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路的空隙间,恰巧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卡宴。
熟悉的连号车牌,车窗被打开大半。
男人坐在后座,侧脸映进影影绰绰的昏暗光线里,戴着银色腕表的左手松弛搭着窗沿,修长手指自然垂落在窗外。
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是她第二次在学校附近看见沈行濯。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
大一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沈知妤从停在马路对面的车上下来,手里拎着包装精致的名牌纸袋。
转头弯下腰身,朗声对车内的男人说了句“小叔再见”。
裴矜当时正好路过,短暂失神过后,驻足停留。
她认得这辆车,自然知道车里的男人究竟是谁,只是没想到沈知妤会跟他有关联。
思索几秒,很快恍然。毕竟他们都姓沈。
车子驰过,像是察觉到了这抹视线,男人抬眸看向她。
微乎其微的一眼,极其平淡,无端予人悚栗。
对视的目光随着车尾一起消失在拐角处。
在这之后,一直住在外系混寝宿舍的裴矜跟辅导员提出换宿舍申请,想搬回同系宿舍。
沈知妤所在宿舍恰好缺个人。
没出现任何意外,裴矜顺利搬了进去,补上了那张空闲床位。
起初的确带着目的刻意接近她。
沈知妤胸无城府,待人真诚。每天相处下来,朝朝暮暮,她们之间不是没有真感情。
久而久之,许多想法随着时间慢慢拖延,直至消散。
直到除夕那天早上。
裴铮那通电话像是当头一棒,将人彻底打醒。
时移世易。
很多人、很多事无一不在推着她负重前行。
……
手机震动声响起。
裴矜回神,解锁屏幕,点开沈知妤发来的微信消息——一个十几秒的语音条。
语音听到第八秒,余光注意到沈知妤的身影出现在学校门口。
沈知妤同时发现了她,朝这边摆了摆手,快步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矜矜,看到我发的消息了嘛?”
裴矜回以一笑,“语音刚听到一半,就看到你过来了。”
“我是想跟你说,我小叔过来办事,正好路过这附近,我们晚上可以蹭他一顿饭吃。”
“现在就走吗?”裴矜没打算拒绝。
“嗯,车就停在那儿。”沈知妤冲另一边扬了扬下巴,“走吧,我们上车再聊。”
短短几十米路程,裴矜走得格外沉重。
突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和表情面对沈行濯。
阴晴不定的男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那晚他提醒她:裴矜,你越界了。
语气不重,趋近于长辈对晚辈的浅淡引导。
她不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无论是懂他还是懂他的设计,这些都不是在她身份范畴以内该做的事。
的确是在越界。
每次都是这样“横冲直撞”。
在他面前,她到底还是没学会如何圆滑以对。
不知不觉走到车身旁边。
裴矜定了定思绪,嘴角挂起招牌式微笑,站在一旁礼貌开口:“沈先生,冒昧打扰您了。”
表面故作镇定,心里依旧拿捏不准他的态度。
尊称脱口而出,“你”重新变成了“您”。
如同一夜回到原点。
沈行濯撩起眼睛悠悠看过去。
眼前的笑脸和那晚在日料店里的逐渐重合、相融、定格。对比下来,不同之处实在过于明显。
那副情真意切,这副假得可以。
加上倏然应变的称呼。
难得有趣。
裴矜听到他浅浅“嗯”了声。得到首肯,拉开车门,坐进后驾驶座。
沈知妤晕车晕得厉害,大多时候都坐前面。
虽然已经习惯这种坐法,但每次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能勉强忽略他的存在。
车子驶离学校路段。
沈行濯问她们,“想吃什么?”
沈知妤雀跃回头,看向裴矜,“矜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裴矜对吃没什么太大需求,略微思索了下,“……我都可以。”
“小叔,要不还是你来定吧。”沈知妤说,“我想吃的东西都是些垃圾食品,你肯定觉得脏,不带我们去吃。”
沈行濯睨了她一眼,没讲话,叫司机把车往市中心的一家老字号餐厅开。
到达目的地,三人下车,被领到顶楼第二间包厢门前。
刚落座没多久,很快有服务生将事先备好的水果和饮品端上来,对着沈行濯微微颔首,“沈先生慢用。”
说完,手臂横向摆动,指向酒柜那边,“您的存酒要开吗?”
沈行濯撕开湿毛巾的包装,慢条斯理地擦手,“不用了。有事再叫你。”
墙边立着红木叠层酒柜,各式藏酒,一目了然。
裴矜这才发现,这间屋子似是沈行濯的私人包厢。
佳肴陆续上齐。
裴矜胃口不大,吃得并不多,注意力时不时会放到坐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他的吃相斯文,席间很少会同她们交流。穿了件黑色羊绒毛衣,窄口菱形衣领,肩膀宽厚,锁骨的位置有颗小痣。
饭吃到一半,沈行濯放下汤匙,目光转向沈知妤,“最近学习怎么样?”
沈知妤内心哀嚎一声,怔怔回答,“就……挺好的。”
“最好是这样,别等到期末挂科了再来找我求救。你爸的脾气你最清楚。”
“……知道啦。”沈知妤哭丧着脸,“小叔,有裴矜在呢,我期末绝对不会挂科。”
“无论裴矜在不在,凡事都得靠你自己。”
听他提到自己的名字,裴矜眉心猛地跳了跳。
印象中这是他第三次喊她的名字。
嗓音低沉清冽,依旧平稳的声线,跟前两次稍有不同的是,这次听起来没之前疏离冰冷。
又聊了几句,沈知妤找个借口上洗手间,打算开溜。
原本准备喊上裴矜一起,左思右想,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过刻意,只得选择放弃。
给裴矜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晚些时候再回来,抬腿直接跑路。
关门声顺势响起,室内重新恢复安静。
裴矜低头喝了口奶油蘑菇汤,泛起沉默。
视线无意间扫到酒柜旁的画框一角,看到上面的设计构图,微微愣住。
沈行濯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看了一眼,淡淡道:“那幅是‘荒漠石窟’的临摹作品。”
裴矜有些惊讶,“我能过去仔细瞧瞧吗?”
“去吧。”
裴矜站直,走过去,伸手握住画框边缘,稍稍用力,把掖在墙壁跟酒柜之间画框的另外一半扯出来。
随手拿起,支在酒柜中间的木槽里。
“荒漠石窟”设计全貌映入眼帘。
“不像是临摹作品,跟真迹简直没有任何区别。”裴矜轻声感叹。
沈行濯将茶杯握在掌心,轻抿一口,抬眼看向她纤瘦的背影,“仔细看建筑整体造型的轮廓线。”
被他稍微指点,裴矜往边缘处细看,“……好像是有些区别。”
“不止。”
“嗯?”裴矜一时没太听懂。
沈行濯放下茶杯,靠近,在她身后停住脚步,右手擦过她的胳膊直奔画框表面。
食指落在图纸上的其中一点,“看这里。线条跟线条之间的弧度、倾斜度、运行痕迹。”
他就站在她身后,木质香的冷调将她笼罩。言语间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侧,带来酥麻痒意。
裴矜放缓呼吸,注意力没办法完全集中在图纸上,因他给她带来强烈的感观冲击。
直到眼睛扫到图纸右下角的署名和落款日期,裴矜艰难缓神,“这是您十年前的临摹作品?”
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两人之间隔得很近。
忽的,她撞上他的胸膛。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矜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是酒柜,腰身生生抵在画框尖角的位置,吃疼的同时,又想向前迈步,可无论向前向后都很为难。
仅存的理智让她停滞不前。
沈行濯低头凝视她几秒,右手稍带使力,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过来。
放低声线,问她,“杵在那儿做什么,不疼?”
裴矜的视线刚好落在他锁骨处的小痣上。
浅褐色,融进冷白皮肤表层,很像名贵瓷器上的精致纹画,仅仅用作点睛之笔,就足够成为惊艳之最。
她的目光向上移,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题来缓解莫名生出的奇怪氛围,放软语气呢喃了一声,“沈……”
脑子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话音飘散在空气里。
气氛越发怪异。
沈行濯眸光幽深如暗礁,难得好兴致地接过话茬,“叫我什么。”
裴矜表情凝滞,嗓音无意识地放得更软。
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索性放任自己去喊他的名字。
“……沈行濯。”
第11章 第 11 章
11/溯与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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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矜有瞬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叫他的名字。
那晚他的话犹在耳侧,她不是没听进心里。
换了对他的称呼,不再“越界”,将自己退到最安全区域,循序渐进。
起码不会向之前那般随性冒然。
可是此时此刻。
很多事开始不自觉地脱离掌控,故事脉络也根本没顺着事先计划好的方向发展。
无意识的,她又在试探他对她的容忍度。
入夜,只剩他们的包厢里,暖光灯团簇澄亮,周遭安静得可以。
他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力度不松不紧,掌心一如既往的冰凉,逐渐被她皮肤的温度中和。
裴矜说完那三个字,本能垂敛起眼眸,不太敢去看他的反应。
背部泛起冷汗,洇进衣衫的内里面料。室内空调的温度不低,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冷。
在他面前,好像很多时候都在佯装平静。
沈行濯微微扬了下眉,对她的直呼其名并没作出太大反应。
他松开她,侧身让出多余位置,跟她保持些许距离。后退一步,黑色裤腿无意间蹭到她的小腿。
站直,浅淡开口,回答她刚刚问的问题,“是十年前。那时候笔力不成熟。”
话题被牵扯回来。
裴矜的紧张缓解不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被裱在画框里的图纸。
纸张材质略微泛黄,线条勾勒精妙,隐约留存了一丝岁月痕迹。
仔细观察了几秒,裴矜说:“已经很完美了,可能您……对自己要求太高。”
说到“您”字,不由停顿一下。
眼下这个节骨眼,这声尊称未免显得过于苍白。
明显沈行濯也这样认为,“您?”
裴矜挤出微弱笑意,“……你。”
沈行濯看她一眼,没再多言,随口聊起别的,“之前临摹过这幅设计图?”
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垂钓时她向孟老请教的事,裴矜温和点头,“很久之前临摹过,但也仅限于模仿,没有属于自己的见解。”
“我记得你的专业跟设计并不相关。”沈行濯说。
“嗯,的确没有关联。我是因为杜老师才学的设计。”
“不是因为喜欢?”
“不是因为喜欢。”裴矜停顿一下,声音放轻,“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难得诚实一次。
沈行濯将手揣进口袋,身体靠向酒柜边沿,掀起眼皮静静看她。
姜黄色薄款开衫,浅白吊带,直筒牛仔裤。头发披散在肩后,脖颈修长,唇色偏粉红。
表面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不够喜欢很难产出好作品。”沈行濯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向搁在一旁的画框。话里没什么温度,但总不至于冰冷。
“那你呢。”裴矜没去看画框,而是直直看向他,“你喜欢设计吗?”
“你觉得呢。”沈行濯不答反问。
“我觉得……肯定是很喜欢的。如果不喜欢的话,大概也不会把十年前的设计稿收藏起来。”
裴矜原本想问的是,为什么在很喜欢的情况下,还会毅然选择封笔。
在心里略微纠结几秒,到底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太过打探隐私的问题,她实在不确定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可男人今晚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给她的耐心足够充足。
原本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却没想到他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得不够纯粹,不如不喜欢。”
他靠在那里,宽厚背部半抵在墙壁边上。
身上一抹黑同旁边的红木酒柜对比分明,颜色相融,气质斐然。
像复古老电影中被无限定格的唯美画面。被定义为肖像艺术的场景,往往格外不真实。
裴矜扯出柔和的笑,“杜老师前两年教过我一个道理。”
“说来听听。”沈行濯重新回到座位上,执起茶杯,品茶。
“他当时告诉我,人跟设计之间的情感很复杂,想要纯粹,得先想办法融入其中,才能看清情感的本质。”
“想说什么。”他的目光深了些许,似乎不太喜欢她的拐弯抹角。
裴矜犹豫了下,继续说,“可人跟人之间不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人类之间的情感发展无以名状。”
“比如。”
“比如……”我跟你。
刻意停顿,没打算点破。
对话戛然而止。
眉目含情,眼尾微微上挑。
眼神代替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沈行濯盯着她的面容看了一会。目光短暂停留,收回。一时无言。
指腹缓缓摩挲杯壁,没搭腔,倏地低头笑了下。
笑声很轻,唇边挑起的弧度单薄,没什么嘲讽意味,却无端坠得人喘不过气。
裴矜不由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惶恐感。
不知不觉拐进死胡同里。
身前摆置一盘救不活的棋局,身后是无垠寒夜。
两条路被堵死,很难寻到出路。
他大多时候面色很淡,趋近于无。
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偶尔反馈出别样情绪,很难不叫人无措。
“跟杜老认识几年了。”沈行濯不疾不徐地问。
“……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