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幻竹顿时两眼一黑, 折腾了半天, 她还在泗阳。
她从地上爬起, 骂骂咧咧喊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坏我好事?”
一片黑暗中,有人从后拉过她的手, 于是猝不及防间, 冷风划过耳侧, 她被带着转身。
“师尊, 这么晚了,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那道清澈纯朗的熟悉声音被风送至耳边时, 许幻竹一抬眼便撞进时霁的眼睛里。
准确来说,是撞进他兴师问罪的眼神里。
他此时正抿着唇等她回话。
许幻竹上下打量他一眼,虽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莫名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他这是……好了?
这下好了,时霁回来了,她那么大一个小傻子没了。
突然还有些舍不得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静静瞧着她,一动不动,一副‘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开口’的架势。
许幻竹完全能想到, 若她将自己准备离开的事情如实相告,眼前这人大概会追回山鹤门把她所有的灵石宝物抬出去丢了。
先混过去再说。
“你体内的毒好了?太好了!”许幻竹面上眉飞色舞, 手里暗暗较着劲,想将手抽出来。
可他却抓得更紧了,甚至还上前半步,不依不饶,“师尊要去哪里?”
走近了这半步,倒是叫许幻竹看清他眼中带着笑意。若是与他不相熟的人见了,还真以为这只是句普通的问候,可这表情落在许幻竹眼里,却十分不寻常。
许幻竹被抓着的那只手瞬时攀上他的左肩,另一只手也随即搭了上来。
他被她这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松开了她。
许幻竹双手压着他的肩轻轻往下带,他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
看着她一寸寸贴近的脸,映着月光的流转的眼波,和染上些笑意的唇角。
忽然又忆起阳襄村中那个不太磊落的吻,忆起流连唇畔的柔软和清香,他清明的眼神蓦地闪了闪。
明知她预备耍些什么小动作,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恍了神。
最后只能在被她一指按在颈窝,失力倒下时无声自嘲:果然啊,他在期待什么。
许幻竹接过倒下的时霁,终于松下一口气。
“时霁啊,你不要怪我,你突然追过来,我也是没办法。”
她一只手把着时霁的肩,将他安置在树下。
他垂着脑袋,另一只搭在身侧的手还维持着刚刚抓着她的姿势。
许幻竹有时候觉得,时霁对自己的依赖度,好像有点高。
换句话说,比起自己对他的需要,他对自己的需要反而更多。
可明明从她这里,他好像并未得到什么。
微风掠过树叶,发出一阵细碎的婆娑声响。
许幻竹轻轻扶着他的脑袋靠在树干上,于是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斑驳的影子,影子落在时霁脸上时,像春风吹动湖水泛起的粼粼微澜。
她伸手拂开落在他头顶的一片枯叶,枯叶落在地上,许幻竹的思绪开始飘摇。
作为青云山仙尊榜的倒数第一,许幻竹的自我认知十分清晰。
与风评颇为糟糕的她相反,青云山的年轻弟子中,时霁的资质和心性都是出类拔萃的。
所以将他分到她门下来,委实是屈才了。
许幻竹盯着他,难得温柔周到,“到青云山这么久,每日不是修炼就是上课,趁着这几日在泗阳好好转转吧。等你回去之后,你想继续跟着谁修习,便和柳山斋说,我会和他说好。”
末了,她低头点了点手腕上的小铃铛,只在风里搁下了一句“总之,跟着谁都比跟着我好。”
戚葭感受到狐铃的传唤而赶来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事。
直到她看见戴着狐铃的女子抱着剑立在树下,冲她挑眉。
那姑娘红唇轻启:“狐狸姑娘,能否搭把手,替我把他送回去?”
戚葭顿住,如此难得的狐铃,是谁教她这么用的?
“送去哪里?”她实在有些无语。
之前只觉得时霁是个疯子,如今看来,眼前这女子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如意客栈”,许幻竹扬起唇,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二层靠右第一间。”
夜风往前撩起她的裙摆,她随即转了个向,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记得替他把灯点上”。
说完这一句,许幻竹便消失在前路。
许幻竹继续往前走。
有了刚才这么一遭,她是不敢再在这儿用传送阵了。
于是沿着路往外走了一阵,等绕开了房屋林立的街道,走到僻静空旷的地方了,她才预备继续使用传送符。
这一次,她十分谨慎地四下望了一眼。
四周没人,只有一条来时的小路,几棵高大的杉树,长满青草的草地和……一座高塔?
那座塔约有十余层高,塔身精美,塔檐微翘,制塔的材质也应当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这才会在月光下显得如此通透玲珑。
只是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塔?
许幻竹提步走近,塔下有一处入口,门扇轻掩着,两旁各挂了一只琉璃灯。
灯下缀着几片白羽,风一吹,灯盏便随着清风悠悠转转,投下粼粼清冷的影子。
她停在门口时,琉璃灯上缀着的白羽从她头顶拂过,带着股诡异的安抚的力量。腕间的铃铛清零作响,许幻竹伸手拉过了一片羽毛。
她将那白羽放在手中端详,羽子洁白细长,像是大型鸟类身上留下的。
白羽,高塔……她脑中忽地闪过一片清明,储殷让他们下届来的目的,不就是寻找仙鹤和玲珑塔么。
她随即丢了羽毛,伸手按在塔门上预备推门进去。
直到门环的冰冷触感传回她掌心时她突然停下动作。
不对啊,她今夜出来的目的可不是眼前的这个玩意儿。不若将此处的消息传给储殷,让他另外派人来此。
这么想着,她将手撤回来往怀里掏通讯符,动作间,一颗圆滚滚的石子从怀里滚落出来,停在门下。
许幻竹弯腰拾起,还没等她站起来,右手触及石块的一瞬,塔门便被突然打开,一道霸道的光影四散,连带着她也被莫名其妙地拉了进去。
只是进去之前,脸侧掠过一阵风。
耳边好似传来一阵翅翼扇动的声音。
这声音忽然叫她想起翠翠来。
于是变故横生的这一瞬,许幻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回又忘了将那只鸟给带出来,本来从阳襄村出来时已不太爱搭理她了,这下好了,怕是以后要彻底跟着范玉珍了,不再搭理她了。
而后双眼一沉,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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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城抚南,泗阳一带还有五六个城镇,几十座村落,高山低谷,山河溪流,一路绵延。
凌清虚到泗阳这两日,沿着入口的小村落往主城走,一路上并未打听到许幻竹这一行人的消息。
直到今夜他们从阳襄村中出来,联系上了宋辰,他才即时赶到了抚南城。
夜里分完房间,宋辰推门进门时,便见一片漆黑的屋子里赫然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对着他,蓝衣长剑,负手而立。
宋辰此时还算的上镇定,毕竟方才传音玉简亮起,他接起时凌清虚问他身在何处,他便知道他很快就会找过来。
只是没料到竟有这么快。
宋辰朝他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掌门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清虚转过来时,指尖聚起一小团火焰,火焰一跳,便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屋里霎时亮起来,他将手里的剑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沉稳无波,“我今日无事,正好来看看你。”
“多谢掌门关心,弟子最近都挺好的。”
宋辰与凌清虚私下接触并不多,只知道作为掌门的凌清虚威严沉肃,看着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于是说话时罕见地过了脑子。
“这几日宗里一直联系不上你,是何缘故?”
“这……这是因为……”宋辰有些犹豫,在阳襄村中的那一段能不能随便说,再者,凌清虚越过许幻竹来问他的话,他若什么都与他讲了,总觉得自己有些做亏心事的感觉。
“宋辰,你是凌虚宗的弟子。”凌清虚淡声提醒道。
“是,掌门,这事情说来话长,我是在考虑怎么和您说。”
宋辰搞不清凌清虚的目的,但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耍心眼也是白费,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的事情与他说了。
“掌门,就是这些了。”他终于松一口气。
“你刚刚说的石头,拿给我看看。”凌清虚指节轻点着桌面,发出有节律的清响。
宋辰从怀里掏出石头,递过去。
他悄悄掀着眼皮看凌清虚的表情,只见他捏着石头端详了几息便十分自然攥进了手里。
好像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
宋辰也不好意思开口讨回来。
最后凌清虚都已经走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凌清虚堂堂一个掌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了他的东西?
怎会如此?
当然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凌清虚走后,许幻竹又来找他交代后事,许幻竹走后,君沉碧又来了!
宋辰这一晚上,可真是没消停过。
好不容易送走了君沉碧,他正预备上床休息休息,又来了个人一脚踢开了他的房门。
“谁啊,这大半夜的,能不能换个人折腾?”
“宋辰,我师尊来找你时,说了什么?”
听见时霁的声音,他又从床上猛地弹起:“你好了啊!”
宋辰三两步跑到时霁面前,又是捏捏他的胳膊,又是拍拍他的脸,“不是说还要吃几天药吗,你好得可真快!”
时霁错开眼,看了眼他搁在桌角的一块玉牌,十分粗暴地拍开他的手。
他这会的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声音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许仙长说她去办正事了,让我记得给你吃药。然后她说等你好了把这些给你。”宋辰将许幻竹拿来的符咒丹药一并还给时霁,“她这事可能要办许久,若她一直没回来,她说让我们自己回青云山。”
宋辰话还没说完,时霁只听见他说‘若她一直没回来’,再联想到许幻竹今夜的动作,心里便已猜了个大概,于是眼底陡然翻涌出暗色,一眼也未瞧宋辰递来的物件,拔步就往屋外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
宋辰追上去,人影早已消失,只得自己回了屋子。
第44章
泗阳远郊的一块空旷大地上, 矗立着一座高塔。
塔身灵秀,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
凌清虚沿着许幻竹刚刚走来的小路,停在塔前。
许幻竹就是在这个位置突然消失的。
他犹疑着将手虚拢在塔门的门环上。
这便是储殷上回说的, 玲珑塔?
那次在青云山听储殷说了玲珑塔的事情后,他总觉得储殷未对他吐露完全。于是离了青云山又去了离华天, 这才知道储殷口中的‘离经叛道,违背自然’究竟指的是什么。
玲珑塔确有聚灵引气之用, 但它最玄妙的地方并不在此。
塔内灵气充沛, 又有塔身作为天然防御屏障, 最宜下阵。若在玲珑塔中布下聚灵阵, 便有能令人起死回生之功效。
只是若死的人能活了,那便必然要有人替他死去, 这是天地万物守恒之道, 也是储殷口中离经叛道, 违背自然之所在。
若他猜得不错, 许幻竹应当是被吸入了这聚灵阵之中。
聚灵阵是为已故亡灵所布, 阵中当依照亡灵生前过往重演, 直至为亡灵聚满灵气为止。
许幻竹作为入阵者,便是这已故亡灵的吸食之源,在阵中, 她大概会以阵中亡灵的身份,走完亡灵的一生。
若她醒不过来,便要活活祭阵了。
凌清虚下一瞬便要将手收紧,推开塔门了,一柄剑忽地横在他身前, 他未设防,被剑气逼着往后退了两步。
“师尊这是要做什么?”
君沉碧挡在他面前, 声音冰冷。
君沉碧并不知道玲珑塔的隐秘,先将她糊弄过去,进去找许幻竹要紧。
凌清虚伸手将她的剑压下,耐心解释:“凌虚宗此行下界为的便是你身后的这座玲珑塔,我今日在此遇见,没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君沉碧闻言终于缓缓将剑放下,却在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那玉坠时脸色陡然又僵冷起来,“师尊,你从不会说谎,你方才说那话时,你可知道,你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凌清虚闻言微不可闻地身形一颤,便不打算与她多话,袖中的指尖聚起灵力,预备将君沉碧推至一边。
“看来弟子上回与您说的话,您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明明提醒他做好凌虚宗的掌门,提醒他记得百年前与父亲的约定,好好修炼,早日飞升,也算不枉费父亲舍命救他一场。
可他好似全然忘了。
不只是他,连君云淮好像也忘了,他们为什么能那么快走出来,然后像无事发生一样只叫她向前看,别活在过去。
父亲的死,父亲的心愿,如今只她一人记得。
她不甘心。
“既然师尊听不进去弟子说的话,那弟子便毁了这门。若许仙长再也出不来,您便能好好做好凌虚宗的掌门,做好弟子的师尊了吧。”
君沉碧抽出剑来,朝着塔门上的门环处奋力一击。
凌清虚提剑去拦,两人剑气相撞,剑光扫到檐角的琉璃灯上。
灯盏从檐边落下,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风吹动着,灯上的白羽随风扬起,漫天飞舞。
只是那塔门却波澜未动。
直到凌清虚袖口的一块石头应声落下,凌清虚弯腰去捡,君沉碧见状阻拦,两人却在触及石块的那一瞬被一起带入塔中。
凌清虚失去意识前,心中百感交集。
一面庆幸没有真叫君沉碧毁了这塔门,一面又愧疚,本就欠君家良多,如今为了救许幻竹,又将君沉碧扯进来,实在不知后路又该如何。
凌清虚的师傅名叫君遥,凌清虚拜入君遥门下之时,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后来君遥见他为人正直本分,又天资过人,便开始对他寄予厚望,将他当做门派继承人来培养。
即便他后来有了一双儿女,也未曾轻怠过凌清虚半分。
君遥此人,最大的愿望便是修炼得到,早日飞升。可他一生勤奋刻苦,渴求大道,但天资上总是差了些,辛苦半生求而不得,以至于最后将这份希望寄托在了凌清虚身上。
他隐居退位后,不仅将宗门交给凌清虚打理,给门派改名为‘凌虚宗’,还将一双儿女拜在他门下,可见他对凌清虚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