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历阳太守,和刺史府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卢王同在历阳城内,两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个场合。如今城门周围持刀防卫的都是阮氏部曲。
阮朝汐起先抵触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长兄。但五年来,阮荻待她亲厚,寒暑节气,关怀备至,得空了亲自探望,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家幼妹。
人心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心里寒冰消融,也渐渐起了亲近之意,当真把他当做兄长看待。
她撩起一角布帘,遥遥地见阮荻气色不错,笑容爽朗热烈,最近显然过得不错,安心地放下了帘子。
不远处的一辆车传来咚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不少部曲目光立刻转过来。
那是载了钟少白的货车。
燕斩辰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货车居然晃动了起来。
城下的阮荻瞠目瞧着。“那辆车里装着……”
荀玄微谈笑间转身,睨向车的方向,“带了些京城行猎时猎获的野味来。都是活物,动静不小。”
士族出游行猎,将捕获的野味活物馈赠友人极为平常,阮荻并未起疑。
他生性疏朗,不怎么在意这些小节,道谢几句就撂开了,改而询问起好友这几年在京城如何,怎么突然回了司州。
装载钟十二的牛车细微摇晃,咚咚撞壁之声不绝。
阮荻看得稀罕,慨叹了句,“司州过来至少得七八日车程吧。可是临行前才打的野味?至今活蹦乱跳。”
荀玄微淡笑,“赶路途中自投罗网,主动撞来的野味。刚刚捕获不久,确实活蹦乱跳。”
阮朝汐:“……”
另一辆车里细微的咚一声。这回是荀七娘。燕斩辰又过去查看。
阮荻笑道,“究竟带来了多少车野味?从简,你太过客气了。”转身当先邀他入城,言语间热情邀他参加城内的佛法大会盛事。
“城里那位殿下这几年安分不少,彼此互不干涉。城东几处城门都是我的人,你入城休整一两日无碍的。若是不放心,你的部曲带五百入城无妨。若太多了,只怕会被那位找借口弹劾。明日我带你去寻那位会梵语的高僧。高僧佛法精妙,实乃盛会哪。”
“佛法大会之事不急。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在入城之前先办妥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平和的嗓音。
“不知平卢王殿下可在历阳城内?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除了挂念旧友,登门叙旧之外,还从京城携带一道圣旨,要颁给平卢王殿下。”
平卢王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交谈声,寒暄说笑声,细微的捶窗声,同时瞬间消失。
阮荻瞠目站在原地。
眼见荀玄微竟不是在开玩笑,当真从袖中取出了黄纸圣旨,他抹了把脸,喃喃道,“好你个荀从简。”
转回身吩咐,“去一个人去刺史府。京城有圣旨,速速通传平卢王殿下出来迎旨。”
――
平卢王元宸,和阮朝汐记忆里并没有相差太大。
穿了紫袍公服,王爵玉带,如果说和当年城下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当年肆意如狼的眼神,换成了如今假惺惺的寒暄微笑。
“多年未见,荀郎风姿灼灼,更胜往昔啊。”
“平卢王殿下同样风采过人。”荀玄微含笑致意,“犹记当年坞门下,殿下一身红袍如火,动如疾风,令人难以忘怀。”
元宸放声大笑。
“年轻时不懂事,到处乱跑。这几年懒得动弹了,就在城里喝喝小酒儿,听听小曲儿,抱着美人儿,偶尔听个佛经。哎呀,最近城里来了个会讲梵语的大和尚,佛经讲得精妙!精妙绝伦!我听大和尚说‘不净观’,美人如玉,不过是血肉囊皿。一场佛法听下来,怀里的美人儿都失了颜色,我回去就把美人儿杀了。果然是红颜白骨,皮囊而已。剥了皮囊,放干净了血,骨头瞧着都差不多。”
阮荻脸上顿时变色,露出欲干呕的表情,站在原处强忍着。
荀玄微泰然自若地接了句,“佛家戒杀。恕下官直言,殿下的佛理还需精进。”
元宸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荀郎说话有意思。本王多少年没遇到像荀郎这样的妙人了。哎,你去京城这几年,本王怀念得紧。”
好容易笑完了,斜睨旁边脸色难看的阮荻。
“阮荻,别在本王面前整日挂了个张锅底脸,瞧都瞧腻味了。你放心,那天杀的美人是个新得的寻常货色,不是你心心念念记挂的崔家美人儿。崔家美人儿可是你们士族公推的第一高门出身的稀罕货色,本王好容易才弄到手,怎么舍得杀了。崔美人儿被小王养得极好,下次带出来让你瞧瞧。”
阮荻忍着气道,“不必如此。下官并无不敬的意思。殿下误会了。”
元宸还要说话,荀玄微便在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卷轴,吩咐身侧部曲,“掌灯。圣旨下。”
元宸嗤了一声,撩袍跪倒迎旨。
阮朝汐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嘈杂声消失了个干净,天地间只余下一道清冽嗓音,泠泠如山涧流泉,以极舒缓的语气逐句念出圣旨。
阮朝汐侧耳听着,逐句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怎么熟悉圣旨的用词制式,虽然念圣旨的语气舒缓,但她听来听去,仿佛字字句句俱是严厉训斥言语?
斥责平卢王身在豫州,荒唐浪荡,不恤妻室。京城高门士族:太原王氏出身的发妻不到一年便病逝。
同样京城高门出身的续弦,竟然也在嫁过来半年内急病过世。导致皇帝在京城试图为他这个幼弟再次议亲时,“群臣色变,寂然无声。”
但要说论罪,却也没有。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训斥言语之后,最后轻轻落下:
“宜在豫州本地,寻品望灼然之大族,良质贤淑之佳女,应备婚嫁事宜,再结秦晋之好。”
阮朝汐越听越惊异。
这五年里,平卢王在豫州安分了不少,再未领兵攻破坞壁,她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平卢王各处游猎的浪荡事。这厮居然成了两次亲,死了两任夫人?
平卢王的第三任夫人……要在豫州本地大族里找?
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比她大一岁、至今待字闺中的荀七娘。
指尖悄然撩起布帘,递过担忧的一瞥。不远处荀七娘的大车安静下来。
灯火通明的城门下,平卢王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无其事起身接旨,还能说笑几句,“这回怎的骂得如此之狠。这道圣旨,该不会是荀郎起草的罢?”
荀玄微把圣旨两边合拢,交付过去,“圣上亲自口述,下官当日正好随驾,奉命草拟的圣旨,句句都是上意。对不住殿下了。”
平卢王嘿笑,“小王天生命硬,克死了两任夫人,皇兄还逼着我娶第三任,何必催逼至此,小王心里有苦难言啊。荀郎,听闻你精擅玄学命理,不如随小王去刺史府,给小王批个命格?”
嘴里轻佻说着,抬手往后一挥,身后跟随的府兵将领上前两步,做出相邀的手势。
阮荻,阮氏跟随出城的众多部曲,脸色齐齐大变。
阮朝汐无声地倒抽了口气。对面的车帘掀起细缝,露出荀七娘惶然的眼睛。
荀玄微抬手把黄纸圣旨往前递,元宸本能地一把接住,就在这个短短空隙瞬间,徐幼棠和燕斩辰迅速提刀上前,一左一右挡在府兵将领面前,毫不掩饰满身杀气。
荀玄微含笑推辞, “殿下误会了。下官略通玄儒清谈而已。批命云云,都是乡野谬传罢了。”
“嘿,荀郎不给小王面子。”
“不敢欺瞒殿下。”
两人在明亮火把下客套几句,荀玄微从容告辞,回身往阮荻处走来,元宸目光阴恻如狼,绕着城外不见头尾的荀氏车队和随行部曲打量几圈,原地捧着圣旨,转身进了城门。府兵们潮水般跟随进入城洞。
阮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用力搓了把脸。
阮朝汐放下帘子。自从平卢王出现,城下瞬息万变,短短几句交谈隐现杀机,她头一次遭逢这种场面,一颗心砰砰地跳动不止。
她和白蝉互相看着,目光里都带着余悸,两人半晌没说话。
车轮缓缓滚动,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驶去。阮荻带着阮氏部曲,沿着官道一路远送。
“天色已晚,原想留你入城一两日,设宴洗尘,再好好叙叙旧。但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个局面。哎。”
远处城墙在夜色天幕下若隐若现,阮荻叹息回望, “毒蛇蛰伏洞中五年不出,出则噬人。之前是我大意了。今晚我就不留你了,相逢有期。”
双方在车队护卫的空地中央行礼告辞时,阮朝汐在车里站起身。
白蝉惊问,“十二娘要做什么?郎君吩咐了,好好坐在车里,不要出去。”
“不下车。”阮朝汐果然并未下车,抬高嗓音唤道,“长兄。”
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片刻后,车帘被人猛地掀开,阮荻震惊的面容出现在车外。
“十二娘!刚才听着声音就像是你。你怎么坐在这辆车里,荀郎说这几车都是野味……”阮荻嘶了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荀玄微。
时机紧迫,阮朝汐不想再计较什么‘野味’之类的话头了,难得见一次长兄,她只想当面道个谢。
“我马上就走。”阮朝汐歪了下头,露出头上簪的兔儿玉簪,“多谢长兄的及笄之礼,我很喜欢。”
阮荻绷紧的神色舒缓下来,在火把亮光下打量她乌黑发间的玉簪,目光里带了赞赏笑意,
“我就知道定然适合你。不枉我花了大力气搜罗来。”
阮朝汐抿着嘴,冲他笑了笑。
她刚才在车里小睡,玉簪有点歪斜,阮荻怜爱地替她扶了下簪子,叮嘱说,“历阳城里有那位凶神在,我也不好留你。还好你在车里未现身,原路快快回去。”
“长兄在城内也小心,出行多带部曲。”阮朝汐放下了车帘。
马车后方的官道边,荀玄微停下即将登车的动作,远远地盯着这边兄妹言笑和睦的场景。
第40章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连夜翻山越岭,逐渐远离历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急促地唤姜芝,“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声音闷闷地说,“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历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 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托,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历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