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也可能不是家人,总之非常亲近,我甚至感觉这个人离开我的话,我会不想活。”
这说得有些夸张。
但玉晚没笑。
她越听越觉得这像他的前世。
不过想想也正常,倘若身份、来历上没点来头,那他这个天生魔子未免也太过普通了。
便安慰他:“可能等你年龄再增长一些,就会知道更多线索。”
总归血脉摆在这里,不可能随随便便做跟自己无关的梦。
荀蜚道:“嗯,我不急,一点点梦就是了。”转而道,“居士这是要回去参加法会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简单聊了这么几句,便相互告辞。
玉晚目送荀蜚离开。
魔子前世的家人……吗?
玉晚忽然记起玉拢霜同她说过,她姐姐刚出生那年,中州出了件很大的事,与玉族同为三氏五族的一大氏族满门覆灭,据闻凶手乃是一名魔修。
而那魔修之所以会下如此狠手,便是因为其家人被那氏族给害了。
须知寻常魔修动手,多为随心所欲,这是极少见的为家人动手,故而即使玉晚那时年纪小,也仍将这事记到了现在。
会有这么巧吗?
玉晚摸着下巴寻思。
不过当时玉拢霜是以说故事的口吻说给她听的,所以那名魔修有没有因家人的死亡而不想活,她并不清楚。
谁知道呢。
总归她对荀蜚此人的观感和无沉一样,她也认为荀蜚不是坏人。
都能有助人为乐的好魔修,怎么就不能有好魔子了?
玉晚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
随后辨认了一下方向,御风回无量寺。
元婴修士御风速度不慢,到山门时,天仍是黑的。
直等进了山门,依次见过寂归师父和道真师兄,拜访一大圈回到紫竹林里的寮房,梅七蕊也才堪堪醒来。
“啧,回来这么早,”醒是醒了,但照七师兄赖在被窝里不想下床,懒洋洋地对着窗户外的玉晚道,“我还说下山去接你呢。”
玉晚道:“那我可能要等到明年了。”
然后让她起来开门,她给她打水去。
梅七蕊哈了一声:“果然知我者莫若照晚师兄也。”
刚好她懒得动,既然玉晚主动提出来,那她就却之不恭了。
梅七蕊披着被子下床。
却是门一开,就又麻溜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玉晚见状也没说她,只在她的指挥下找出铜盆,临出门的时候问:“听说前几天你上早课的时候突然昏倒,现在怎么样,能参加法会吗?”
梅七蕊:“……”
梅七蕊叹气。
“这一天天的都是谁在偷偷给你报信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玉晚没解释,只盯着她。
玉晚严肃起来时,眼神显然很有威慑性,梅七蕊立即抛却蒙混过关的想法,实话实说地答:“现在感觉还行,能参加。”顿了顿,“要是今天还昏倒的话,那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以接住我。”
玉晚:“……我回来就是做这个的?”
梅七蕊:“不然呢?”
玉晚服气。
她认命地去打水,打完回来伺候病秧子起床。
病秧子舒舒服服地享受伺候。
伺候完,梅七蕊对着镜子,将玉晚从头看到脚。
确定玉晚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梅七蕊不动声色地松口气,看来她传音还算及时,那个臭男人没得逞。
梅七蕊有心想要吐槽,但看玉晚自打回来就一直没提,她便也没提,而是说起昨日被捉回来的一名新魔修。
“跟旧的一样,也是只杀凡人,给凡人种魔印,”梅七蕊道,“昨天审问的时候也想自爆来着,还好大家已经有经验,拦住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元神是没法自爆了不错,但还有别的方法可以不开口。
更何况是魔修,方法只会更多。
“要我说,大家都太善良了,那可是魔修,害了那么多人,用什么手段审问都不为过。”梅七蕊抬手半捂住嘴,压低声音道,“还不如用你说的搜魂术呢,直接搜完了事。”
玉晚摇头:“不一定。”
师父不同意用搜魂术,是因为此乃禁术,用其搜索翻阅记忆时,轻则令人神智受损,重则丧命,违背西天一贯的教律。
但与搜魂术相似,却不会造成那般严重后果的术法,寺里肯定有,并且也用了,只是光看结果就知没能查出什么。
玉晚便道:“我倒觉得,这些魔修可能真的不清楚背后原因,他们是奉命行事。”
“你这么一说……”
梅七蕊陷入沉思。
继而恍然大悟。
“他们食凡人血肉可以说是图凡胎肉身的新鲜,却唯独看不懂夺舍。放着自己锤炼多年的魔躯不要,非换个凡人的?除非是他们背后的人身体和魂魄都不行了,必须要更换凡人的躯体……”
玉晚道:“金蝉脱壳。”
梅七蕊连连点头。
目前只能想到这里了。
否则真的没法解释。
“那我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哎呀,走快点,咱俩落最后了。”
“走走走。”
她们这便加快速度走完吊桥,前往主峰大殿。
以往寺里已足够热闹,今天更是人山人海,皆为参加法会而来。
玉晚刚安置好梅七蕊就被分配了任务,她立即马不停蹄地随师兄在人群之中游走。
忙碌间隙里,不经意的,她想起无沉。
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想知道他忙不忙。
……这才第一天而已,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写信吧。
已经分别好几个时辰了呢。
于是一阵忙碌过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玉晚寻了个少有人经过的小角落,窝在里头写信。
她原本想像常人那样写“惠书奉悉,如见故人”,既雅致又婉约。
但最终她摒弃了所有既定的格式,直接写:“无沉,今天寺里好忙,香客特别多。
“一刹寺也很忙吧?我听师兄们说,须摩提里法会办得最好的,一个是无量寺,一个是一刹寺。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我在忙里偷闲,等写完这封信就要继续去帮忙,不然师兄们都在忙,就我自己偷懒,不太好。
“对了,我回来的路上碰到荀蜚了,他说小丫头跟她爹走了,真好。
“他也离开荀家了,我才知道他比我大,我之前还以为他年纪跟我差不多。
“还有……”
玉晚将她方才的法会见闻,以及能想到的东西全写进信里。
写完审视,才发现写得毫无逻辑顺序,几乎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乱糟糟的。
希望无沉不要太嫌弃。
这已经是她写的第三遍了,再重新写也不见得比这次好。
于是合上书册,过几息打开,就见她刚刚写的那两页字消失了,已经传给无沉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回信。
无沉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的信呢?玉晚边继续忙边想,要法会结束才能看到吗?那他会回复什么,是很文绉绉,还是像她一样?
或者说他不会回复,毕竟是首座,入世三年才回趟山上,肯定有好多事要忙。
时间在期待与忐忑中流逝。
待忐忑跃升至最顶峰,玉晚觉得她今天可能收不到无沉的信时,就觉书册忽然有了动静。
她心重重一跳。
旋即立刻缩进小角落里,深呼吸好几次,才慢慢打开书册。
是无沉的信。
他的字一如他的人,工整且精妙。
他写:“刚才在与诸位师兄居士共同诵经,此刻方得闲写信。这么迟才回你,深感歉意。
“一刹寺确实很忙,稍后我要随师父上供,恐也不能立即回你。
“荀蜚施主一事我知晓了,多谢你告知。
“……”
他的字不多。
但玉晚看得很开心。
果然是很文绉绉,却又在努力向她的风格靠近。玉晚猜想他写的时候必然反复阅读她的去信,才能写出这样的一篇回信来,认真又可爱。
她把这封信看了又看。
看了不知多少遍,她将书册贴上心口。
原来这就是凡间常说的鱼传尺素,雁寄鸿书。
她想她明白那种无法言表,唯有意会才能领略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了。
想念却也快乐。
第28章 长寿
玉晚没有立即写第二封信。
而是等无量寺这边的上供仪式结束, 估摸着一刹寺那边也差不多结束,她才又窝进角落里,咬咬笔头写第二封。
“我刚才也在看师父上供。不过我本来以为会是道真师兄, 师兄却跟我说他资历没有师父的深,我说都修出金身了还不够资历吗, 师兄说那只是境界,跟资历无关。
“我说须摩提和外面好不一样, 外面都是看实力, 资历再深也要为尊者让位, 师兄说这就是佛修与其余修士最大的区别, 然后师兄夸我,说我能认识到这点, 证明我有悟性。
“虽然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问个问题就是有悟性, 但师兄夸我哎, 师兄很少夸人的。
“还有还有, 我刚才捡到了个小姑娘, 她不小心跟她家人走散了, 急得蹲地上掉眼泪,结果我才跟她说话,她立马不哭了, 抹着眼泪喊姐姐,还擦手要我牵,真可爱。
“……
“啊,照七师兄脸色有点不对劲,我过去看看, 待会儿再跟你说。”
匆匆写完最后一笔,玉晚合上书册, 赶紧去到梅七蕊那边。
离近了方知梅七蕊岂是脸色不好,她都快晕厥了。
幸而玉晚早晨细问过梅七蕊,她要是突然晕倒怎么办,当下探了探梅七蕊鼻息,抬手连点她身上数道大穴,接着取出特制的药丸塞入她口中,令她含在舌下,而后抱起她出了人群,去没人的地方躺着。
躺了好一会儿,梅七蕊脸色终于有所好转。
玉晚松口气。
她擦擦梅七蕊额头溢出的冷汗,道:“你吓死我了。”
梅七蕊却笑了下。
“我就说你能接住我。”
这不,她都还没站不稳,就已经被抱出来了。
玉晚道:“你还贫呢。”
梅七蕊道:“人活在世就是要贫的。”
出了这么遭,梅七蕊没法再参加接下来的仪轨,玉晚的任务也随之更改,变成照料梅七蕊。
玉晚干脆带梅七蕊回了寮房,让她好好睡一觉。
梅七蕊盖着被子沉沉睡去。
玉晚坐在旁边,时不时试试她体温,发现没烧起来,呼吸也很平稳,玉晚这才打开书册,看无沉的回信。
兴许是考虑到她忙着看顾梅七蕊,无沉这次回的内容非常简短,概括起来就一句话,病人要紧。
“她现在睡着了。”玉晚写,“师兄说只要她午斋的时候能醒,就没有大碍。”
无沉回:“照七居士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玉晚又写:“嗯,她醒了,说饿了,我先陪她去过堂。”然后没等无沉回信,继续写:“她食欲不错,还主动让添饭,看来真的没事了。”
无沉回:“这就好。”
玉晚:“现在在陪她吸收她的天地日轮之精华。”
无沉:“照七居士很风趣。”
“……”
如此,虽断断续续,但算下来差不多平均一个时辰便能传书一次,总的来说也很可观。
无沉回的字并不多,玉晚却看得很开心。
她每篇都要翻来覆去地看上很多遍,甚至看到最后都能背了,她也还是忍不住地又重新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足。
殊不知无沉看着她的信,也会想她写这些的时候,定然是很放松的。
转眼到了无量寺药食的点,新的信却迟迟没来。
无沉不禁想,她可是临时碰到了什么事。
玉晚这边还真出了点事。
原是她陪梅七蕊在斋堂吃饭喝药,趁梅七蕊埋头时偷偷摸摸写信,被梅七蕊一抬头发现了。
换作别人,可能以为玉晚是在看书作注解,但这本书册是梅七蕊给玉晚准备的,她一眼就认出玉晚是在跟人传书。
梅七蕊起先还没在意。
只道是玉晚在跟山下认识的人联系,出斋堂后还调侃玉晚在外面呆那么久果然结交了新朋友。
结果刚说完,转念一想,不对,就玉晚那性子,哪怕是跟她传音,每次也都要隔个好几天并不频繁,所以就算玉晚真有新朋友,不见得能比跟她联系的时候还要频繁。
她还是清楚在她玉晚心里的分量是有多重的。
那这个人会是谁?
梅七蕊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是和玉晚一同安居的无沉。
梅七蕊深吸一口气。
于是回到寮房,梅七蕊没有立即盥洗睡觉,而是抓着玉晚的手,说要来一场闺密夜话。
玉晚听了,刚要说那可能还没聊两句她就要睡着了,却见梅七蕊难得的正襟危坐,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玉晚不自觉也跟着肃正。
“你今天在跟人传书。”梅七蕊道。
玉晚犹豫一瞬,点头承认。
梅七蕊道:“是无沉?”
“……是。”
莫名的,玉晚突然就明白梅七蕊为什么要问。
果然,梅七蕊下一句便是:“他是首座。”
普天之下唯一一位首座――
这样的人,天生没有七情六欲,心里只装得下佛理和世人,哪里能……
“我知道。”
摇晃的烛光中,玉晚微微低了低头。
梅七蕊忽然有些不忍。
但还是问:“知道你还这样?”
“我喜欢他。”
少女再低了低头。
她整个人都快缩进烛光照不到的昏暗里。
梅七蕊没再问了。
良久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他是首座。”
同样的一句话,却教玉晚险些落下泪来。
“嗯,”玉晚轻轻应了,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梅七蕊听见了。
她眼神近乎悲悯。
然后将玉晚搂进怀里。
她仿佛一位知心的姐姐,又仿佛一位温柔的母亲,用自己的拥抱抚慰她,待觉出她软化下来,她低头亲了亲她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