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历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少白,疼不疼。”
  钟少白强忍住了哽咽。他狠擦了把眼角, “我没事!阿般,随我来。”他发狠地拉着阮朝汐往远处走。
  阮朝汐被他牵着衣袖,眼前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头走,边走边轻声劝他,“别冲动,冲动无用。听我说――”
  钟少白意识到她的幕篱碍事,脚步放缓下来,仔细地领她绕过坑洼,赶在她踩到碎石前把石块抬脚踢走。两人走去一处僻静碎石道边说话。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淡漠地看着,并未跟上。
  回程路上,他已经把厉害关系说得极清楚。钟少白触了他的逆鳞,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但既然当面直说出来,那就只是个警告。
  阮朝汐听明白了,开口为钟十二求情。他也留下一线余地,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让阮朝汐自己劝钟十二离去。
  十几岁年纪的爱恨似风,当面迅速斩断,好过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缓声劝钟少白回去。
  “莫要再闹了。回去吧。”
  “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你我在坞门下怎么闹也无用的。不要冲动,不要做无用吵闹,你回家去。”
  “他说会在年底前去阮氏壁提亲。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之多。你先回家去,总有办法的。”
  钟少白握着她的手不放,激烈地拒绝。
  “我不能放心留你在他这里!他对你生了觊觎心思,把你留在他的云间坞里,岂不是羊入狼口!两三个月那么久,你一个人……如果他对你不安好心……”
  阮朝汐听懂了他难以当面说出口的顾虑。
  她仰起头,隔着一层遮蔽视线的黑布,平静问他。“荀三兄把我留在云间坞里,到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你就不要我了?”
  面前的少年霍然抬起视线。
  钟少白露出震撼的神色,急道,“我要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阮朝汐直视着他,“心里有什么顾虑,当面说。”
  钟少在极度激动愤怒之后,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吸口气,将心底顾虑坦诚托出。
  “我怕极了你……几个月过去,就改了心意,认了命。等我这边筹备好来迎你时,你已经和现在想法不同,自愿嫁入他荀氏高门为新妇。岂不是……留我形单影只,遗恨终身。”
  幕篱遮蔽之下,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眸子。
  绷紧的肩头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顾虑。我原本还在想……你差点吓到我了。”
  这几日接连遭遇意外之外的转折,短短时日,她的承受力急遽增强。荀玄微叫她在路上好好地想,她的确想了一路,各种可能情况都想过了。
  人生前路面临重大抉择,她此刻的内心绝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但不仔细去看,却也察觉不出什么。只有微微停滞的尾音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说话的嗓音轻且快,极度果决。
  “荀三兄会在年底前提亲。我见他虽然辞官归隐,但极度留意京城的官场动向,和京城书信来往不绝。我不信他从此放弃仕途,隐居豫州。他迟早还会回返京城。”
  “云间坞是荀三兄地盘,不要在坞门外做无用事,今日你还是回家去。京城很快会有朝廷大员来豫州。他若重新出仕,带我去京城,就是我脱身的机会了。等我脱身之后,再找机会寻你。”
  钟少白终于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想法。情绪先大落,又大起,两眼灼亮如曜星,郑重应诺:
  “你告知我这些密辛,我必不负你的信重。你放心,我手下也不是全无人可用,只是这次出行游玩未带出来。等我回钟氏壁里,我会探听这边的消息,接应你出来。”
  阮朝汐不同意。她自己出逃,事成事败她都认了,绝不能把钟十二掺合进来。被人发现他助她弃婚出奔,好好一个钟氏郎君,只怕要身败名裂。
  “我自己想办法脱身,你不要插手。荀三兄心思细密,你贸然插手,万一露了破绽反倒误事。”
  不等她说完,钟少白激动地声线都抬高了一瞬,又急忙降低下去。“怎能让你独自苦求脱身之术,我什么都不做!”
  阮朝汐镇定地安抚他,“我毕竟在云间坞自小长大。他的性子藏得深,原先我多有误解,看不清他……如今我也知晓了。假以时日,我自有办法脱身。相信我。”
  她小心避开面前血迹斑斑的手指,寻到没有唯一受伤的左手尾指,轻轻地握了两握,放开了。
  “冷静些,别闹了。跟你阿兄回去钟氏壁。”
  钟少白握住自己的尾指,感受着柔软指尖的余温。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好。我相信你可以脱身。我等你来寻我。”
  阮朝汐轻轻应了声,“嗯。”
  “但是阿般,你也要应我一件事。”钟少白低下头。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少年瘦削身躯如竹,比阮朝汐高了半个头。略低头时,额头隔着一层黑布幕篱,正好抵着她的额头。
  “荀氏在豫州势大,即便你能顺利脱身,也回不得阮氏壁,在豫州无法再长久了。你应下我,让我护送你离开豫州。”
  “我应你。回家去罢。”
  “你这幕篱看不清路,我送你出去。”钟少白最后道。
  他停止了之前的抗拒挣扎,牵起阮朝汐的衣袖,领着她走出碎石道,自己安静地进了钟氏车队的大车。
  钟十郎急出满头满身的大汗,此刻终于长长舒气,吩咐家仆替十二郎包裹指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袍,出来当面辞行。
  荀玄微对眼前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一番温煦寒暄,亲自送钟十郎登了车,目送钟氏车队归程。
  钟氏车队在坞壁门下停滞了整个白天,终于浩浩荡荡启程,沿着下山道蜿蜒而去。
  阮朝汐站在荀玄微身侧。暮色笼罩天际,她的视野被幕篱遮蔽,光线晦暗,连脚下的一小块路也看不清了。
  成年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手,稳稳地领着她往敞开的坞门下走去。
  “见你们说了许久的话。终于说通了?”
  “说通了。”阮朝汐的视线望着地,“十二郎自愿随他阿兄回返钟氏壁。荀三兄放心。”
  “那就好。”
  步入坞门下时,荀玄微心平气和地提起了东山返程时的争执。
  “今日你车里说,你信十二郎,不信我。我回程想了一路。” 他说这句话时,声线冷静理智,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我虽然相识多年,但分别时长而相聚时短,自然会生出许多隔阂。你说你不信我,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前方出现了大块起伏的青石道,他细心搀扶她踩上青石。
  “但以后相处日久,你知我,我知你。你能够轻易分辨出我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那时你就会信我所言,知道我对你的真心实意。”
  阮朝汐默然听完,最后轻声说道: “那就要看三兄说的这句,倒底是真话还是虚言了。”
第68章
  青石路穿过两边秋收农田,通往主院。
  温暖的手掌牵着柔软的手,两人并肩前行。
  “之前传出你和故王妃长相肖似的流言,引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诸事筹划已久,后续还有许多安排。此事只需带你去见一次平卢王,之后你不必再露面了。回想起来,对你多有欺瞒,以至于你生出不安之心,是我的过错。”
  “但阿般,你需知道,我经手的许多事,是‘可做而不可说’,真相实在不怎么光鲜。而我自己,身处在红尘世间,总有私欲。两处凑在一起,许多事说出来于你无益,反倒平坦烦恼,又何必事事说给你听。”
  阮朝汐被他握着手前行,只回应道,“我记得荀三兄遇事也不喜人欺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归根到底,荀三兄只相信自己,不信别人。”
  荀玄微失笑,“怎的说着说着,就给我定论了。这世间原本苦多而甘少,人人追逐蜜糖,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摆在眼前的事,闭着眼不看不听。你却偏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必逐苦呢。”
  阮朝汐摇头,连带着幕篱黑布晃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受得住。最怕被人蒙住了眼,看不见,听不见。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胡乱揣测,最为焦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院前。身侧的郎君细心扶她跨过门槛,穿过庭院。
  路过东厢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指东厢房,“你不喜欺瞒,那我便与你说。七娘昨夜被我送回荀氏壁了。”
  阮朝汐一惊,脚步停下,“昨日我求去的事和七娘无关。”
  “确实和她无关。但我既然带了你走,今日十二郎必定要大闹一场。”
  荀玄微继续领着她前行,“七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方便让她见到。我凌晨前送她回去了。”
  阮朝汐默默前行两步,想起了什么,停步往东边打量,幕篱轻晃动了一下。
  荀玄微看在眼里,“可是想搬回东厢?”
  阮朝汐并不否认。“我实在不喜在书房起居。”
  “主院里毕竟往来人多。近日王司空要来豫州,他手下的人马必定会私下打探你的形貌。你若住东厢房,撞上私窥的外人,无意间泄露了样貌,会落下极大的隐患。”
  “我每日起身就戴幕篱便是。”阮朝汐冷静地应答。
  “我不知三兄在图谋什么大事。既然牵扯了许多人,筹谋已久,又是性命攸关的重要事,我总不至于故意害了你性命。你若信我,便放我回东厢。”
  荀玄微站在她身侧,清幽眸光望过来,带着细微感慨。
  “你本性重情义,我怎会不信你。我自己一条性命不足惜,只怕连累了族人亲友。豫州三姓,荀氏,阮氏,钟氏,世代通婚,彼此互为姻亲,早成一体。我若是在这场谋划中落败,只怕三家都受到牵累。”
  说罢又牵起她的手,原路转向,改往东边走去,“既然你当面提起,这等住处小事,我如何能不应你。”
  阮朝汐原本始终低头盯着地上青石,听到他竟松口准了,视线诧异地抬起,瞥去身侧一眼。
  入夜后灯光昏暗,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但她这边扭头,牵动了幕篱布料摇晃,荀玄微察觉了她的疑惑,失笑。 “竟然如此的不信我?你放心,我既然应了你,再不会反悔。”
  提着灯笼,与她一路闲谈,当真把她送到了东厢房外。
  荀莺初清晨时分被临时送走,去得匆忙,女婢收拢屋子里落下了不少零碎物件,地上就落了一把木梳。
  阮朝汐俯身把那把木梳拢起,站在敞开的门边,回身福了一福,“有劳三兄相送。”
  荀玄微站在门外,听出了她里的送客之意,并未即刻告辞,继续叮嘱她。
  “还有几桩事与你说。白蝉这几日不在,银竹侍奉你起居。她会将你的箱笼送来,夜里由她值夜。”
  阮朝汐听到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日站在山坡高处,居高临下看到的匆匆赶去前院告密的身影。
  “不必。”阮朝汐开口就惊觉自己声音冷硬,放缓了语气,“我自己爱清静,起居不必劳烦银竹。”
  荀玄微今日留下了人,处处顺遂她心意,当即应下。“我知道你不喜她。这样罢,只要银竹每日早晚送水进来盥洗。夜里叫她不要跟来东厢。”
  阮朝汐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动,道了声谢。
  温和的嗓音又叮嘱说,“主院里人来人往,你的早晚饮食,我叫银竹送去小院里用。如果幕篱实在戴得受不住了,也可以躲去小院。”
  阮朝汐在黑布遮挡下细微地蹙了眉。
  “饮食何必非要送去小院。我在东厢里关闭门户,不叫人瞧见便是。”
  夜风吹起飞扬衣袂,带来丝丝寒意,荀玄微除下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看,你又追问了。”他耐心地和她说,“你不喜我欺瞒,总希望我把真话如实告知。但你须知道,真话并不总是好听的,何必追根到底呢。门边风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
  阮朝汐固执地站在门边,说得还是那句,“你如实说,我受得起。”
  “你非要听,那我便如实与你说。饮食当然可以送去你的东厢,你当然可以关门闭户,用好了再叫银竹送出。但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和你见面?饮食送去小院,邀你每日和我一起用朝食晚食――自然是我想要亲近你的私心了。”
  阮朝汐得到了她要的答案,抿唇不语。
  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护送她走进东厢房门,穿过隔断,将她送入里间的卧床边。
  眼前忽然一亮,幕篱被取下了。
  荀玄微将黑色幕篱放去旁边的几案,“如今打破了砂锅,满意了?早些歇下罢。”
  阮朝汐坐在床边,乌黑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细白的贝齿不自觉咬着下唇,露出略带警惕和苦恼的思索表情。
  这一刻落入眼中,她此时的神色,仿佛他亲手雕刻送出的那只警惕竖起耳朵的兔儿,瞬间拨动了心弦。荀玄微的目光里浸了温柔,细心替她把拂乱的散发拢去耳边,又替她梳理发髻流苏。
  “不必过多思虑。我知道十二郎的事,你心里必然怨我。但人生漫长辽阔,日后你见识了广川大海,便不会再留恋清浅溪流。”
  阮朝汐往旁边扭头,避开了他整理流苏的动作。
  “你又不是我。”她冷淡地说。
  荀玄微替她拨正流苏的动作落了个空,被她侧头躲避,两边流苏剧烈地震荡起来,反倒更乱了。
  他哑然失笑,心平气和地收回了手。“你会长大的。”
  天色确实不早了。银竹端来了盥洗用具,在门外徘徊不敢入。
  离去前夕,荀玄微和阮朝汐谈起了近日的安排。
  “我明日要回去荀氏壁一趟。不会耽搁太久,一两日便能回返。”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旁边的烛火,不应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