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霍清川此刻显露出真切关怀,不再是个面目模糊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赠她冰花,赠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实话。“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开来。
  “从前是我太过浅薄了。阿般,你不曾忘旧事很好。你需牢牢记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给予的。不管你身上挂哪家的玉佩,不论你称呼‘坞主’‘郎君’还是‘荀三兄’,内里并无不同。总之,莫要忘本。无论郎君吩咐你做什么,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着地上的青石地,不应声。
  霍清川着急起来,还要再说,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清脆木屐声响。部曲们护卫着荀玄微从前院回来了。
  霍清川惦记着涂黑的书卷,匆忙夹着卷轴要避让开,阮朝汐伸手拦下。
  “名册我还要用。不必麻烦你换新了。莫担忧,荀三兄不会打开看里面的。”
  在霍清川震惊的神色里,她捧着那卷涂黑的名册,光明正大走到庭院里,迎上前去。
  “荀三兄。”
  “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荀玄微在深秋阳光下停步,仔细打量几眼,露出清浅笑意,和她并肩穿过锦鲤池边。“刚才见你和霍清川说话?”
  阮朝汐把卷起的名册在他面前晃了晃。
  “拦了霍大兄,问他里头写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册录的都是真的,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实在不多。有些家族儿郎怎能浪荡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携妓子公然登山出游――”
  荀玄微轻笑出声,抬手拦住她后面的半截话,“这些话不妥当。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身侧跟随护卫的燕斩辰听到不对,早躲去了旁边。
  阮朝汐便把卷轴背在手后,跟随颀长身影走过梧桐树。“霍大兄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绕来绕去,反正不直说。”
  荀玄微拂去肩头的落叶,淡然应她,“都是详实记载。千真万确。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确实不太多。”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走上几级台阶,把卷轴冲身后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罢。
  “钟家呢。钟家的门第风气,可像记载里那般清正?当真是男子四十膝下无子才可纳妾?当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七娘要你问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面前了?”
  阮朝汐没应是,也没否认。
  正好走上了几级台阶,要进书房时,荀莺初的随身女婢低头迎上,“奴有急事回禀三郎君――”
  荀玄微脚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里出来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说几句夜话并无大碍。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蝉掀开了帘子。
  阮朝汐捧着清茶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啜口茶。云间坞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盘,里头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他。
  她起身抱了兔儿出来,随意喂了把草。
  要好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侧击。
  从人嘴里套话的本领,她眼里看多了,耳边听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她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钟家的门风确实是七娘托我问的。荀三兄和我说过了,我只管问,只要你能答的,都应答我。”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错,说话语气比平日亲昵些,对面的郎君听着,眼里带了笑意。
  他果然极温和地回应, “不错,只要我能答的,我都应答你。钟氏的门风确实是豫州最为清正的几家。荀氏和钟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们的家风清正,儿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罢,莫让她担心了。钟十郎很不错。”
  “这个是我代七娘问的。至于我自己也有疑问。我想问……和九郎的婚事,究竟为什么轻易作罢。荀三兄的说辞是两家结亲,不愿结仇。但我听到几句流言蜚语,说……”
  阮朝汐低了头,不动声色地自嘲了句,“因为是我的门第不够,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轻易作罢。”
  荀玄微镇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于智者。你是女儿家,虽然是分支女,依旧出自阮氏门楣。不像男儿郎以后要议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门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并不差,何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纵然我父亲是阮氏士族,但我母亲……”
  “你母亲的坟冢已经迁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门第显贵。”
  阮朝汐挪开视线,目光不对视,不给对方任何一个窥探内心的可能。她的声音更软更轻,听起来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温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还有几人知?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说。”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问了一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贱口?”
  对面递过来一个眼神。那道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荀玄微起身去了书架边,取出一本竹简装订的前朝古籍,一本《汉书》。《汉书》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阅起竹简。
  委婉无声的拒绝。阮朝汐知道,自己的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少见的方式,
  她默默无语地在对面坐了一会儿,往书案上沮丧一趴。
  动静不小,对面的郎君被惊动了,视线带着诧异,在她赌气般趴着的纤细背影转过一圈。他把书简放下。“怎么了。”
  阮朝汐将称呼里的“荀”字也去了,人赌气趴着,语气带着柔软的恳求。
  “原本是不该多问的。但一来,这件事在阿般的心里横亘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来,”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侧身摸过名册卷轴,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为动作迟疑,而格外显出几分羞赧。
  “这书卷里记录的郎君,出身各个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脉的。我每个都选得?昨日七娘来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亲……”
  荀玄微莞尔,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别拐弯抹角地想法子问了。可以与你说的早和你说了,不能说的,我自不会与你提。你母亲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虽说比颍川陈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门第。阿般,你实不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盯着地。
  她父亲是分支出身,明面上的母族比颍川陈氏还低一等。
  对面这位,连颍川陈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弃陈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里,岂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面上不显什么,她抿着嘴,显露出被安抚的喜悦模样,捧着卷轴回去坐下。
  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里又有点荒谬。
  一边品评门第,将名门望族也评出了一等二等,总要分出个高低,一边又宽慰她“不必自弃”。
  言语劝的是她,显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处,喜爱谁。亲近谁,不喜谁、冷落谁,看的从不是人的出身门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这般的高门优渥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极为看重门第,以门第取人的。
  温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无懈可击的言辞里,他的真实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亲出于旁支,母亲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叶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昨夜七娘过来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静地等待询问。
  对面的郎君将排列错漏的竹简拆下几支,放置在书案上,果然问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过来,你给她看名册了?胡闹。她已经定下钟家,看了也无用。”
  “只着重看了钟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没有对名册生出疑问?”
  阮朝汐缓缓摸着兔儿的长毛,这句话意图问什么。
  啊,他不知那页已经被涂黑了。家里在议亲,他的生平出现在名册里,如果被七娘见了,确实会生出疑问的。
  “什么疑问。”阮朝汐歪了下头,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钟十郎,钟十一郎,她说陈五郎貌陋,才跳过去那页,我就被她骂了。后来就不看了。”
  “你怎会被她骂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里挑拣的动作,“说了些什么。”
  “昨晚七娘说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来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还觉得奇怪,难叶山出游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纪更大的六娘却未去。”
  荀玄微手握着一支错位的竹简,古籍装订错漏太多,简直无处下手,皱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很快补了一把青竹叶,继续若无其事地喂起兔儿。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着名册和七娘一起阅看,随口问起她家尚未出阁的六娘和八娘,名册里可有合适的,被七娘骂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检索竹简的动作。
  “我让沈夫人莫和你多说乌糟事,她怎么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纸一般?八娘为妾生庶女,需得多备嫁妆,从门第低微的末等士族里挑选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们和七娘放在一处问,岂不是辱没了七娘。难怪七娘骂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为庶,婢生为孽。一个要从末等士族门第里选夫婿,一个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渐沉到了深潭底,面上反而冲面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浅笑眸光动人。
  “昨夜还听七娘说……”她趴在案上,带出明晃晃的试探,柔白的手指随意拨弄竹简。
  “听说三兄连着四五场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门第几乎都相遍了。人称玉人的陈家六娘,门第才貌冠绝豫州的钟家四娘,还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么样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试探太过明显,几乎算是明问了,荀玄微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出隐约笑意。
  “一场都未去。” 他翻过一篇书简,慢悠悠地道, “那几个也配称冠绝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过头,枕着手肘趴在案上,手里的竹叶逗弄着兔儿。心里寒意越来越浓重。
  当真是眼高于顶!
第62章
  荀玄微放下竹简,唤来了白蝉。
  当着阮朝汐的面,将一封准备好的书信给白蝉,差遣她去荀氏壁。
  白蝉双手托举着退下几步,回身犹豫道,“往返只怕要耽搁五六日。奴不在时,十二娘的起居伺候――”
  “有银竹。你明日便可动身。”
  白蝉退下了。
  阮朝汐停止了给兔儿喂草的动作,吃惊抬起目光。这几日只见前院人来人往,日日都有往返京城的信使,这是她头一次见荀玄微差遣白蝉出去做事。
  “最近的局面……已经如此紧张了吗?需要白蝉阿姊出坞办事。”
  “局势不怎么紧张,只是事关私事,要入后院交给我母亲,母亲还要留她两日问话。不好劳动家臣。”荀玄微也随意给兔儿喂了把草,噙着笑安抚她。“莫要追问了。等她回来,我再与你说。”
  荀玄微的母亲是荀氏壁的大夫人。阮朝汐没有见过她,只听说是是位威严稳重的夫人,和荀氏家主的关系并不亲近,独居在一处幽静院落里,喜爱研读佛经。
  白蝉的即将离去,加剧了阮朝汐的不安。
  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将她网在中央。细白指尖蜷了蜷,她强忍着烦躁,侧身靠坐隐囊,看似专注地逗弄着兔儿。
  人性幽微,邻人疑斧。无事也会生出事端。她本性不喜迂回的试探。
  按她的性子,本该向面对霍清川时那样,直接打开卷轴,把涂黑的那页给对面的郎君看,告诉他,她的不情愿。
  但破釜沉舟的风险太大了。直通悬崖的险路原来不止一条,她要想想,再想想。
  “人生大事,并不能轻易打算好。”她把所有的竹叶全喂给了兔儿,平心静气把书卷收起,起身行礼告退。
  “多谢三兄解惑。名册的人选,让阿般再想想。”
  ―――――
  阮朝汐快步往南苑方向走。
  如今她不许入南苑,钟少白不许出南苑。一道木门,竟像隔着山海。
  迎面瞧见钟少白的侧影。他坐在庭院的长廊栏杆角落,拐杖在身边。
  长廊高处爬满的青色葡萄藤蔓遮蔽住了阳光,少年英气的眉眼间落下藤蔓细碎的阴影,看来竟然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郁色。
  下一刻,听到动静,转头望过来。阮朝汐的身影落在他眼底,那抹郁郁之色立刻消散了。
  他猛地撑起身子,拿起拐杖,身姿原地站得长杆笔直。
  “你来了。”他矜持地说,“日子无聊,我晒了一会太阳,差点都快睡着了。”
  南苑人少,有点动静格外引人注目。短短一句话功夫,莫闻铮已经站在门边,望向庭院里。
  一个被勒令不许迈进南苑一步,一个被看管不许出南苑一步。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
  “看你在南苑过得无趣,我这有只兔儿,你拿去玩。”阮朝汐从银竹的手里提过小笼,递了过去。
  “这是养在书房里的。只是借你,过两日我还要拿回的。”
  钟少白提起笼子,小心地揭开黑布往里探视。
  “银竹,忘了拿兔子的食料了。”阮朝汐回头吩咐,“你替我多拿些过来。”
  银竹诧异地望向对面。钟氏家仆才刚从她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布包。“干草,菜叶,奴都备下了。”
  “兔儿喜欢吃新鲜的青竹叶。劳烦你去竹林边薅两把细竹叶来。”
  银竹不甘不愿地去了。
  钟少白不怎么专心地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抓紧难得的机会,压低嗓音加快说话,“外兄欺人太甚,我家家仆也看不下去了。昨夜我家有位忠仆,带着我的手书,拼死出了云间坞!”
  阮朝汐递过一把干草,拍了他手背一下,“别摸它的嘴。兔儿急了也会咬人的。”
  钟少白闪电般缩手。手背被拍了一记,耳朵倒红了。
  他掩饰地咳了声,把手背到身后,搓了搓指尖。“你说得对。我没养过兔儿。”
  阮朝汐的思绪早从兔儿身上转开了。她熟悉云间坞的严密防守,因此察觉出不正常。
  “你家仆昨夜顺利出去了?未被抓获?不可能。”
  “就算顺利摆脱了主院的值守部曲,奔出了主院。坞壁大门不开,何人能出去?想要坞壁大门半夜开启,除了荀三兄亲自出面,其余人等需得去前院领一份加急钤印,就连杨先生也不例外。你钟氏的家仆没有领前院钤印,出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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