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有人回来。
裴矜如愿见到了预想中会见到的男人。
纪远铭看到她时,微微一愣,对她有些印象。
毕竟沈行濯应酬从不带女伴,这女孩是陪在他身边的第一个。
裴矜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面前,莞尔打招呼:“纪先生。”
“怎么称呼?”纪远铭和缓一笑,客气询问。
“裴矜。”
“没想到这么巧,原来裴小姐是我儿子的家教老师。”
“是挺巧的。”裴矜笑说,“之和小朋友很聪明,五十道数学题只错了一道。”
“那只能说明老师教得好。”纪远铭爽朗笑了两声。
儿子被夸,做父亲的自然高兴。
纪远铭来到纪之和面前,单手将人抱起,让他骑在自己肩头。
父子俩玩得不亦乐乎。
实在是很温馨的场面。
可越是浓情,越是讽刺。
裴矜站在不远处,冷然望向他们。呼吸急促,胸口闷得厉害。
视线移向挂在墙上的全家福。一家四口,笑靥有些刺眼。
这么多年过去。
他家庭美满、财富自由,成了被歌功颂德的慈善企业家。
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样过得开心自在。
凭什么。
他凭什么。
纪远铭这时突然望过来。
开口留她在家吃午饭。
裴矜放松紧绷的身体,扯出笑容,出声婉拒,尾调掺杂了微弱颤音。
在他面前刷一遍脸就已经足够。拿起包礼貌告辞。
纪远铭自然不会强留她,叫来阿姨好生将人送走。
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沈行濯发了两条阿谀的问候微信。
讨好意味过于明显。
从小区出来没多久,外头下起连绵骤雨。
裴矜撑伞走到路边,拦下路过的出租车。
上车之前。
收伞,把伞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去哪儿?”
裴矜面容有些僵硬,“本延水湾。”
-
沈行濯收到微信时,正在好友郑迦闵的场子喝酒。
郑迦闵近几年的生意基本都在国外,回清川的次数越来越少。
两人难得聚一次,都喝了不少。
瞧他盯着手机看,郑迦闵“啧”了两声,边说话边往他杯子里倒酒。
“谁找你啊?大周末怪扫兴的。”
沈行濯粗略扫了眼纪远铭发来的两条消息,没回复,按灭屏幕,将手机扔到一旁。
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言简意赅地回:“纪远铭。”
“那个老狐狸啊。”郑迦闵吊儿郎当地笑,“这些年仗着沈家外婿这个头衔没少在外面惹事。你们家老太太怎么还没把他扫地出门?”
“掀不起什么风浪,管了脏手。”
“那倒也是。”郑迦闵手里把玩着打火机,“但是他那个弟弟在国外眯了这些年,以后难免是个烫手山芋。”
“烫的是他的手,不是沈家的。”沈行濯没多言,拿起外套跟手机,起身要走。
“诶。”郑迦闵喊了声,“这就喝完了啊?都还没尽兴。”
“没兴致喝。走了。”
出了会所,坐进车里,司机恭敬问他去哪。
“回家吧。”沈行濯靠在椅背上,伸手轻揉眉心。
司机应声,启动引擎。
郑迦闵的会所离本延水湾这边很近,左右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沈行濯阖眼假寐,始终没睡着。听到司机提醒已经到了,缓慢睁开眼睛。
车子停在庭院门前。
沈行濯撑伞往里走,戴着腕表的手刚触碰到门把手,余光瞟到蹲靠在墙角的一道身影。
放眼看过去。
似乎蹲在那边守了许久。
浅咖色开衫已经湿透,单薄贴在皮肤表层,勾勒纤瘦身体轮廓。
她散着头发,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臂弯圈裹住膝头,寻声抬眸,注视他的眼神脆弱、无助。
无声对视。
他朝她靠近。
有黑色雨伞偏向她这边,遮在她头顶。
裴矜仰面看他,喃喃开口:“你回来了。”
“家里阿姨在,怎么没进去。”沈行濯平声静气地问。
对她的突然出现没感到意外,也没询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只是问她怎么没进去。
裴矜挤出一抹笑,“我想在这里等你。”
“下次过来提前打电话,联系方式不是摆设。”
“我不太敢打给你。”
沈行濯沉静看她。
还是没问原因。
耳朵里听着雨水淅沥坠落的白噪音,裴矜尽量让自己情绪放空。
不去看他的反应,只把想说的话讲给他听,“你上次说,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见到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兑现在棋牌室的承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裴矜吸了吸鼻子,“所以我说……我不敢打给你。”
“可是怎么办,沈行濯。”
“我想见你。”
第14章 第 14 章
14/垂怜
-
客厅宽敞空旷,并不逼仄。
裴矜坐在沙发上已经快十分钟。
掌心抵着坐垫,触感柔软,像在抚摸质地极佳的布帛。
雾化壁炉有火焰在窜动。局促的,明晃晃的,焦灼情绪一点点渗进内里。
十分钟前,一墙之隔的门外。
沈行濯没多说什么,将人扶起,领进客厅,简单吩咐阿姨备好姜汤和干毛巾。
一通电话正巧打进来。接通前一秒,对她淡淡交代一句“把头发先擦干”,之后径直去了楼上书房。
自始至终,目光平淡如水。
对她刚才说的话不予任何回应和评价。
越是这样寡漠到底,越是让裴矜感到心慌。
很像隔着雾蒙蒙的一层屏障,捉摸不定,分辨不清。
有脚步声。
阿姨端着刚熬好的姜汤朝她走近,友善笑道:“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一定爱喝这种东西,我特意往里面放了红糖。裴小姐,趁热喝吧。”
裴矜敛了敛神色,舒缓僵硬表情,回以一笑,“谢谢陈阿姨。”
“裴小姐客气了。我再去给你拿条干毛巾过来。你先用茶几上的那条简单擦擦,小心着凉。”
“好。”
裴矜没动那碗姜汤,拿起毛巾,粗略擦拭两下还在滴水的发尾,没擦太干。
视线放直,凝神,听落地窗外雨声潺潺。
不一会,阿姨重新走过来,手里攥着条新毛巾,另一只手端了杯现磨咖啡。
裴矜盯着面前的白瓷杯碟看了几秒,主动问:“阿姨,这杯咖啡是要送去楼上吗?”
“噢……你说这杯啊。没错,是要给沈先生送过去的。”阿姨笑了笑,“你要喝的话我再去泡一杯。”
“我不喝。”裴矜跟着笑,“我能帮忙送上去吗?”
“当然可以。”阿姨停顿了下,“那就麻烦你代劳了。”
裴矜伸手接过,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耳。
调整好呼吸频率,抬腿上楼。
左右不过二三十节台阶的距离,裴矜走得格外缓慢。
一方面怕手里这杯咖啡溢出来,另一方面大概来源于心理层面,没由来地有种奔赴战场的沉重感。
书房离楼梯口不算远,绕过拐角,走几步就能到。
门没关严实,虚掩着,长廊壁灯昏暗,门缝透出的灯光显得异常的亮。
裴矜定住脚步,站在门外逆光处。
敲门前,听到男人在里面讲电话的声音。嗓音低沉清冽,语调平稳,听不出别样情绪。
没打算细听电话内容,裴矜深吸口气,伸手,用指节轻扣门面。
室内传来音调很轻的一声“进来”。
她顺势推开门,面色如常地迈进去。
沈行濯抬眸看她一眼。
讲话的连续性不着痕迹地断了一下。
裴矜没注意到这点,站在原地同他对视。
他坐在黑檀书桌里侧,背部倚着座椅靠背。黑色衬衫有两颗纽扣被解开,松散贴在锁骨下方。
有种超脱世俗的颓唐散漫,不算冰冷,可还是叫人难以接近。
率先一步收回视线,裴矜挪步到他面前,没开口。
碍于他在打电话,也没办法主动开口。
泛起沉默,什么都没说,将咖啡杯搁到桌面。
松开杯耳的瞬间,指腹由毫无血色的苍白渐渐转为暖色。
视线向上移,她重新去看他,浅浅笑了下,用口型无声说了句“我走了”。
模棱两可的表达,没具体说明“走了”指的是单纯下楼还是直接离开本延水湾。
裴矜笑得温和,唇色泛白,多了抹病态。
说完这三个字,没去等他的回应,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
步伐轻飘,步调放得极慢,似是在赌一个奇迹的发生。
下一秒,运气使然。
她似乎赌对了。
沈行濯叫住她,“等下。”
裴矜顿住脚步,回头,表情掺杂了些许疑惑。
沈行濯对着电话那头浅声吩咐一句:“你继续。”
打开免提,把手机随意丢到桌上。从座椅上起来,靠近她。
裴矜怔怔等他走近。
他个子高她不少,她只能仰面看他。由下至上看,稍稍仰视,姿态无形中放低。
没给她太多思考时间,沈行濯垂敛眼皮,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来到沙发旁边就坐。
贴在腕间的指腹依旧冰凉,裴矜似乎早就习惯来自于他传递给她的低温。
身体不再有寒颤之类的本能反应,反而想去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掌心。
短暂的触碰,他很快松开她。裴矜低头扫了眼手腕的位置。
被他圈住的禁锢感还没来得及消散。
听电话另一头的助理汇报到一半,沈行濯开口打断,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
言语间,折身走到书桌对面的储物柜旁,从里面翻出一条米色长毛巾。
几段对话一来一回,沈行濯重新回到她面前,就着站着的姿势,将毛巾盖在她头顶。
垂眸,指尖稍微使力,帮她擦拭滴水的湿发。
突然其来的动作,裹挟着旖旎的温存氛围。
裴矜有些发懵,身体不自觉地绷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顶。
视线被毛巾遮住,安全感缺失,她放软语气下意识喊他:“沈行濯……”
突兀的女声响起。
电话那头适时停止讲话。
沈行濯手里的动作没停,淡淡道:“说你的。”
那头才得以继续。
多少有些窘迫。裴矜没再出声,默默坐在沙发上,等他帮她擦完头发。
透过毛巾腾出来的空隙,她能清晰看到他衬衫面料的纹路。因他们离得实在很近。
近到险些让她忘记和他之间原本该有的边界范围。
这种过于亲昵的贴近没持续多久。
沈行濯拿开毛巾,随手扔到沙发上。退开半步,问助理:“城南度假村那个项目进展如何?”
听他提到有关城南度假村的事,裴矜脑子“嗡”的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老板会突然提起这个项目,助理顿了两秒,汇报:“起晟那边已经做完工程投资预算,估计续建计划会提前。”
沈行濯不动声色扫了裴矜一眼,又问了两句,让助理把电话挂断。
谈话声随即停止。
室内变得过份安静。
沈行濯率先出声:“沈知妤房间有新衣服,去把这件湿的换下来。”
裴矜晃了晃神,没应声,吸了吸鼻子,嗡着嗓子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想说吗?”沈行濯不答反问。
“你想听的话……我自然想说。”
沈行濯倚在书桌边沿,拿起打火机点烟。
缓慢吐出一口烟雾,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起:“从学校过来的?”
裴矜短暂纠结了下,没说实话,“嗯,从学校过来的。”
他不问,她还是选择作出事先粉饰好的解释,“昨天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日子,我有点难受……想到了你。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
“想见我。”沈行濯不咸不淡地重复一遍。
裴矜硬着头皮挤出微笑,“不能想吗?”
沈行濯没说能,也没说不能,看她的眼神有些漠然。
注视她一会,倏地开口:“过来。”
声线平稳,但不难听出命令语气。
对于他阴晴难定的反应,裴矜忍不住头皮发麻。
一再犹豫,还是从沙发上起身,向他那边走去。
没等她走近,沈行濯突然伸手,握紧她的手腕,将人顺带拉了过来。
力度比刚刚那次要重。松开时,隐约能看到附着在腕间的淡粉色圈痕,肉眼可见的,很快又恢复成正常肤色。
裴矜根本来不及反应,转瞬便被他带进怀里。
瞬间的失衡让她本能想要去依附他,双手撑在他硬朗的胸膛,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面料,掌心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的热度。
是种跟指腹的微凉触感完全不同的烫意。
腰身一侧被他单手握住。
小腿时不时能蹭到他西装裤的面料。
一呼一吸彼此勾缠,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微弱酒气。
裴矜眼睫颤动两下,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沈行濯抬起拿烟的左手,手腕远离,跟她拉开些距离,不至于让烟味呛到她。
烟雾从两人身旁延伸、向上飘散。
右手游离,停在她盈盈一握的后腰。
沈行濯没拆穿她蹩脚的谎言,而是平和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想见我就打给我。我叫司机去接你。”
语调和缓得像在哄人。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哄跟被哄。
阴雾朦胧的天气,室内开着灯。
即便能切身感知到他身上的温度,裴矜却还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更趋近于冷调。
如同骤雨寒霜、雾凇雪糁——浓稠的凉薄意味。
凉薄。想到这个词汇,让裴矜清醒了不少。
两只手臂自然垂落,贴在身体两侧,拉开跟他之间的一小段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