫不是觉得回去以后,随便哄哄他就好了?
或者哄也是不必哄的,毕竟她稍一招手,他就过来了。
他这么想着,好似无端陷入一股不断下沉的、看不见底的深渊一般的情绪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薄唇抿得像线一样紧。
从后侧看过去,只觉得他肩背紧绷,下颌的线条像刀刻的一般凌厉,有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连过路的的蚂蚁都要绕着走的程度。
“干嘛呢?”许幻竹的声音突然从后边传来。
只见她从后方走近,停在他面前。
许幻竹手里举着根糖葫芦,放在他眼下摇了摇。
“想什么?这么入迷。”
她不过是买根糖葫芦的功夫,时霁就回来了。
他这一会儿的神情真是冷得可怕。
该不会是以为她又丢下他自己跑了吧。
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想她呢?
许幻竹见状把糖葫芦递过去,笑眯眯开口:“王婆婆给了我几文零花钱,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特意给你买的。”
之前在学堂和他吃过几次饭,许幻竹就注意到,比起一些咸的辣的,他倒是更爱甜口,跟个小姑娘一样。
“呐。”许幻竹一只手举着。
红艳艳的一串糖葫芦停在眼下,时霁眼中的寒冰渐渐化开。
他缓慢笨拙地伸手接过,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阳光撒在糖面上,看着如晴日的湖面一般,波光粼粼的。
“我以为你又走了。”
半晌,他转了转手里的穿着冰糖葫芦的木棍子,缓缓开口。
“‘又’?你怎么还记着昨日的事呢?”许幻竹尴尬地撩了下额前的一缕的头发,接着清了清嗓子,问起正事来:“方才送秋书榕回去,你可有问到什么?”
他慢慢举起那糖葫芦,极斯文地咬了一口,说话时带上股山楂的酸甜味儿,他说:“秋书榕说的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她的嘴很严,为人颇谨慎,所以没跟我说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我在她家门外的草地上发现了这个。”
许幻竹这闻言往他手里看过去。
是一条白色的碎布。
碎布的料子轻薄,阳光洒在缎面上,流光溢彩。
这是青云山产的衣料。
“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发现?”
许幻竹拾起他手里的半片布料,料子上有细碎的小花,这料子很是眼熟,应该是童锦芝她们留下的。
“衣料上压着一块石头,那石块和草地里的其他石块材质都不一样,且在底下还刻了个字。”
许幻竹问他:“什么字?石头呢?”
“在我怀里。”他一只手举着糖葫芦,一只手托着那白色布条,的确腾不出手来。
于是往许幻竹的方向稍稍倾了倾身子,靠了过去。
许幻竹掀开他领口的衣裳,一只手顺着摸索着往里探去。
“你别动啊。”她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继续往里掏。
“有些痒。”他无奈道。
“找到了!”许幻竹从他怀里掏出一小颗黑褐色的石块,举着送到阳光下,左右看着。
石块底下好像是用簪子刻了个小字。
是‘矿’字。
许幻竹对上时霁的目光,猜测道:“她特意留下这个是想告诉我们……”
两人视线交接,忽然异口同声道:“矿山?”
此前许幻竹就觉得,矿山那边有蹊跷,如今得了这布条,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想。
那么当务之急,最好是能去那儿亲自看一眼。
可按村里其他人的说法和秋书榕的态度,想去矿山瞧一瞧,好像还不容易,得想个什么法子混过去才好。
许幻竹捏了捏手里的石块,视线落在不远处朝着她走来,且十分热情地与她打招呼的乔婶子身上……
时霁于是从她脸上看见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接着身侧空着的手一紧,许幻竹五指交覆着笼上来,拉起他往乔婶子的方向走去。
原先被他仔细抓着的那白色碎布再也抓不住,就任由它飘飘转转地垂落,如一片飘零的叶子打着小旋儿缓缓落在了地上。
那乔婶子嗓门极大,声音宏亮,之前替她送菜回去那一路,他只觉得这婶子实在聒噪。
可这时候再看她,倒是觉得分外亲切。
他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便悄悄回握住许幻竹的手,一同朝乔婶子走去。
第34章
“翠翠, 这样真的行么?”
乔婶子往日里看着是十分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这会儿在往田清荣家去的路上却突然畏缩起来。
许幻竹此时气势十足,二话不说拉住她往前走, “您看看李大娘走得多快,我们快些跟上她。再说了, 您不想去看看孩子?”
听了这话,乔婶子想起与儿子吕山分别的这两月里, 她成日的思念无处诉说, 只能在夜深时一个人悄悄抹着眼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怎么反倒不如人家小姑娘爽利?
想到这里, 她终于没了顾忌,跟着两人往前走。
许幻竹在大门上敲了敲, 是田清荣开的门。
“几位突然来找我, 是有什么要紧事?”见几人面容焦急, 他将门打开, 正要请她们进去。
李大娘连忙上前, “村长, 我们就不进去了。我们几人今日来是有件麻烦事儿想要找您。”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婶乔婶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们今日闲来无事做了些吃食, 想给矿山做活的乡亲们送去。您看能否行个方便,让夫人派个人领我们去?”
乔婶子也小心翼翼道:“我们将车子和吃的都准备好了,送完东西就回来,不会耽误他们干活。”
几人是为了矿山的事儿来的。
田清荣心下了然,村子里的人去矿山去了两月, 迟迟没有传回一丝消息。所以近些时日,乡亲们明里暗里地朝他打听矿山的人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他也问过秋书榕几次, 只是次次都被她绕过去。
她那一边说得十分笃定,说是矿山那一边的事情她十分上心,只叫他不要担心。
秋书榕自十五岁起便跟着他,到今日这光景时,已陪着他吃了许多苦。是以他对这个夫人,是怜爱纵容得很。
再加上作为村长夫人,秋书榕行事一直稳妥有章法,甚少出过问题,他只怕一味地问了秋书榕矿山的事,她又要不高兴,便也不再提。
许幻竹缩在一旁,见田清荣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心道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吸了口气,酝酿了些情绪,眼睫上忽地挂上几颗泪珠,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带着哭腔开口:“村长,我们知道乡亲们在矿山辛苦,本来实在不愿麻烦您和夫人,可表姑这两日夜夜都睡不好,胃口也小了许多,若是这一趟我能去跟着远远看一眼慈儿,回来同她说说那儿的情况,她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