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与雾——澄昔【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3:05

  周遭投来不少打探的眼神,明里暗里,不带任何遮掩。
  裴矜不太在意这些,眉目舒展,任由他们打量,视线依旧停留在沈行濯身上。
  掌心有些湿润,额间冒了层细密的汗。
  沈行濯起身,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落座,将麻将桌前的空位留给她,“过来试试。”
  很自然的,裴矜跟着走过去,穿过座椅间的窄小空隙,坐在他旁边。
  手腕不小心蹭到他的衬衫面料。手工纱料质感,意外磨得人难捱。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
  甚至让人有种恍惚感,以为他一直是这样平易近人的性格。
  顺应这种错觉,她侧身去看他,含笑问:“如果输了的话,会给你丢脸吗?”
  是“你”而不是“您”。
  不着痕迹的过渡,虚与委蛇的亲昵。
  “不会。”沈行濯敛了下眸,并无所谓,“放开打,输了算我的。”
  沈贺舟不动声色看了裴矜一眼,打趣沈行濯:“就算是想放水,你也用不着这么明显吧。”
  沈行濯懒得搭腔,不置可否。
  沈贺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扭头问别人,“老纪你说,我牌技有那么差?”
  纪远铭恭维地笑,“牌技不在技术,在智慧。沈总是有大智慧的人。”
  “这话听着舒服。”沈贺舟跟着笑,笑意却没达眼底。
  几句话的功夫,麻将机已经洗完牌。开局掷骰子,沈贺舟坐庄。
  尽量忽略身旁男人的存在,裴矜定神,支身去抓牌。
  她其实会打麻将,技术也还可以。
  小时候每逢节假日,她和裴铮都会被送到乡下开麻将馆的姑母家,时间久了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会。
  刚刚他问得突然,她拿捏不准,索性就藏了拙,说自己不是很精通。
  庆幸的是,她的回答并没惹他反感。
  前两局打下来,都以沈贺舟赢牌、纪远铭点炮结束。
  桌上没有筹码,一局结束不谈输赢。裴矜觉得意外,但没声张,只是默默摸牌、出牌。
  思绪很乱,浑水摸鱼了两局。
  期间用余光去看沈行濯,发现他并没看向这边,而是单手撑在右侧椅架上,两指轻捏眉心,神情倦怠。
  似乎对局势变化完全不感兴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裴矜沉下心,专注理牌。
  战绩依旧不温不火,倒是渐渐发现了牌局间的交际规律。
  博弈的不是游戏,而是世故往来。
  偶尔有人把话题引到沈行濯身上,他的回答只有寥寥数语,但不会偏题。
  生意场上的事,他们没刻意避开她,似乎把她默认打上了“沈行濯带来的人”的标签。
  四圈过半,裴矜赢了几局,其中大半都来自于纪远铭的暗自“送牌”。
  等人出牌的空隙,冷眼瞟向坐在对面嘴脸油腻的男人。
  她知道他不认得自己。
  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想用顺水推舟的方式讨好坐在她旁边的沈行濯。
  但她认得他,化成灰都认得。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裴矜愣了下,扭头回视。
  眼底留存的憎恶来不及消散。
  沈行濯淡淡提醒道:“你太心切了。”
  裴矜一时无言,突然分不清他指的是她手里的牌还是她本身。
  直到她低头去看自己的牌。
  这才隐约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上一轮她碰掉了南风,让原本有机会做成清一色的牌型只能变成混一色。
  而这一轮,摸到的刚好是同花色的牌,再次增加了清一色胡牌的概率。
  清一色比混一色难做成,挑战性更大,成就感自然也就加倍。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后悔早就已经来不及。
  诚然为时已晚,裴矜犹豫了一下,对他说:“好像是有点……但是我不贪心,这样能赢就已经很好了。”
  嗓音细软,笑意不减。装作比他更明白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对方灼热的呼吸打在耳侧。
  沈行濯微微眯眼,目光由牌面转到她脸上。
  实在是很年轻的一张脸。
  展露的不只是青春貌美,还有不用细看就能被轻易捕捉到的情绪。
  有趣的是,难藏的野心搭配这句话却不会产生任何违和感。
  沈行濯微微坐直,偏头问她,“想赢?”
  裴矜捏牌的手顿了顿,眼睫低垂,“嗯,想赢。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让你输。”
  她不知道她究竟能为他赢来些什么。
  但不输总归是最好的。
  空气凝结,寂静了几秒。
  裴矜身形一僵,因她要出牌的右手被他短暂握住。
  他靠得很近,衬衫上的金属袖扣划过她的手背,触感生凉,却平添几分灼人的烫意。
  “打旁边的,这张不要动。”
  沈行濯松开她的手,清冽嗓音在她耳旁响起。
  余音环绕,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将她包裹住,像潮汐起伏,由远及近地席卷、笼罩。
  最后退潮、流逝,海面归于平静。
  顺着他提供的思路,裴矜机械地打出另外一张牌。
  仅存的理智让人尽量维持常态。来不及思考太多,很快又开始新一轮的运筹游戏。
  余下的场数里,局势逆转,一方赢三家输。
  结束时裴矜才恍然,不是不论“输赢”,代价早在麻将桌上就已经被清算。
  人情洞明,胜过任何明码标价的物品。
  棋牌室的其他人三两散开,陆续前往下一场,喧嚣声渐渐停止。
  沈贺舟打电话吩咐后厨备餐,之后直接去了隔壁包厢。
  留在这里的人所剩无几。
  沈行濯坐在原位,没有动身的打算。
  随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了根烟,掐在两指之间,没吸,任由它燃烧。
  烟雾向上飘散、游离、隐匿。
  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不久前裴矜对他平易近人印象的错觉。
  他身上的距离感依旧存在,甚至分毫不减。
  裴矜想离开,没来得及站直,左脚被桌腿绊到。
  原本扶住桌沿就能恢复平衡,但她没这样做,失重的瞬间任由自己落了空。
  腰身倏地一紧,被人用手握住。
  隔着不薄不厚的一层针织衫面料,能清晰感知到男人掌心的温度,一如既往的冰冷。
  几缕发丝自然垂落,缠在他的手臂上。膝盖相抵,姿势莫名缱绻。
  裴矜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两侧,低头对上他的眼睛。
  明明是俯视的姿态,却没给她带来任何安全感,更难以掌握主动权。
  他单单只是坐在那里,抬眼与她回视,便能轻易夺了她的气焰。
  她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沈行濯单手扶住她的腰身,夹着烟的左手拉开些距离,不让火点燎到她的头发。
  平静看了她一会,他推开她,“小心些。”
  浅淡的一句嘱咐。
  对她拙劣演技的总结。
  沈行濯敛回目光,眼底冰凉,对她的冒然进攻不予评价,只觉得意兴索然。
  她带着目的闯进棋牌室,他可以顺水推舟将人留下。
  麻将桌上,她以退为进,他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让她只赢不输。
  成人之美的前提是有分寸感。
  如果对方没有,很多话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推门离开之前,沈行濯说:“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我派车送你们。”
  盯着他的背影,裴矜唇色泛白,轻声回了句:“好。”
  一语终了。
  枉然不言而喻。
  -
  裴矜实在没有胃口,晚饭期间简单吃了点蔬菜,如同嚼蜡。
  得知她下午一直在棋牌室,沈知妤没太细问,随口闲聊几句便换了话题。
  饭后,司机候在门口。
  知道沈贺舟和沈行濯在别院包厢吃饭,沈知妤想等他们吃完过去打个招呼再走。
  裴矜自然没什么意见,陪她在休息室待了一会,觉得胸闷,拉开木门,想出去散散步。
  寻到一块空地,坐在木椅上,拿出手机拨通好友程郁的电话。
  待接铃声响了很久,被接通。裴矜直奔主题:“程郁,城南度假村的烂尾楼盘半年以后会复工续建,承包商是起晟旗下的子建筑公司。”
  电话那头的程郁低骂一句,“起晟旗下?好一个金蝉脱壳啊。不过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可靠不。”
  裴矜深呼口气,向后捋了下头发,“你先别管这些,顺着这条线去查。”
  “我是能找人查,但是裴矜,你千万别做傻事。纪远铭不是什么好人。”
  “放心吧,我能顾好自己。”
  又聊了几句,电话被挂断。
  裴矜心烦意乱地收起手机,在风口处坐了许久,直到身体被冻得失去知觉,才有了回去的打算。
  起身,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裴矜下意识握紧木椅靠背的位置,迫使自己蹲下。
  缓了几分钟,低血糖的症状总算缓解。
  正要重新站起来。
  男人颀长的身影近在眼前。
  沈行濯站在不远处接电话,看到她那刻,讲话的语速不着痕迹慢了半秒。
  说完一句“先挂了”,抬腿靠近,他走向她。
  裴矜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沈行濯,异样情绪来不及遮掩,听到他问:“生病了?”
  虚弱到没力气对他笑脸相迎,索性放弃了笑,“没……只是有点低血糖。”
  沈行濯低头看她。
  苍白的一张脸,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依旧很亮,水雾弥漫。
  脆弱跟无助显而易见。试图掩饰,却能被人一眼看穿。
  沈行濯没多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起来,“还能走吗?”
  裴矜借力站直,“能走的。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走吧,扶你进去。”
  “……好。”
  将人带进包厢,沈行濯说:“我让厨房送点甜品过来。”
  刚转过身,察觉到外套袖口的位置被人轻扯了一下。
  回头扫了眼被她攥住的面料,垂眸看她。
  四目相对。
  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裴矜鼓足勇气,轻声说:“我知道是我太心切了。”
  “但是我也知道……这次要主动。”
  “不然就没机会了。”
  “我想抓住这个机会。”
第7章 第 7 章
  07/混沌不清
  -
  沈行濯的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几秒,“想要什么?”
  一语中的。
  没对她的话给予回应,而是问她想要什么。
  裴矜垂下眼帘,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答。
  他的声线平稳,很像在随和话家常。
  让她有种“只要坦诚相待,愿望就一定会如期实现”的幻觉。
  可幻觉到底是幻觉。
  没给她留太多时间思考,沈行濯缓声问,“不想说还是不愿意说。”
  “都不是,我没什么想要。”裴矜思绪放空,忽地抬头看他,“机会已经抓住了,不是吗?”
  她说得隐晦,言语只表半分意,尾调上扬,又刻意放软。
  无声与他对视。如此干净的一双眼睛,连同这句话一起,充满矛盾感。
  “这就是你把我留下之后想说的话。”
  沈行濯突然挑唇笑了下,声音很轻,带了些许讽刺,不咸不淡地替她作出总结。
  语气没什么责备意味,莫名带来一种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
  裴矜哑然,身体僵直,头晕得更甚。无论是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她都很难忍住不让自己怕他。
  她好像又在不断出错。
  箭在弦上,哪还有什么后悔的余地。
  “……是我想说的话。”裴矜生涩地笑,“总要找些话题来留住……”
  顿了顿,用作结尾的“你”字终究被吞进喉咙里。
  “裴矜。”沈行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裴矜下意识应声,“嗯?”
  “你左右不过二十岁。”
  裴矜面色滞了滞。
  “别误了自己。”
  多少有些难堪。
  但奇怪的是,眼下让她想到的,不是身处窘迫境地的自己要如何脱险,而是沈行濯——单单只是面前这个男人。
  他就站在离她半步远的位置,距离很近。
  室内灯火通明,光线照在他身上,能清晰看到卡其色外套衣领处的手工密线纹路。
  冷暖色调融合,疏远感只增不减。
  “快开学了?”沈行濯没由来地问。
  裴矜回神,“……过完元宵节就快了。”
  彼此都沉默了一会。
  “下午在牌桌上的输赢不是摆设,有事可以联系我。随时作效。”
  裴矜面色一怔,显然有些意外,“是因为我下午赢了他们?”
  “对。”
  “可如果没赢呢。”
  沈行濯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和地回答了她问出口的没有分寸感的问题。
  “没有如果。想赢就不会输。”
  他没再多说什么,低头瞟了眼腕表,转身往出走。
  离开之前丢下一句:“既然快开学了,不如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
  翌日,吃过早饭。
  裴矜拎着两大包西式甜点去了后院,把东西分给工作人员。
  算是借花献佛,感谢他们过年期间的悉心照顾。
  昨天晚上临走前,餐厅经理叫人把这些甜品送上车,说是沈先生亲自吩咐的。
  沈先生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裴矜简单道谢,将东西放到一旁,全程没拆开过包装。
  自我催眠一样,觉得它们像是烫手山芋,或者像压顶巨石。
  坠得人无端喘不过气。
  思绪混沌不清。
  更多的是心虚跟紧张。
  当时包厢内只有她和沈行濯两个人。
  气氛烘托至此,她别无他法,只能试着另辟蹊径,想用最笨拙的方式扭转僵局。
  对于她在棋牌室的“投怀送抱”,他大概看出了端倪。
  猜不透他的想法,于是孤注一掷去试探。
  她承认自己有赌的成份,甚至到最后也不确定究竟赌没赌对。
  但的确如愿得到一块“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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