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久之前就知道纪远铭和沈家的关系。而她对沈行濯来讲,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充其量算是沈知妤的好友。
两者对比孰轻孰重,一眼就能明了。她不敢赌,也从来没有资格去赌。
“什么都可以的话,我想你陪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矜突然觉得有些冷,将胳膊埋进被子里,弯起眉眼回视他,眼底有波纹在荡漾。
“什么事?”沈行濯顺着她的话问。
“你能补给我一顿晚饭吗?”裴矜对他说。
沈行濯看着她,下了定论,“这就是你认为的很重要的事。”
“嗯,对我来说很重要。”裴矜轻声解释,“我们晚上明明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可是后来没吃成,不是吗?”
沈行濯将手里的一沓文件放到床边,无故笑了一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裴矜面色一滞,在想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容她思考太多,沈行濯倏然伸出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缠到耳后。
类似情侣间才有的亲密举动,于他们之间出现,不免让人感到陌生。
茫然、孤助无援,因她知道这些温情时刻不过都是假象。
他的手指绕进她的发丝,停留在颈后,拇指贴在脉搏跳动最强烈的位置。
一下、一下,感受脉率节奏由缓至快。
裴矜能清晰感知到覆在颈间的那抹凉。
像被扼住了命脉,挣扎不得,逃脱不掉。
这种令人发怵的触摸没持续多久。
很快便察觉到他收回手。
离开房间前,沈行濯低声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对做善事不感兴趣。”
“裴矜,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房门很快被合上。
连同最后一丝暖意一并抽走。
-
裴矜后半夜几乎没睡。
清晨,洗漱完,穿戴整齐下楼,在一楼碰到了正在吃早餐的沈行濯。
余光瞟到他的身影,她没去看他,挪动脚步往前走。
阿姨听见动静,率先出声打招呼,“裴小姐,早上好。”
“早上好。”裴矜笑说。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只是寻常感冒而已,休息两天就好了。”
“我炖了蔬菜粥,快过来喝点。养胃的,对身体好。”
裴矜原本想婉拒,看到阿姨已经转身去厨房盛粥,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餐桌旁坐下。
沈行濯就坐在她对面。见她靠近,浅浅扫她一眼,收回目光,并没有主动同她交流的打算。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下的氛围。
有些窘迫,又有些局促。
不由让裴矜想起去年醉酒那次。沈知妤过生日,一群人去酒吧喝酒庆生,边喝酒边玩游戏。
她对游戏规则不太熟悉,自然喝了不少,再加上酒量极差,当晚全程都是懵着过来的。
第二天一早,沈知妤发来前一晚的视频录像。她盯着手机里醉酒的自己看了一会,尴尬到再也不想碰酒精。
裴矜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昨晚氛围柔和得刚好,很难不让人产生忘乎所以的晕眩错觉,由此去做些出格的事。
比如那个本不该存在的拥抱,以及她对他说的那些蹩脚的情话。
裴矜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温水,缓神,主动对沈行濯说了声“早安”。
音量不大,底气也不够充足,不难听出语气里故作镇定的逞强。
沈行濯掀了掀眼皮,“等等几点走。”
“……八点。”
“顺路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裴矜几乎没细想,脱口拒绝。
等等她要去见程郁,细聊一下昨天电话里说过的这些事。
潜意识里,裴矜其实不太希望沈行濯知道程郁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那是埋藏在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除了杜严清,除了程郁,再容不下任何人擅自闯入。
尊重她的决定,沈行濯没再作声,右手执起刀叉,安静吃早餐。
等待阿姨将蔬菜粥端上来的空隙,裴矜直视正前方,顺便也直视他。
他今天穿了件枪灰色衬衫,衣袖衔接处系了颗纹路清奇的金属袖扣,跟腕表的表盘是同色系。
吃相很斯文,捏着餐具的双手指节修长,举手投足间有种苍白的美感。
像是想到些什么,裴矜说:“对了……你从我房间离开的时候有东西忘记拿,我在下楼之前把它放到你书房的桌子上了。”
东西指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昨晚在她房间留下的,除了寒霜冷意,就只剩下那份文件。
沈行濯对这东西明显不甚在意,咽下食物,淡声开口:“没看里面的内容?”
裴矜捏着水杯的手肉眼可见地不断发紧,随后放松,莞尔答道:“我学的专业跟投资方面完全无关,即便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懂。”
说完,她忍不住去观察他的表情。
他的面容无澜,语气也跟平常一模一样,似乎就只是在随口同她进行席间闲聊。
裴矜松了口气,见他不说话,正想主动说些什么暖一暖场,余光注意到阿姨端着餐食朝这边走来。
对话结束,两人谁都没再主动开口,各自吃各自的早餐。
餐桌两边,中西两式的早点各占一半,很像她跟他,中间隔着条山海难沿的鸿沟。
饭吃到结尾,裴矜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震动声嘈杂入耳。
拿起手机一瞧,看见来电人是程郁,她下意识抬头望向沈行濯,眼神自带一抹心虚。
接不对,不接似乎更奇怪。
短暂纠结之后,裴矜接通电话,将手机置于耳畔,“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程郁像是刚睡醒,嗓音略微沙哑。
清了清嗓子,问她:“在学校没?我现在过去接你。赶时间,下午得去溱海一趟。”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裴矜总觉得手机话筒的声音格外的大。
不着痕迹地按下边侧按键,调小音量,然后说:“我没在学校。你跟我说个地址,我去找你。”
“嗯?”程郁饶有兴致地问,“夜不归宿,去哪了?”
“……”裴矜没答话,说辞含糊,“地址。”
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程郁没再多问,随口说了句:“我在家。”
裴矜“嗯”了声,直接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她重新看向沈行濯,发现他已经吃完。
沈行濯用餐帕擦拭两下嘴角,起身,随手拿过搭在沙发椅背的黑色风衣外套,径直出了门。
期间不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
裴矜赶到程郁家中时,已经将近十点。
熟练输入密码,解锁,推门而入。刚进门便看到程郁懒散瘫在沙发上,嘴角叼了根烟。
在玄关处换好室内拖,裴矜抬腿走过去,掏出手机,把凌晨拍到的那份项目开发计划书的内容递给他看。
程郁大致扫了两眼,惊讶看她,“这些都是商业机密,哪儿拍到的?”
“具体的以后再告诉你。”裴矜在他旁边坐下,“这上面的数据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自然。其余内容不太重要,只着重去分析起晟在其中的利益输送链就好了。”
“以前的那些陈年旧账能查到吗?”
“不知道,但总有漏网之鱼。找一下现如今跟起晟有常年合作往来的下游公司试试。”
聊完正事,裴矜觉得口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抿了两口。
冷水顺过喉咙,缓解不少咽痛带来的不适感。
又喝了一口,她问起沈家。
程郁说:“沈家几十年前就把业务核心放到了投资领域。这些年大到全国各地小到各个行业,都有沈家的资金注入。”
“总得来讲,祖宗基业和投资实力都不容小觑。”
“那沈行濯呢?”裴矜问。
程郁挑了下眉,“你指哪方面?感情还是事业?”
“感情和事业。”
“感情不太清楚,得找人仔细打听,而且也不一定能打听得出来。毕竟圈子门槛在那儿。”
程郁掸了掸烟灰,又说,“不过我觉得啊,像他们这种跟资本沾边的人,又有几个是身心干净的。人都是复杂的动物,谁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裴矜没再多问,陆续喝了几口水。不知不觉,瓶内水的余量所剩不多。
单手握住矿泉水瓶的瓶身,脑子里想到的是早上沈行濯离开时的背影。
很奇怪。
他明明什么都有,她却总觉得他似乎一无所有。
像座矗立在云层的山峰。
能仰望,但不能攀越,所以显得无比萧条。
-
陆续过了小半个月。
期间裴矜再没见过沈行濯。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之后,她有想过主动联系他,但每次拿出手机都找不到理由去打这通电话。
踌躇许久,最后都以放弃告终。
每每都是这样,无一次例外。
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周六晌午,裴矜做完家教,从纪家别墅出来。
走在通往小区门口的路上,她再次萌生想联系他的想法。
停住脚步,站在烈日骄阳底下,翻出事先存好的手机号码,犹豫再三,决定拨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给沈行濯打电话。
待接提示音很快响起。每响一次,裴矜就会觉得难熬一次。
等待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她以为对方不会再有所回应时,电话才被缓缓接通。
起初,谁都没讲话。
似乎知道是她,沈行濯连简单的“喂”字都懒得说。
很显然,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裴矜无声吸了口气,对着听筒说:“……是我。”
沈行濯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
电话那边环境嘈杂,他的声音融进其中,有种遗世的清冽意味。
裴矜思索着,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说:“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还奏效吗?”
“哪句?”
“答应过我的承诺……什么都可以实现。”
那边隐约响起打火机按动的清脆声,他似是在点烟。
“自然奏效。”沈行濯吐出一口烟雾,“随时可以兑现。”
裴矜顺势说:“陪我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电话另一边沉默几秒,问她:“不后悔?”
“不后悔,我想见你。”
“我让司机去接你。”
“好。”
沈行濯先行挂掉电话。
裴矜长呼口气,原以为这通电话打得会很沉重,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有种悬在高处的巨石突然落地的轻松感。
很快,有人打电话过来。是司机于叔,问她现在在哪。
裴矜简单讲完地址,礼貌说了声“谢谢”,在附近寻了个公交站点,坐在椅子上等他。
沈行濯好像就在附近。二十分钟不到,他的车停在公交站对面。
裴矜走过去,矮身坐进后座,含笑跟于叔打了声招呼。
车子拐进百米开外的暗巷,行驶一段距离,很快到达目的地。
裴矜迈下车,被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领进门,一路来到长廊尽头的朝南包厢。
这是家古香古色的中式餐厅,环境静谧,汉唐格调风韵,设计不俗。
沈行濯对国风类的餐厅似乎格外青睐。打量之余,裴矜在心里想。
包厢门被拉开。
裴矜进门的时候,看到沈行濯正坐在蒲团软垫上喝茶。
走到他对面,正要曲腿就坐,转瞬听到他说:“坐这边。”
裴矜没说话,稍微挪动步伐,来到他旁边。
还没来得及坐下,手臂忽地传来一抹凉意,她被他拉过去。
下一秒,她坐在他腿上。沈行濯大手握住她的腰身,帮她稳住平衡。
一切转变得太快,快到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任何思考。
裴矜懵然地任他抱着,鼻息间涌入他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清淡的碧螺春茶香。
她怔了怔,仰面去看他,能清晰看到分明的侧脸轮廓,以及突起的喉结。
过了一会,她佯装平静地问他:“……怎么来这里了?”
沈行濯单手圈住她,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品茶,“正好在这里跟人谈事。”
“刚谈完吗?”裴矜盯着他手里握着的釉色鎏金茶杯一再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