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都是年龄相差很多的陌生人,难免有些拘谨。
酒过三巡,余光注意到门口多了道身影,裴矜定睛往那处看,随即怔了怔。
他换了件颜色稍浅的衬衫,前两颗纽扣系得紧,不像下午在书房时随意松散着。
纯黑毛呢外套,过膝,中长款。肩上覆盖几点白,雪花遗落,甚至还没来得及融化。
男人越过人群朝里走,在供奉台前驻足停留。
三炷香焚燃,表情氤氲在烟雾里,像在扮演虔诚的信徒。
余温料峭。
比霜雪还要清冷的气质。
-
沈行濯缓步走到餐桌旁,垂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老人,目光浅淡,不冷不热。
转瞬,恭敬喊了声:“祖母。”
周遭空气一度凝滞。
“行濯。”老人略微哽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等几位长辈跟自家小叔打完招呼,坐在一旁的沈知妤适时出声暖场:“小叔,你要是再不来的话,我都要被小祁这个臭小子欺负到头上了。”
被突然点名的沈知祁翻了个白眼,无语极了。
沈知妤回瞪他,用眼神示意:是不是我亲弟弟?还愣着干嘛,赶紧打圆场啊。
沈知祁这才不情愿地配合:“喂,别以为有小叔宠着你就能颠倒黑白,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
两人一吵一闹,令原本僵硬的气氛缓解不少。
沈行濯自是不会为小辈断这种无厘头的案子,沉缓开口:“寒假要是觉得很闲,就去藏书阁温习知识。”
姐弟俩很会审时度势,选择默默闭嘴。
年夜饭吃到一半,碍于当家主母在场,主桌上的交流并不算多。
老人家偏向传统,诗礼簪缨之族,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沿袭至今。
台上雅韵绕梁,台下高朋满座,除夕之夜过得的确热闹,只是不免少了些人情味。
对于这类排场,沈知妤早已经见怪不怪,只觉得无聊得很。
拿出掖在桌布底下的手机,给裴矜发了条问候微信,之后趁着曾祖母和父亲谈话的空隙,猫着腰身溜到沈行濯旁边。
“那个……小叔。”沈知妤欲言又止。
沈行濯淡声应下,“怎么了。”
“谢谢你今天早上特意派于叔去接我的朋友。小叔,你真好!”
“有拍马屁的功夫,不如想想下学期怎么把专业课的成绩提上来。”
沈知妤顿时丧了气,“……知道啦。”
“噢,对了对了。”沈知妤又说,“是我朋友裴矜让我跟你说声谢谢的。”
她稍稍侧过身子,对着会客桌那边指了指,“喏,就是穿白色毛衣,头发到腰的那个女孩子。”
沈行濯懒散抬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视线停留了短暂几秒,收回目光,简单道出两个字:“同学?”
沈知妤点头,“嗯,同班同寝。她学习可好了,我们的关系也很好。”
“所以小叔,你放心吧。所谓近朱者赤,我保证,我的成绩以后绝对会有所提高的。”
对于沈知妤信誓旦旦的保证,沈行濯知道可信度不高,自然没打算理会。
随手拿起挂在座椅边沿的外套,起身,准备去长廊抽支烟。
抬腿迈出几步,目光正好落至前方那道身影。
她安静坐在桌旁,低头玩手机。指尖游走在屏幕上,似乎在回复什么人的消息。
唇边带笑,表情柔和舒展,不像在书房时那么紧张。
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很快被缠到耳后。
他没有窥探别人的兴趣,正欲敛回眸光,看到对方已经抬头。
四目相对,没有任何征兆的碰撞。
全部表情尽收眼底。
与他对视的眼神诧异、惊慌。
野心勃勃。
-
饱食餐足,众人移步到堂屋,准备守岁。
除夕当夜,长明灯畅燃,通亮到天明,寓意新年新气象。
沈知妤被曾祖母喊去说教了很久,终于得空去找裴矜,还没走出房门,便又被迎面而来的沈知祁和几个表兄弟拉去放烟花。
想着与其待在屋子里无聊守岁,还不如出去玩。
沈知妤边走边给裴矜发消息,让她到后院的空地去寻她。
这头的裴矜从堂屋出来,按照沈知妤说的,沿着湖边一直向前走。
过了桥,本该沿路左转,却莫名走到了死胡同。
盯着挂在檐壁的灯笼看了几秒,点亮手机,准备给沈知妤拨个语音电话。
电话迟迟没拨通,裴矜放弃询问,原路返回,想知道自己究竟哪步走错了。
重新回到湖畔周围,看到不远处的亭台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抹身影。
光线昏暗模糊,看不清脸,只知道是一男一女。
长明灯照射范围外,裴矜站在逆光处,正要移步回避,忽地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是沈行濯。
“徽柔,你没必要等我。”他说。
语调毫无起伏,听上去无喜无悲。兴致明显不太高。
短暂的沉默。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女人苦笑,“无论过了多少年,你永远都是这个回答。是我总抱有希望,以为只要待在你身边的时间够久,就能找到机会。”
“我对你没感觉,以后也不会有。”
“是,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再等你了。”
沈行濯没搭腔,似是耐心有限。
转身想走,被喊住。
女人说:“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个大学教授,二哥介绍的。如果相处下来觉得还算合适的话,年底会结婚。”
沈行濯没回头,言简意赅:“希望你幸福。”
“谢谢三哥。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喊过你,以后会改口。”
“嗯。”
女人比他先行一步。
裴矜放眼望过去,看见她的背影落寞,高跟鞋踩在覆了雪的石子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节奏缓慢,步伐狼狈。用最无形的方式表达爱而不得。
裴矜没想太多,将目光移到男人身上,意外发现他在看向这边。
他已经发现她站在这里。
大脑一片空白。
想悄无声息离开的想法被迅速抛之脑后,裴矜杵在那里,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强行找回一丝理智,思考了几秒,还是决定朝他走去。
不过十几米路程,漫长又煎熬。
裴矜绞尽脑汁想的是,等等与他面对面时,到底该找些什么理由来合理解释她只是单纯路过这里,并非有意偷听。
迈过三节台阶,站在他面前。
正要主动开口说点什么,突如其来的声响映入耳畔。裴矜身形一顿,下意识抬头看。
烟花璀璨绽放,如同白昼。
隐约记得不久前沈知妤说过,零点会有场烟火秀,是每年除夕夜跨新年雷打不动的活动。
裴矜长呼一口气,倏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眉目潋滟,含笑对他说:“大年初一了。”
“祝您新年快乐。”
所有的理由和解释开始变得不值一提。
此时此刻,或许这就是她想对他说的话——
沈先生,祝您新年快乐。
燃灯照岁,迎新无虞。
第4章 第 4 章
04/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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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矜小时候溺过一次水。
懵懂无知的年纪,她随父亲去工地露宿。
工地没有路灯,只有手电筒能用来照明。
勉强写完作业,裴矜贪玩,趁着父亲去打热水泡面的功夫偷溜出去。
初冬,夜雾弥漫。附近有条河,周围人烟稀少。
落水被紧随其后的父亲救上岸,她的脸上挨了力度很轻的一巴掌。
不疼,甚至有些痒,却是十足的难堪。
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她。
他浑身湿透,用长了冻疮和裂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
是刚刚被他打过的位置。
他当时只是看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裴矜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
溺水时冷水灌进鼻腔的窒息感,还有父亲在凝视她的时候传递给她的强烈的自卑感。
连女儿都照顾不好、对困顿生活早就妥协的自卑感。
在这之后,裴矜再没犯过任何错,看似毫不在意地将刚生出萌芽的玩心彻底捻灭。
她懂事听话,学习成绩优异,会照顾弟弟,从没让父母操过心。
父亲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踏雪归来,手里捏着两串冰糖葫芦,是给她和裴铮的。
那天他很高兴,对母亲说被拖欠的工款明天就能有着落。
母亲听了也很高兴,去窗缝外面拿出一小块冷冻肉,打算晚上多加道菜。
第二天一大早,裴矜要去上学,临行前听到父亲欣慰的玩笑话:“我们今今长大了,能自己‘救’自己了。”
自己“救”自己,当时指的是赞扬她小小年纪就能独自一人去上学。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下定决心选择走向沈行濯的前几秒,裴矜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这五个字。
自己救自己。
他被她视作救命稻草。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抓住,还要想尽办法与其同生共长。
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未必能真的做到,但讽刺的是,她根本没有别的出路。
烟花绽开的短暂时间里,裴矜尽量让自己放空,不去肖想其他。
说完这句新年祝福语,她没移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目光交汇,男人浅抿着唇,眼神深邃如墨。
爆竹喧嚣声渐渐停止。
沈行濯走到风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跟打火机,淡淡问道:“介意吗?”
裴矜摇了摇头,“您随意。”
一簇火光燃起,随风跳跃,化作一缕白烟。
他的骨节很漂亮,指尖夹带细细一根,颔首吐雾,侧脸融进夜幕。
的确是很好看的皮囊。
赏心悦目,甚至找不出一丝瑕疵。
绷紧神经的同时,裴矜分神想。
“在这里过年还习惯吗?”他突然问。
裴矜面色微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同她话家常,而不是提及刚刚她在角落疑似偷窥的事。
他似乎把她当成来祖宅过年的外姓亲眷了。
思忖了几秒,不知道眼下该不该节外生枝地去解释,便轻声回道:“嗯,这里挺好的。”
“如果觉得哪里不适应,及时和工作人员讲。”
“我会的,谢谢您。”
简短两句对话结束。
察觉到对方没有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裴矜眼睫轻颤,主动找了个话题。
“您下午借给我的书,我看了其中一本,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心里有个疑惑。”
沈行濯抬了抬眼,似是对她这句话感兴趣,顺着她的话:“说来听听。”
裴矜悄然瞧了他两秒,猜不出他的喜怒,只得继续说:“《说郛》其中有一卷提到了渔樵问对。”
“渔者对樵者说,钓到鱼的不是鱼钩而是鱼饵。如果鱼没有因为食物而受害,又该如何钓到鱼?”
她问得随意,表情真诚,像是真的不解。
看他时眼尾微微挑起,瞳仁很大,颜色偏深黑,眼白部分较少。
北风呼啸拂面,黑发被吹散。毛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直角肩,身形纤瘦单薄。
姿态、外貌、言语。
恰到好处的青涩。
沈行濯回看她,目光有些深沉,像是在打量。
将手里的烟熄灭,丢进垃圾桶。向前靠近两步,脱掉毛呢外套,将衣服披到她肩上。
指尖无意间蹭到她的后颈。
裴矜屏住呼吸,身体不可控地打了个寒颤,因他手指的温度过于冰冷。
两人之间相隔很近。
周遭被他身上特有的雪松气息笼罩。
外套厚实沉重,对她来讲尺寸过大,衣摆快要与她的脚踝平齐。
面料内里残留着他的体温,意外温暖。
“晚上天冷,以后记得多穿点。”
沈行濯后退了些,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低缓作答,“靠垂钓者的智慧,而不是所谓的愿者上钩。”
一语双关。
裴矜喉咙有些干涩,莫名难捱。
老实讲,她其实不太能看出来他是不是发现了她话里的玄虚。
但滴水不漏的回答,将她接下来的试探和退路全部堵死。
他的语气很轻,不是在说教,简单遵循一问一答的游戏规则,却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明明他没说太重的话,裴矜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她是怎么敢这样与他交流的,故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思来想去,她装成恍然的样子,莞尔,“我好像明白一些了,也谢谢您的外套。”
沈行濯低头扫了她一眼,“不用一直对我说谢谢。”
“可您一直在做帮助我的事。”
长明灯的灯芯忽闪,沈行濯突然说了句,“为这么点小事道谢,没必要。”
裴矜泛起沉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下意识裹紧披在身上的外套。
即便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与他面对面相处时,她还是会感到惧怕。
这种感觉归根结底,全部来源于眼前的男人。
关心有,疏离有,漠然也有。
他的心思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未知的恐惧才真叫人觉得颤栗。
抛开那些杂乱的心思,裴矜想了想,如实说:“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这个节骨眼上,她无暇再去粉饰自己。没由来的倦意席卷而来,像潮水如期翻涌。
她垂下眼帘,没敢再看他。
昏暗光线下,沈行濯微微扬了下眉,情绪有了细微变化,似乎在意外。
对她的话意外,或者对她“摆烂式”的表情管理感到意外。
转瞬即逝。
谁都没再言语。裴矜第一次发现,原来无论他讲不讲话,都能给人带来不小的震慑力。
短暂僵持了一会,她想主动跟他礼貌告别。刚要张嘴,有人比她先一步发出声音。
“矜矜——”
沈知妤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给你回了好几个电话,发现你没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说完,沈知妤面露疑惑,“小叔?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