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借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秋千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回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呼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发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发髻上什么也未戴。 “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艳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发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复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弃。”
阮朝汐在月色下抬起玉簪,来回地打量簪头憨态可掬的兔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扯起他的衣袖,看大袖里藏的另一只手。
食指中指内侧关节处,果然留下几处深浅不一的划伤。
荀玄微见藏不住,只得摊开手掌,任她看那几处划伤。中指指腹有一道锐利伤痕窄且深,已经处理过了,当时必定出了不少血。
“早些年还偶尔刻几枚印章,这几年在京城不得空,没怎么动过玉石,技艺生疏不少。”
阮朝汐小心地以指尖碰了下最深的那道划痕,“这边戳得厉害。”
“刻尾巴的时候力道没拿捏好,刻刀头戳了一下。”
他捏着玉簪的兔儿尾巴指给她看。“就是这处。”
阮朝汐在灯火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全新剔透的兔儿玉簪。“我其实不缺簪子的。”
“知道你不缺簪子,我看你头上就时常簪了两支金玉簪。但我既然缺席了你的笄礼,及笄礼物总是要补上。京城带回来的那只簪子摔了,纵然你嘴里不说,我这两日想起,心里总是免不了愧疚。”
荀玄微把玉簪横托在手掌里,郑重地递过去,目光望向浓密乌发髻,玉簪停在半空。
“阿般。”他轻声询问,“我亲手刻的这支簪子,虽然迟了三个月,你可愿意用起?”
阮朝汐很快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处,浓长睫羽激烈地忽闪几下,没有躲避。
荀玄微拨开发髻流苏,把迟来的及笄贺礼端正地簪在浓密乌发间。
“吾家阿般,从此及笄;韶华佳岁,兹以道贺。”
阮朝汐的眼眶涌起热意。时隔三个月,她终于听到了迟到多时的及笄道贺,心头情绪激荡,心底聚集已久的郁气瞬间消散了许多。
但她毕竟大了,沉得住气,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只绷着脸道谢。
荀玄微在梧桐树下退开半步,借着浅淡月色打量着玉簪绾发的少女,良久,赞赏地道,“这根发簪你戴着极好。”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簪头新刻的兔儿。她终于还是换了称呼,“多谢……荀三兄。贺礼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礼,你也受得起。” 荀玄微笃定地说着,转身往庭院里走开了几步。
阮朝汐以为他要走了。荀莺初的请求她始终未忘记。荀玄微半夜探访,气氛和缓,她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开口替七娘询问几句,可不可以让她不去历阳城。
但荀玄微停步示意她跟上。两人在夜间庭院里并肩漫步,他主动谈起了历阳城里的平卢王,给各家高门女眷下请帖、邀约入城听经的事。
“不必在意下帖的人署名是哪个。请帖由平卢王麾下的文掾送来,必定得了平卢王的亲自授意。平卢王这趟发难,用的是圣意的名头。他故意以侍妾的名义下帖,无外乎羞辱各家,给个下马威。”
“你们当然不会去历阳城。”荀玄微平静地说起打算,“前院这几日人来人往,你长兄也来了,都是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做好应对打算,你可以叫七娘放宽心。”
“历阳城中的高僧释长生,在京城和我曾结下几面之缘。我已经写信给释长生,邀他前来荀氏壁外的难叶山讲经。”
“届时,各家女眷都来难叶山听经。既然平卢王的侍妾广邀各家女眷听经,我会发请帖给他家侍妾崔十六娘,邀她也来难叶山。至于平卢王殿下要不要前来,随他心意便是。”
听他说得笃定,安排得又稳妥,各家女眷不用进平卢王的老巢历阳城,阮朝汐的心神放松下来,眉眼舒展。时隔多日,头一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谢荀三兄告知。”她早就注意到荀玄微隐约显露的疲倦,“夜色深了,荀三兄早些回去休憩吧。”
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夜深人静思事时。睡意全无,随我在庭院再走走。”
――
黯淡星光下,荀玄微披了星光,站在庭院中央的鱼塘边赏鱼。波光粼粼,倒映着碎月。映入他清幽眼底。
“阿般。”他缓声道,“我近日总在想佛家轮回之说。”
“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重入轮回,纵然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两世轮回的人,便生出极大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言谈甚欢。”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朝汐抱膝坐在池塘边。她已经困倦了,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发间的兔儿玉簪月色下晃了晃。
“我不懂谈玄。也不精通佛经轮回的道理。”
“不必精通,只谈想法。说说看。”
“就算轮回再世,境遇不同,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按理来说,遇到同样的事,同样的人,还是会有同样的反应才对……”
阮朝汐撑着困倦的眼皮,“前世既成仇寇,要么是脾性水火不能相容,要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今世竟然能和睦相处,要么其中有人脾性大改,要么,就是没再遇到不能相容的恶事。”
荀玄微捏着一小撮鱼食,投入池塘中,鱼儿争相进食,他背身站在月下。
“阿般极聪慧。轮回前的两个人,性情本就水火不相容,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前世遂成仇寇。今世轮回,其中一个脾性大改,又避开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两人因此可以和睦相处。”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但两人脾性原本水火不容。其中一个脾性大改,是因为生了慧根,重入轮回之后,做事手段大不同――”
阮朝汐没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夜幕下露出困泪汪汪的眼睛。
白蝉侍立在旁边,委婉劝说了句,“郎君夜里起了清谈的兴致,何苦找十二娘?奴叫人去外头把阮大郎君找来。”
荀玄微侧身回望。“阿般困倦了?”
阮朝汐坐在池边,揉着眼睛。“为什么要思虑这些事呢。管他前世如何相处,重入轮回之后,一切都不算数了。两人做好友不好么。”
荀玄微莞尔,掂起一撮鱼食,继续慢悠悠往池子里洒落。
“若两个都懵懂重入轮回也就罢了。但其中一个偏生了慧根。前世既是仇敌,今世偏成好友。生了慧根的那个,就会忍不住会想,今世成为了好友的这个,是不是前世的同一个,还是说,前世那个已经湮灭无存。轮回的这个是新生神魂。――令我长夜思虑,以至于不能入睡的,便是这处关键了。你如何想?”
“让我想想……”
阮朝汐坐在池边,人已经不大清醒,索性站起身,原地来回走动几次,又从荀玄微手里接过鱼食,边喂鱼边思考。
鱼儿摇头摆尾地争夺食物。
“确实极难定夺。就像这么多的鱼儿,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有的上去争食,有的原地等待,有的惊恐躲避。重入轮回的人,想要区分前世今生是不是同一个,只能看本性了。比方说……”
阮朝汐盯着池子里的鱼儿,思考良久。
“……如果遇到突发的意外事,危急之下,最能考验本性。如果同样的反应,采用同样的处置手段,那就是同一个人。如果遇上突发意外事,反应大不相同,处置手段截然两样,那就是新生神魂。”
荀玄徵站在池边,侧耳凝神细听,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松开,大半袋的鱼饵纷纷扬扬洒入池中。
“撒太多了。”阮朝汐惊道,“鱼儿会撑死的。”
荀玄微已经掷下鱼食布袋,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阿般说得极好。”天青色大袖衣袂在夜风中飘摇, “发人深省,极尽精妙。”
第45章
五日后。
荀氏壁大门开启,车队绵延,众多部曲护卫,往西南方向的难叶山而去。
阮朝汐坐在牛车小窗边,掀起碧纱帘,徐幼棠正在车外训诫面前三个年轻家臣。
“你们几个在云间坞苦练五年,已经住进南苑,只差正式录入名册。如今郎君又从京城回返豫州,能不能正式擢拔家臣,就在这几个月了。”
在他面前,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默不作声地听训。
“这次应对历阳城那位的发难,按郎君的‘釜底抽薪’之计,先把高僧请出历阳城,搬来荀氏壁附近落脚。那位殿下不是拿‘高僧讲经’做幌子么,我们叫他的历阳城里没了高僧,各家女眷入城的藉口不攻自破。”
“法会开设在难叶山,距离历阳城超过百里,距离荀氏壁不到三十里。各家以护送女眷的名义,各自抽调部曲,数目远远超过那位殿下手里的兵力,且看他来不来。”
“这趟护送七娘和十二娘去难叶山听经,至关重要。你们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送两位女郎安然回返。”
三人齐声应下,“是。”
坞门方向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荀七娘穿了身颜色鲜亮的胭脂色高腰长裙,肩头披了厚锦披帛,因为要登山的缘故,脚下踩一双高尺木屐,由女婢们簇拥着,前呼后拥地出行。
“你们几个吵死我了,我才不和你们同车,我找十二娘坐。”荀莺初和族妹们分开,径直走来阮朝汐的牛车前,跟车的荀氏部曲过去蹲下,荀七娘理所当然地踩着部曲脊背上了车。
她嫌弃族妹们吵闹,自己却也不怎么清静,“十二娘,难得出游,怎的穿得这么素净。”
阮朝汐看了看自己身上,新做的广袖海棠纹上襦,袖缘以银线暗绣梅枝,高腰长复裙,云霞色的织锦披帛,阮氏玉佩挂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