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度适中的雪覆在地面,软绵绵的, 每走一步都会在上面留下脚印。
顿住脚步,站到他面前, 她仰面看他,“在这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
说这话的时候, 沈行濯敛眸凝视她。
走得急的缘故, 她呼吸有些急促, 此刻正微微吁着气。
一缕白雾从她嘴里冒出, 向上飘浮,在她眼睫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气。
“真的?”瞧见他肩上积攒了不算少的落雪, 裴矜不确定地问了句。
“想听实话?”
“嗯, 想听。”
“大概一个多小时。”
裴矜愣了下, “怎么没早点联系我。”
“想让你多睡会。”
溱海的冬昼温度很低, 气候偏干燥, 凉意也更绵长些。
可奇怪的是, 即便此刻下着雪,她却不觉得冷。
或许是因为从他一贯寡淡的眸光中寻到了一丝虔诚的灼热。
这一发现让人忘记了隆冬严寒。
捕捉到她饱含情绪的眼神,沈行濯盯着她看了两秒, 忽的,伸出手,用指节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手指一如既往的冰凉。裴矜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先上车。”他和缓开口。
裴矜应声称好。等他侧身为她打开副驾车门,小声说了句“谢谢”,矮身坐进去。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熟悉的橡苔熏香的味道涌入鼻腔。
等他坐进驾驶座,裴矜好奇询问:“小钟呢。”
“在清川。”
“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给他临时放了假。”
“临时?”
“嗯。想延长和你独处的时间。”
裴矜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目光带着隐约的探寻。
为这“独处时间”,凌晨就需要驱车赶往溱海。
这样的沈行濯让她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放缓车速,抽空扫了她一眼,沈行濯问她:“在想什么。”
裴矜笑着回应:“就是突然觉得你有些陌生。”
“哪方面。”
“说不上来……感觉这样的你很真实,却又有点不太真实。”
他对她的偏爱全部摆在了明面上,这是让她觉得真实且有安全感的原因。
可他实在太好了,又让她隐隐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缥缈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矛盾的心理从何而来。
但总归是开心的。因他给出的倾向性的笃爱而开心。
语无伦次的表达似乎影响了她话里的实际含义,但沈行濯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车子拐到斜前方的暗巷口,停好车,偏头同她对视。
视线交汇一霎,谁都没急着言语。
过了几秒,沈行濯抓住她温热的手,将其带了过来,缓缓贴近他心口的位置。
掌心回传给她的,是他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能充分体会到这一切,包括他平静面容下真正的情绪变化。
“这样呢。”沈行濯低声说,“还觉得不真实吗?”
裴矜定定望着他,呼吸随着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而反向放缓,几乎快要忘记吐气。
过了片刻,她抽出自己的手,迅速垂下头,软着嗓子喃道:“……开车。”
沈行濯闷着喉咙轻笑了一声。
车子重新行驶在路上。
裴矜对溱海这边不算特别熟悉,随口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展览馆。”
四十分钟左右,两人到达目的地。
身穿正装的工作人员候在车外,看见他们下车,热情迎上来,礼貌对沈行濯说:“沈总,都已经准备好了。”
沈行濯淡淡道:“辛苦。”
裴矜心生好奇,“什么准备好了?”
“等等你就知道了。”沈行濯接过她手里的包,帮忙拎着,“进去吧。”
工作人员适时微笑说:“两位这边请。”
艺术展馆坐落在水上。正处冬季,水面凝结成冰,周遭霜雾弥漫。放眼眺望,很像看见了海市蜃楼。
一路直行,穿过户外露台和漂浮圈,进了其中一间房屋。
进门,被工作人员领往vip通道。走路的空隙间,裴矜越发好奇。
从通道出来,一扇镜面玻璃门近在眼前。
沈行濯目光扫过来,用眼神示意她先进。
裴矜没想太多,直接照做,向前迈出几步,伸手按下门旁边的遥控开关。
玻璃门自动拉开。
在看到室内的景象时,裴矜瞬间滞在原地。
巨型落地窗被极薄的百叶纱帘遮盖。有光从外面照进来,透过窗帘,以线性穿孔的形式组成了一条条直线,倒影呈扇形,直接映在地面。
实在是很漂亮的设计。
可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落地窗对面的波浪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设计图纸——是她这些年临摹或自行构思出来的成稿。
从十一岁到十九岁,园林、建筑、天马行空的室内设计,无一不被挂在这面墙上,且每一幅都被精心装裱了起来。
裴矜缓步走向那面墙,仔细观察画框下面的介绍。
不过简短几句话,却能精准概括出她作图时的心境和设计思路。
她稍稍侧过身子,忍不住去寻沈行濯的身影。
他就站在距离她很近的斜后方。只要她回头,随时都可以找到他。
沈行濯向她靠近,同她并肩而立,“喜欢吗?”
“喜欢……”裴矜听见自己尾音微微发颤。
没有哪个设计者不会为此感到震撼——这是属于个人的精神食粮,也是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一种礼赞。
时间分秒过去,裴矜将所有介绍看完,轻声问:“这些是杜老师提笔的吗?”
“是我写的。”
裴矜只觉得不可思议,“可……你怎么知道我下笔时所想。”
沈行濯缓声解释,“从杜老那里取走这些作品之前,我有向他请教过关于你的事情,再去看每幅图上线条的勾勒痕迹,大致能猜测出。”
各种情绪随着他的话不断翻涌而出。
这一秒,她突然有些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
更趋近于一种喜极而泣的满足感。
因他通过这种方式和她达成了灵魂上的共鸣。
从某种层面来讲,他们足够契合。
“沈行濯,我很感动……真的。”
“我知道。”他温和回应一句。
他懂她,所以他知道。
几乎不用去想,她已然明白他这句话所表达的真正含义。
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无任何交流,却丝毫不会冷场。
视线扫到墙面上挂着的其中一幅名为“荒漠石窟”的设计稿,裴矜陷入回忆,“我记得你也临摹过这幅。”
沈行濯勾唇,“还记得?”
“嗯,也记得你当时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
裴矜没急着言语,转身和他面对面,单手抓住他外套的面料,攥紧,踮起脚尖。
唇缓缓贴向他的耳侧,小声说:“你那晚和我说,喜欢得不够纯粹,不如不喜欢。”
她呼出的热气匀速喷洒在他的颈间。
沈行濯眸色发深,想去揽她的腰,却被她及时躲过。
下一秒,她已经退开两步,和他保持着绝对的安全距离。
裴矜露出笑容,补充了一句,“你还告诉我,人比设计往往要危险得多。”
沈行濯嘴角挑起微弱的弧度,“这些都是我说的?”
“不记得了吗?”
“我只记得你说的话。”
“……什么话?”
“‘人类之间的情感发展无以名状,比如我跟你。’”沈行濯徐缓复述一遍。
裴矜略微回忆一下,出声纠正他,“我明明没跟你讲过后面三个字。”
“记这么清楚?”
裴矜笑出声,“你不也是。”
气氛温存得恰到好处。
在里面待了许久,他们动身离开。
临行前,沈行濯说:“过两日展馆的人会把门禁卡给你送去。你想来随时可以过来。”
裴矜顿了顿,“来这里吗?”
沈行濯轻“嗯”一声,“这间展览室永远属于你。”
-
工作人员将车提前停在了展馆门前。
接过对方递来的车钥匙,沈行濯问她:“等等想吃什么?”
裴矜粗略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那我决定。”
“好。”
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裴矜突发奇想,“我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哪里?”
“不过有点远,需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你可以吗?”
“没事。你说。”
裴矜没回答,而是直接用手机连上了车载蓝牙,打开导航app,输入地址。
车内响起机械的提示音。
“这家饺子馆在乡下,店铺不大,但是味道很好,也很干净。小时候我父母经常带我和弟弟去吃。”
鲜少听她提起父母,沈行濯问:“多久没去那里吃过了?”
“很多年了。”裴矜笑了笑,“上次去的时候,我父母还在。”
沉默几秒,沈行濯没由来地问:“那附近有没有什么民宿之类能住人的地方。”
“有倒是有,但都是些平房,环境也不太好。”裴矜疑惑看他,“我们要在附近过夜吗?”
“不过夜,暂时歇脚。”
过了两条街道,沈行濯将车停在路边,“帮我去买杯咖啡。”
裴矜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看见不远处有家咖啡厅,“要热的还是常温的?”
“随意。”
裴矜说了声“好”,打开车门,迈下车。
沈行濯抬眸,扫了眼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拿出手机,拨通了小钟的电话号码。
简单吩咐几句,挂了电话。
十多分钟后,裴矜拎着两杯喝的回到车里。一杯给他的,另一杯是给自己买的巧克力热饮。
路上,怕他开车不便,替他拆开包装,将吸管放进去,“要现在喝吗?”
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沈行濯平声说:“喂我。”
她动作生涩地照做,等他尝完一口,问:“好喝吗?”
“很苦。”
听他讲完,裴矜将那杯咖啡拿到了自己面前,想也没想便跟着尝了一口。
咽下后,呢喃说:“……好像也还好。”
话音刚刚落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捏着杯壁的指腹开始变得僵硬。
他们目前实在不是能分享同一杯饮品的关系。
下意识的习惯果然害人不浅。
她有些窘迫地想。
好在沈行濯并不打算挑明她自顾自的尴尬想法,没继续这个话题,专心致志地开车。
时间分秒流逝,车厢内冒出的热气予人一种舒适感。裴矜整个人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向椅背,闭眼假寐。
过了晌午才到达目的地。
周围是村落,道路设施不如市里,再加上雪天路滑,车辆难行,他们比预计时间晚到了半个多小时。
掀开餐馆厚重的门帘,两人陆续走进去。
已经过了饭点,屋内只有零零散散的两三桌客人在用餐。
时隔多年没来过,这里似乎没太大变化。
实木做的桌椅,青白墙面,浅色的水磨石地砖。
前台安置了电子收银,头顶的挂牌变成了LED点餐屏,不像从前那样只有黑板加白粉笔的简单装置。
“你先找地方坐,我去点餐。”裴矜说,“对了,我记得他们家的小馄饨也很好吃,要来一碗吗?”
沈行濯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听你的。”
很日常的三个字从他嘴里讲出来,莫名有种宠与哄的意味。
“等我一下,我很快过来。”讲这话的时候,嗓音无意识放软。
说完,没等他回应,转身走向前台。
盯着眼前的LED屏幕看了一会,最终点了两碗虾仁馄饨,外加一小盘西葫芦木耳馅的饺子和两碟小菜。
回到座位,裴矜脱掉外套,把它搁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点好的餐食很快被端上来,冒着热气,很难不让人食欲大增。
拿起汤匙,轻抿了一口馄饨汤汁,裴矜感慨说:“和原来一个味道。”
“好吃?”
“好吃的,你快尝尝。”她弯起眉眼看他。
饭吃到一半,想起不久前在车里两人之间的对话,裴矜凭印象问:“还要订民宿吗?”
“已经订好了。”
“……什么时候订的?”
“你去买咖啡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