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喜欢一个人,是好事呢。”她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放手去做吧。”
……
盂兰盆节过后没几日,七月二十,梅七蕊的生辰到了。
玉晚一大早便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梅七蕊。
梅七蕊何等眼光,一看就说:“这是你自个儿磨出来的吧?瞧这棱角磨的,啧啧。”
听她一副嫌弃的语气,玉晚道:“不要还我。”
梅七蕊道:“谁说不要啦?”
然后立刻摘了腰间极精致的雕花镂空玉佩,让玉晚把礼物给她系上。
玉晚蹲下身,给她系好。
说来平常梅七蕊穿海青不会戴佩饰。今天显然例外。
“还不错,”梅七蕊评价道,“颜色挺衬我的。”
语气还是很嫌弃,但任谁都看得出她把礼物摸过来摸过去,明显是喜欢到爱不释手。
玉晚等她差不多摸够了,才道:“出门啦,大寿星,去上早课,上完吃长寿面。”
梅七蕊人缘好,她们才从紫竹林出来,迎面不管碰到谁,都要么给梅七蕊送祝福,要么说等早课回来再给她礼物,梅七蕊不停点头,腮帮子都快笑抽筋了。
这天本该是个很好的日子。
那碗长寿面也本该有着很好的寓意。
可梅七蕊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吐的血。
当时的场面是有多慌乱,玉晚记不清了,只记得梅七蕊一边吐血,一边死死抓着她的手,说:“我今天好开心啊。就是可惜我的面……”
话没说完,就闭眼昏过去。
等梅七蕊终于醒来,已是三天后。
她一醒便说:“我的长寿面呢?”
玉晚:“……”
玉晚:“先把药喝了。”
梅七蕊哦了声,乖乖被扶起来喝药。
喝完又说:“长寿面。”
玉晚抚额。
“就算做了你也不能吃,别想了。”
梅七蕊不高兴地瘪嘴,却果然没再要长寿面。
还是玉晚看她实在很想的样子,背着她拜托斋堂的师兄做了一小份端过来,放在她面前给她闻味儿,她这才高兴起来,就着长寿面的香味吃药膳。
吃完药膳,梅七蕊有了点力气,她坐好,同玉晚说起她来无量寺的根由。
“是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女子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却教人品出点不易察觉的沧桑。
仿佛短短二十一年的时光里,她便已经看尽了世事,更看尽了人生。
那日……
那日她临走时,她母亲大哭着,跪倒在她面前想拦住她:“算我求你,你别去,我找到神医了,有办法治你的。”
其余家人也都在嚎啕痛哭,唯她在笑。
她笑着说:“治不好的。”
胎里带出来的病,看过那么多名医,也看过那么多的医修,全都说治不了,更甚送了她一句话,生死有命。
她初初听到这句话时,想了很久。
喝药时想,睡不着时想,做梦也想。
还是来了无量寺,问寂归住持她要是死在寺里,会不会坏寺院的名声,寂归同她说,不是谁进了寺里,都能与寺院结缘。
她一下就懂了。
生死有命。
果然是生死有命。
“他们昨天还给我传音,劝我回去,要找神医给我治病,可玉晚,我知道的,我这是不治之症,谁都救不了我。与其被困在床上,日日吃那些难吃的药,受那些难受的罪,还不如我一个人呆在寺里,快快活活地直到死。”
玉晚看着梅七蕊。
看她一身病骨支离,看她一心道远日暮。
平心而论,谁都比她过得好。
可也谁都没她活得好。
这天夜里,梅七蕊的病再次发作。
她痛苦到都不自觉地流眼泪,还不忘安慰守在她床边的玉晚,说我没事,你不要这个表情,好难看。
这次发作了近半个时辰,直至外面飘了小雨,方才停歇。
彻底平静下来后,梅七蕊倦怠地靠在玉晚怀里。
玉晚抱着她,她看着窗外落雨。
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晚晚。”
“好疼啊。”
第29章 玉辇
“照七师兄好痛苦, 师父和道真师兄都说她活不到二十二岁。”
只这么一句,玉晚就写不下去了。
停了很久,才继续写:“她才刚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亏我还是修士, 我看着她那么难受,却不能帮她减轻哪怕一点病痛, 我好没用。
“她喊我晚晚,说疼的时候, 我差点哭出来。
“只是想活久一点而已, 怎么就这么难呢?”
有些东西, 有些情感, 不便也不能向师父或者道真师兄诉说,玉晚只能向无沉倾诉。
而无沉很耐心地开解她。
他在回信里写道:“生老病死乃四相, 生相、老相、病相、死相, 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不可逾越。
“照七居士又何尝不是即将摆脱病相带来的苦难, 无身乃为宁。”
玉晚看后写:“道理我都懂, 但现在她过一天就少一天, 我不能接受她这么快就离开我。”
无沉写:“先前听你说生死有命,照七居士早早便已接受她并不长寿的事实。她如此豁达,想来也希望你能如她一般豁达。”
玉晚:“我豁达不了。”
怎么能豁达呢?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玉晚扭头看因发病消耗太多体力, 此刻已睡着了的梅七蕊。
为免浪费,白天那一小碗长寿面最后是她吃了。
她吃的时候,梅七蕊在旁边馋得不行,口水都要流出来,却坚持让她吃完, 说你吃就相当于我吃,我闻闻味就行。
明明很想亲口吃长寿面。
明明很想活过二十二岁。
明明很想摆脱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简简单单四个字, 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诅咒。
“人生无常是必然,而今你豁达不了也是必然。”无沉又写,“世间一切皆随缘而来,随缘而去,等你能接受豁达的那天,你便也摆脱了相,你们终将再聚。”
……再聚?
无沉的信仿佛激流中的磐石,让眼睁睁看着好友一天比一天更憔悴,因此也一天比一天更感到无能为力的少女心里慢慢有了支柱。
他说得对。
还没到最后一天,她还能继续陪梅七蕊。
她是什么都做不了,可至少能让梅七蕊不必孤单一人。
于是玉晚同寂归请示不去上早课,晚课也不去,每天守着梅七蕊,陪她一日三餐地吃饭喝药晒太阳。
梅七蕊起初还很受用这么无微不至的陪伴和照料。
但没几天便旧态复萌,嫌玉晚太过寸步不离,说自己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还能再苟活好一阵呢,不用成天那么紧张兮兮的生怕她洗个脸都能把自己淹死。
玉晚闻言很失落,也很自责,认为是做得还不够好,才让素来都善解人意的梅七蕊生出腻烦。
便小心翼翼问:“我真的很招人烦吗?”
被那双清澈又愧疚的眼眸注视,梅七蕊一下就心软了。
烦个屁啊。
这种体贴懂事的好姑娘最招人喜欢了。
“……不烦不烦,”梅七蕊立即自己打自己脸,“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乖晚晚不难过。”
玉晚过后将这事告知无沉,问无沉怎么办。
无沉帮她分析,应当是梅七蕊觉得她耗在自己身上的心力太多,以致于她连点个人时间都没了,便不想让她再全天候地服侍自己。
“凡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或许不是照七居士厌烦你,而是怕你厌烦她。”
玉晚沉思许久。
翌日是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圣诞,寺里要举办法会。
这次,玉晚没再守梅七蕊起床。
她在梅七蕊床头留了张字条,便去大殿帮忙。
正忙着,日上三竿时,一位师兄喊她:“照晚居士,有人找你。”
“谁?”
“说是从中州来的。”
玉晚直起身。
来者不善。
将手里余下的任务交出去,玉晚正要前往山门,却见通知她的师兄挠挠头:“那个,我说你在忙,请他们先到客堂坐会儿,他们不坐,现在估计已经到你寮房那边了。”
“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玉晚心里有了猜测。
这等目中无人,可真是熟悉。
果然,回到紫竹林,远远望见停在寮房前的那座不能更眼熟的玉辇,玉晚翻开书册,草草写了行字。
“玉族人找我来了。”
写完,将书册放进须弥戒,迈步走过去。
另一边。
一刹寺。
无沉看着这短短一行字,沉吟片刻。
而后合上书册,去向妙上告辞。
他要去找她。
不过走前,妙上唤了他一声。
“传灯。”
“弟子在。”
“此番下山,你可会一去不回?”
……
“踏。”
极轻的一声,惹得立在玉辇前的护卫齐刷刷望向独木桥。
许是没看过早前修真界里疯狂流传的记录了榴花金铃的留影石,又许是看过了却没记住,总之那两列护卫看着独木桥上缓缓行来的红衣少女,张口喝道:“止步!”
少女抬眸。
只一眼,便有护卫认出是玉晚,当即垂首行礼,而后转身同玉辇里的人低语。
玉晚看了看玉辇。
通体皆由贵重白玉打造而成,雕龙刻凤,精美绝伦。
而此玉辇不仅仅是座驾,更为玉族顶尖法器之一,整个玉族上下唯少数几人能坐。
一则族长和族长夫人,二则渡劫期修为的族老,三则少族长。
如果没猜错,那日她同楚闻说的话,被楚闻传给了最该听到的那个人,所以那人今日乘辇亲自前来。
玉晚眸底微微起了波澜。
虽来者不善,但无可否认,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玉晚不紧不慢地走完独木桥。
恰此时,玉辇里的人也出来了。
是位戴着白纱帷帽,穿着玉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莲步轻移,轻纱不飘,裙裾不晃,却有朵朵雪白莲花在足边依次绽放,冰清玉洁,美不胜收。
正是玉晚的亲姐姐,玉曦。
其足下那些白莲,便是继承自她们母亲的步步生莲。
玉晚看着玉曦走近。
这就是母亲最想要的继承人的样子。玉晚想,天生玉骨,超凡脱俗,确实和她这样的天生艳骨不一样。
正想着,玉曦在她面前止步,摘下帷帽道:“随我回中州。”
“不要。”
玉晚向后退了步。
分明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细看五官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偏玉晚一身明艳丹色,玉曦一身纯净玉色,两种颜色完全是两个极端,就像她们姐妹两个,早已背道而驰,形同陌路。
陌路到玉晚跟楚闻提到玉曦时,还能称呼一声姐姐,可当玉曦真站在她面前,她反而不喊姐姐。
她喊少族长。
“是少族长亲口说的,只要我踏出族地一步,就再也别想回去。”玉晚道,“怎么,事到如今,少族长反悔了?”
这话讽刺,玉曦细眉微凝。
显然没想到一来就出师不利。
正欲开口,旁边不知哪个护卫小声道:“她不是少族长。”
玉曦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转眸看了看,没能找出是谁多嘴,只好转过来,眼眉柔顺,语气也柔顺地同玉晚道:“那天是我冲动,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你是我妹妹,我们打小一同长大,血浓于水,我怎么可能真的不让你回家?这么久你也该消气了,就原谅我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楚公子和九方少主他们也在等你。”如此就算道完歉,她重复道,“随我回去吧。”
玉晚却听明白了。
难怪这么久都没当上少族长。
不难猜出,因为她的离开,楚闻和九方承也先后离开中州,致使以楚家和九方氏为首的各大氏族对玉族没以前热情,给玉族造成不小的压力,或许还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这才由玉曦亲自上门道歉请她回去,好恢复玉族和楚家九方氏的紧密维系。
一日不恢复,玉曦便一日当不成少族长。
想通这点,玉晚笑了声,道:“以前那样?以前天天被你孤立那样吗?还是被你骂我抢了你男人那样?”
下一瞬敛起笑,抬手示意送客。
换作以前,玉晚这般不给面子,玉曦早掉头走人。
但今日,她尽力遏抑住,道:“我并非有意孤立你,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送客。”
“我……”
玉曦还要再说,这时,身后传来句:“真是在外面呆久了翅膀硬了,连你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循声望去,那自玉曦出来后就一直毫无动静的玉辇上,此时又下来几人。
为首那位和玉曦一样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容,但能看出她气度雍容,端庄典雅,正是玉族现任族长夫人,同时也是玉曦和玉晚的母亲,魏余琦。
魏余琦抬手,微掀了掀面前轻纱。
她盯着玉晚道:“跟我回去。”
玉晚直视她,道:“不回。”
魏余琦道:“你再说一遍?”
玉晚道:“不回。”
魏余琦便摘下帷帽,道了声好。
下一刻,手一扬,柔软轻薄的白纱立刻化作尖锐刀锋,携着让在场众人俱都神色骤变的杀气,直冲玉晚而去。
族老更是大惊。
“魏余琦,你做什么!”
族老欲要出手阻拦,却见玉晚站在原地没动,只侧了侧脸。
“唰!”
白纱堪堪贴着玉晚的脸掠过,并未划伤她面容,可那稍稍触及便足以杀死人的劲风,还是让她白皙的颊边浮现出一缕血丝。
玉晚抬手揩了下脸。
有一点疼。
而魏余琦已然完全抛却了方才的雍容尔雅,指着她怒道:“早知你如此不听话,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早知玉晚是艳骨,她就应该在刚怀上玉晚的时候,便让玉晚死于腹中。
不。
她连怀都不该怀,她只要玉曦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