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须弥戒里一通翻找,找出梅七蕊给备的一种灵丹,玉晚举着递到无沉嘴边:“张嘴。”
无沉自然没张嘴。
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后仰,避免碰到玉晚。
看他这动作,玉晚这才惊觉她气过头,没留意有点越线了。
她暗自懊恼。
明明她心里清楚,哪怕再想靠近,也绝不可以越线!
像他这样的人,她要是越线了……
无法言说的闷气一下消失无踪,玉晚收回灵丹,改口道:“手伸出来。”
无沉看着她,慢慢摊开手掌。
玉晚将灵丹放入他掌心。
她很小心地没碰到他。
然悬在腕下的那一圈佛珠里,有一粒随着动作不经意挨过他指尖,一触即离。
他指尖好似轻轻动了下。
“赶紧吃,”玉晚皱着眉说,“不要加重伤势。”
无沉看着手里的灵丹。
他一眼便看出,这灵丹专用治疗根基受损,正适合现在的他用。
他道了声多谢。
玉晚道:“谢什么,我还没谢你把心莲借我用。”说完又催,“快点疗伤。”
无沉说好。
玉晚便盯着他服下灵丹。
眼看他闭目开始疗伤,她这才拍拍裙子起身,出水榭去看师父打算怎么处置荀夫人一家。
毕竟荀少爷害的人实在太多,这其中不仅绝大部分经了荀夫人的手,荀家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沾了人命,这样天大的事,绝非荀少爷一个人死就能解决得了的。
果然,毫不避讳荀夫人在,寂归取出张传音符。
寥寥几句将荀家的事简单说清,寂归指尖一点,灵符霎时变作只小纸鹤,扇着翅膀飞向城主府。
――像这种说着是凡人城镇,实则修士占数并不算少的城池,不比那些凡世王朝里有专门的官署来负责城内大小事,而是一并由城主府来进行料理,也就是说,荀家的事,注定要被外人所知。
荀夫人显然也明白这点。
眼看纸鹤深入夜色,她整个人蓦然瘫软在地,搂着尸体的手都没力气了。
不多时,新的纸鹤从城主府的方向飞来,停在寂归面前。点开纸鹤,竟是城主亲自回信,说已经知晓,马上就到。
听见最后四字,荀夫人彻底不动了。
她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很快,荀家大门被敲响,城主府来人。
不知是通过传音镜看到水榭这里发生的事,还是因为有人守门,总之这敲门声让刚刚还安静的荀家立刻躁动了起来。
脚步声、说话声、呼喊声等接连不断地从各方传来,细听还有到处奔走喊夫人和少爷的。寂归便同荀夫人道:“夫人,还请与我前去迎接城主。”
荀夫人不吭声。
她呆呆坐着,眼里没有半分神采。
寂归只好道了声失礼,随即以灵力令荀夫人起身,荀少爷的尸体同样带上。
因无沉还未醒,寂归便让玉晚在此等候,等无沉醒了再去正堂找他。
玉晚应好。
目送寂归带那母子俩离开,玉晚转头问和她一样留下的人:“你不去吗?”
荀蜚说:“不去。”
玉晚说:“你就不怕你不在场,她又乱说话,把你也拉下水?”
荀蜚说:“无所谓。”少年神情淡淡,“反正我名声早坏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瞧出他是真的不在意,玉晚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
她问:“之前在门外的时候,你为什么看我?”她现在越来越直白了,对谁都不拐弯抹角,“是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什么人吗?”
荀蜚顿了下。
他抬眸看她的脸,看得很仔细,却没叫玉晚觉得唐突。
她能感觉得出,他好像在辨认着什么。
待他一点点看完了,才说:“不是。”
玉晚说:“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像深陷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少年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深幽。
但那深幽仅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刹,没等玉晚发觉,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去,从没出现过一样。
甚至荀蜚自己也没察觉。
他只想了想,给出个还算能说得过去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看你有点面善吧。”
“哎?”
“你看起来就是个好人。”
“……谢谢?”
玉晚有点茫然。
敢情还真是因为觉得她善良啊?
荀蜚笑了下。
这一笑月明星稀,月光映入他眼底,在那暗沉夜色里铺开一片素华。
他笑着道:“不必谢。”
对话到这里再进行不下去,玉晚干脆回到水榭,在不会打扰到无沉的地方坐下。
荀蜚没进来。
但也没走,他在湖边半蹲着,捡起一截不知是树枝还是石头的什么东西握着,眼睛则看向空中,遥望明月。
一时安然。
直等片刻后,无沉醒来,才打破这份安然。
玉晚问:“感觉怎么样?”
无沉说:“没事了。”
玉晚不信。
她上上下下地看他:“真没事?”
无沉说:“我岂会骗你。”
玉晚便信了。
不妄语乃五戒之一,他确实不会说假话。
她嗯了声,说:“好了就好。”
无沉之前虽一直在疗伤,但仍留有一丝灵识关注外界,因此也没问这里怎么只剩他们三个,他同玉晚低语一句,便打开寂归留下的屏障,去到荀蜚身旁。
荀蜚仍在蹲着。
哪怕无沉喊他施主,他也没起身,就那么懒懒抬眼:“首座有话要说?”
无沉说是。
荀蜚这才起身:“请讲。”
无沉道:“荀家要倒了。”
荀蜚说:“嗯。”
无沉问:“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荀蜚微微挑了下眉。
倒没看出来,一刹寺的首座会是这样的热心肠。
旋即摇头拒绝:“不行。”没等无沉发问,他主动解释道,“我在找一个人。”
“找谁?”
“不知道。”
少年摩挲着手里那截东西。
他转头望向南方。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人一直在等我。”他淡淡道,“我得找到那个人。”
无沉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南方。
南方即南山――
群魔乱舞之地。
果然如此。
无沉看回荀蜚,眼里隐有打量之意。
荀蜚这时也收回目光,迎上无沉眼神,当即便是一笑。
仿佛忽然就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荀蜚笑着道:“首座放心好了……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会越界。”
无沉道:“找到之后呢?”
荀蜚道:“那就更不会了。”
明明荀蜚也没对天道起誓,偏生无沉信他的话。
无沉合掌道:“愿施主早日寻到梦中人。”
荀蜚道:“承首座吉言。”
荀蜚握着那截东西走了。
玉晚从水榭里出来,问无沉:“你就不怕他骗你吗?”
无沉说:“不怕。”
他看着远处那与黑夜渐渐融为一体的身影,道:“之前一直没与你说,魔气虽是出自那位女施主,但其实荀家还有一个人,也身怀魔气。”
这指向很显而易见。
玉晚便说:“是荀蜚?”
无沉颔首。
“他乃魔子,只尚未觉醒血脉。”
“魔子?”
玉晚倒听过这个。
据闻天生魔子,一旦血脉觉醒,日后必成大魔。
所谓大魔,乃扛过雷劫飞升上界者,寻常仙家碰见了都绕道走,因为根本打不过。
更甚者,数百年前的上界曾爆发过一次大战,当时数位大魔对战众仙家,后者死了不知多少,足见大魔杀伤力之强。
“不过荀蜚施主有一颗难得的佛心,所以他不会骗我。”
无沉道:“若非佛心,他不会降生于此。”
魔修于西天乃大忌,似魔子这等,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魔物会降生在须摩提――
可荀蜚生在了须摩提。
这俨然已经不能拿过往经验来进行判断。
玉晚道:“师父知道魔子的事吗?”
无沉道:“上人必然是知道的。”
兴许见荀蜚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只荀蜚生在须摩提,又血脉未觉醒,便不准备现在就管。
玉晚听着,突然明白,师父肯定早就知道荀家是怎么一回事。
之所以不说,应当是存了考较她和无沉的心思,当然主要是考无沉,否则再厉害的怨魂厉鬼,以师父的能力随手就超度了,什么魔子也直接就能镇压,何须等到现在。
玉晚便同无沉说:“师父在考你呢。”
无沉说:“我知道。”
玉晚说:“师父也考了我。你觉得我表现怎么样?”
无沉道:“你此前从未接触过魔修,没有经验,略显青涩,日后慢慢接触多了便好。”
玉晚皱皱鼻子:“一句夸我的都没有啊。”
无沉默然。
他说的都是实话。
难不成她想听假话?
便想了想,终于加了句:“整体表现虽有些不足,但还算尚可。”
“……”
玉晚看着他,不说话。
这意思是他夸的还不够。
无沉只好又加了句:“未来可期。”
“……”
玉晚还是不说话。
无沉便再道:“你如今暂且没有灵力,等你灵力恢复,或许会比我厉害。”
“……”
这次玉晚终于撑不住了。
她一下笑开来,前仰后合,石榴花都掉了。
无沉伸手接住石榴花。
他不好替她簪上,便握着花,等她笑完。
等着等着,他不自觉眼眸微弯,也露出点浅浅笑意。
第13章 梨涡
无沉这一笑,让玉晚发现了什么。
他居然有梨涡。
梨涡不深,浅浅的一侧小窝,他不牵动唇角的时候根本看不出那点弧度。
玉晚干脆不笑了,对着那小窝窝瞧了又瞧。
真可爱。
好想戳一戳。
无沉见她终于不再笑,将石榴花还给她。
玉晚接过簪上,却不看湖面倒影,只问无沉:“歪了没?”
无沉说没有。
玉晚再问:“好看吗?”
无沉说:“好看。”
玉晚道:“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呀?”
她眨着眼。
少女眼睫纤长,睫尾处隐有湿迹,是刚才笑得过于欢畅流出来的。细观她眸里也漾着浅浅潮润,恰似春水浮动,月泽照晚,当真应了传言里所说,一颦一笑皆醉人。
确实无愧那远扬三界的美名与……艳名。
无与伦比。
也无可取代。
像是月泽撩拨了春水,春水因此生出悸动,而悸动使月泽潋滟,潋滟又映照着春水,无沉只看一眼便不再看。
他微微垂眸,道:“很漂亮。”
明明是跟好看差不多的形容词,甚至比刚才夸她时说的还少,但这次玉晚没有非要他多说,只轻轻碰了碰花瓣:“那就好。”
她好像很高兴,说话时语调都微微上扬。
然后探头对湖面照了照,稍微调整了下花蕊的朝向,道:“咱们去找师父吧。”
无沉说好。
两人便离开水榭。
一路走去正堂,玉晚原想看城主府来人后,荀家会是个什么状况,然一路都没碰到人,很是空旷。
玉晚正想城主府速度这么快,这才短短工夫就已经将犯事的人全部抓走,忽听匆忙的奔跑声自不远处响起,有谁声嘶力竭地大喊:“饶命!饶命!我等都是听从少爷吩咐,少爷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们是被逼的……求仙长高抬贵手,饶命!”
话落,奔跑声骤停,紧接着是砰砰砰的磕头声。
循着望去,原是溯源里曾将少女抛尸的那几名仆从正被城主府的修士围捕。
能进城主府的修士自然实力高强,且只听城主令,因此不论那几名仆从如何逃跑、如何求饶,最终都被修士拿缚仙索紧紧捆成一团,拖着走了。
修士走前,没忘对玉晚和无沉见礼。
并言道寂归上人已经和城主商讨完毕,两位可直接过去。
两人向修士回礼。
目送修士拖着那几名哭爹喊娘的仆从走远,加之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灵力波动,显见又有人妄图逃跑,却被城主府动用灵力拿下,玉晚若有所思地道:“城主府这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城主府能拿缚仙索来对付荀家,摆明了是铁血手段,绝非谁送送礼求求情,就能让城主府放过荀家。
毕竟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缚仙索不是什么好东西。
缚仙缚仙,顾名思义,连仙家都能缚住,更何况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按说荀少爷死后,荀家里罪孽最为深重的应当是荀夫人,然缚仙索没用在荀夫人身上,而是用给了几个为虎作伥的仆从,可想而知荀夫人的待遇得是比缚仙索还要更加厉害的东西。
以此见大,整个荀家上上下下数百人,纵使有罪不至死的,多半也脱不了助纣为虐的干系,下场好不到哪去。
无沉对此应道:“西天已经很久没出过这么大的事。”
玉晚说:“应该是很久没发现吧?”
无沉说:“嗯。”
莫说这西天须摩提,就连有圣人在的上界都有灯下黑,只看旁人能不能发现罢了。
随着那几名仆从的求饶声越来越小,远处的灵力波动也渐渐消止,城主府围捕趋于结束。
到了正堂前,果见不论男女老少、主子仆从,人群满满当当地跪了一地。包括本该卧床静养的荀家老爷在内,凡涉及到害人的皆被城主府修士抓了来,挨个进行审问。
因用了禁言灵符,此地虽黑压压全是人头,却不算吵闹,偶有人崩溃吼叫大哭,也很快被压下去,气氛十分凝重。
这其中,荀夫人仍紧紧搂着荀少爷的尸身不撒手。
因为倘若她松手的话,周围那些受到荀少爷的牵扯从而定了罪,眼里满是恨意的仆从们怕是能立即扑上来,将荀少爷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