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规模的车队才安全?”她盯着兀鹫问,“非要我们这么大规模的车队出行才算安全么?”
“要问安全与否,你需先知道路上的威胁是什么。”荀玄微也望着远处盘旋不去的兀鹫。
“中原连年征战,出行最大的威胁,当然是遇到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若不幸遭遇了朝廷大军攻打各处豪强势力,动辄十万八万兵力,几千部曲不足以保障安全。这就是为什么中原士族前几年经常传出名士殒身的悲讯。”
“但各处豪强已经被击溃了。杨先生课上说的。中原各州已经一统,不会再有战事了。”
“不错,中原再无大规模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足以保证安全。因此我才带你出来游历。但你也需知道,‘击溃豪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比方说前几年盘踞青州的豪强左莘之,号称握有十万军。被朝廷击溃后,匆忙南渡,南边朝廷封了他官职。但溃兵不见得都跟随南渡。去了何处?”
他抬手一指野林,“散落青州各处,化为流寇。”
阮朝汐随他的动作看向远处野林,视线里带了深思。
“那岂不是……各处都有流寇,处处都不安全。普通百姓如今出行,比五年前如何?”
“比五年前要好些。依旧不怎么安稳。”
荀玄微示意她去看前方空空荡荡的官道,“官道上除了我们车队,为何没有其他车队行人?官道显眼,太容易被盯上了。除了大族车队出行,无人敢用官道。”
对着空无行人的官道,不知是否存在窥探视线的远处密林,阮朝汐沉默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把才卷起的帘子又放下了。卷着她发尾的指腹往上,轻轻抬起下颌。
“在想什么?一直盯着林子看。”
绵密的亲吻落在额头,鼻尖,缠绵往下。阮朝汐偏了下头,避开唇瓣被堵住无法言语,轻声说,“在想……士庶不婚。”
“嗯?出游中途,盯着山野荒林,怎么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来了。”
“听霍大兄说,士庶不婚,是天下士族的一道铁律。万一……”她略过中间心知肚明的几个字。
“……遮掩不住,事情败露,士族铁律无情。不止会被乡郡里的宗正官员弹劾罢黜,从此再不得入仕;就连士族身份都不见得保全。你谋划中的大事怎么办。”
亲吻落到了鼻尖,耳廓,阮朝汐略躲了下,追逐的炽热的吻便落在唇边。车里的话语声消失了。
良久过后,才有言语声响起,她极轻地往下说,“何必呢。”
“荀三兄,你总是问我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我也想问问,你又如何想的。迎娶我,把我放在你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不该这么做。”
阮朝汐闭着眼。自从她被强留下来,这么多天过去,早晚不得安睡,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她实在累了。厌倦了。
“如今我知了自己的身世,你放了我,我也不会去找十二郎了。乡野之人,自然应该回返乡野。荀三兄,我们实不般配。”
“般配不般配,是旁人的说法,不必理睬。”
清冽的气息落在鼻尖。他今日身上佩了龙脑香,冰雪香气沾染了衣襟,只要近身便能闻到。
“心悦你,想迎娶你,事情遮掩得住,护得住你。这便是我的想法。你呢?”
“我的想法?”薄茧指腹搭在小巧的下颌,轻轻往上抬,阮朝汐仰起了头,承接温存缠绵的吻。
鼻音喘息的间隙,她抽空说出一句话。
“我的想法重要么?我发现一件事。……荀三兄,但凡你想做的,都能做得成。但凡我想做的,总是做不成。”
“对我还是满腹怨气。”绵密的吻落在唇角,温柔里带着挑逗,形状漂亮的粉唇再也没空说话。
车里安静良久,才又响起温柔劝慰的嗓音。
“都带你出游看海了。你要听学,刚给你说了几个时辰的老庄之道,说的口干舌燥,还不够?”
“你自己想带我出来,我才能出来。你想说给我听……我才能听到。”深吻结束,气喘吁吁的润泽粉唇终于被放开,亲吻改而落在眼睑。
阮朝汐闭上眼,任由长指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多了。”
“比方说?”
阮朝汐伏在他的怀里,脸颊贴着柔滑的布料,鼻下尽是龙脑清冽香气。她的视线望向侧边行驶的大车。
“比方说……我想学骑马,不可。想学赶车,不可。现在只是想要坐在外头吹吹风,李奕臣赶车,我看着,还是不可。”
一个吻缱绻落在浓密眼睫上。
“李奕臣和你身份有别,当然不可。等带你去海边,见识过了‘千里海涛升明月’,我带你去东阳那条新修的官道,清空道路,我教你赶车。只要我得空时,多抽时间陪你。”
荀玄微心平气和说,“以后长久相伴,你知我,我知你。日久见人心。”
阮朝汐闭着眼,冷淡地转过了头。
变故,就在这天傍晚间发生。
车队已经穿过衮州,刚进入青州境内不久,前方开道的徐幼棠遣人回来急报。
“郎君,大事不好!”探哨在车外回禀,“前方出现大批朝廷官兵,至少有两千众,步兵骑兵俱备。步兵在前方摆开方阵,一口道破郎君的身份,喝令车队停车!徐二将军急问郎君,是停下还是冲过去。”
马车停下,荀玄微从容询问,“听起来不是夜袭,而是明堵。就算是对手,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对方什么身份,可挑明了?”
“号称是京城禁军,不知是真是假。领军而来的据说是宣城王殿下。徐二将军遣人过去觐见了,回来说是真!”
“宣城王殿下?”荀玄微听得笑了。“原来是他。我知道他为何领兵来了。唔,原以为回程时可能被堵在豫州境内,他倒是实诚,怎的堵到青州来了。”
阮朝汐坐在他身侧。车队停下时,已经戴上了幕篱。
听到‘宣城王’三个字,她侧了下身,幕篱细微地晃动起来。
荀玄微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安抚说,“无事。宣城王殿下今年还未满二十,是京城一批浪荡子弟里难得的实诚性子。这次既然是他领兵,大事只会化作小事,有事也会化作无事。”
豫州被那位平卢王祸害了多年,阮朝汐听到宗室王爵的头衔就心生警惕。
“宣城王……也是皇家宗室?他来做什么?”
“是宗室。宣城王是当今圣上的侄儿,刚刚出仕不久。在京城时和我关系尚可,遇到了难事常来问我。至于他为什么领兵来青州堵了前路――应是奉了圣上密旨。”
荀玄微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歉意。
“这趟青州看海,只怕去不成了。若我没想错的话,阿般,我们很快要回京了。”
第73章
暮色笼罩四野。对面的步兵方阵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火把通明,映照得方圆几里亮如白昼。
来的确实是天子从侄,宣城王:元治。随身带来了京城的第二封天子回书。
前半段斥责,后半段抚慰。
荀玄微四百里快马递送到京城的请辞信,原封不动被送回来。不止被驳回,天子私信里严厉斥责,“私心畅怀,罔顾公事”,“卿本栋梁材质,岂能空置于山间”,督促他尽早回返京城。
宣城王元治这次带来了两千禁军,日夜兼程南下。
天子早有叮嘱,荀玄微的书信里有归隐之意,命他去豫州看看,是真归隐还是假归隐。
名士天生多才而怪癖,许多为了躲避出仕,甚至会隐居去某处深山中,从此再也找寻不到。
王司空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出了京,荀玄微的请辞被驳回,官职又要升迁,消息在朝野早传遍了。
如果去豫州找不见人,才是真归隐,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人带回京。
这次宣城王带出两千人马,就是防备着荀玄微弃官出奔。
元治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和太子恰巧同岁,在京城长大,时常伴随东宫身侧。少年面孔显得青涩,奉来太子书信。
“东宫思念荀君,催促荀君早日回京。”
荀玄微叹息着接下书信。“谢太子殿下挂念。”
宣城王为难地指了指身后,“小王原本没打算这么多人出京。但皇伯父这次叮嘱小王,无论如何也要把荀君带回京城。你看……”
“臣感怀陛下信重。”荀玄微把太子书信拢入袖中。
“还请殿下稍后几日,豫州亲友众多,等下官一一拜别家人,随殿下回京便是。”
宣城王放松下来,舒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前夜赶到云间坞,听说荀君竟然出行青州,小王吓坏了――”
听说人果然奔出了豫州,车队远行青州,惊得他日夜兼程赶来堵人。
宣城王想了半日,还是不放心,呐呐地问,“回程路远,可要禁军随行护送?”
荀玄微莞尔,“不瞒殿下,下官在亲友面前也是要几分薄面的。这次被拦阻在路上,天子手书斥责,传出去已然失了颜面。如果禁军随行回程,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猜想,这趟究竟是被护送回京,还是被押送回京了。”
宣城王尴尬地笑了。
“分明是护送,怎会是押送!罢了,荀君家族是豫州大族,家中不缺部曲。小王就不做多余的事了。小王在前头先行,荀君车队慢慢回返便是。”
――――――
车队回返云间坞时,宣城王入豫州的消息早已通传各处。
云间坞门户敞开,贵客络绎不绝。豫州大小门第,本地出仕的官员全部赶来相迎。
白蝉从荀氏壁回来了。
人在东厢房里,四处收拾着箱笼,偶尔抬手抹一下眼角。
“怎的……如此仓促。”
她轻声抱怨着,“奴在荀氏壁时,听说请了媒人去了阮氏壁议亲,心里还替十二娘高兴着。这才几日,就要去京城了。人都不在豫州,婚期如何定?这一下又不知要耽搁多久……”
阮朝汐放下手里的书卷。“已经请了媒人去阮氏壁了?”
“奴在启程之前听闻的。大夫人给郎君准备的聘礼早就备下了,抬出来那日,奴赶去看了,摆满了两个大院子……”
白蝉说到这里,温婉地笑起来,回身福了一福,“奴还未当面道贺,十二娘大喜。”
阮朝汐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并无多少笑意的笑容。
她换了个话题,“前院来了许多贵客,听闻京城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到了。平卢王递了名帖,明日也要来了?人多眼杂,幕篱给我戴起来。”
白蝉替她拿来幕篱,“十二娘当心些。郎君说这几日委屈十二娘,过几日便能取下了。”
才戴起幕篱,白蝉却又想起了什么,奉上一副画卷。
“郎君清晨过来时,十二娘还未起。郎君说难得好眠,莫要惊扰了你,把这幅画作留下,自己去了前院。”
阮朝汐把幕篱黑布掀起,两尺宽、一尺长的画卷她面前展开。
海面动荡,洪波涌起。画得不是平静海面,宛然是大海升起风暴时的惊涛巨浪。
对比下方的惊涛,画卷上方的星辰静谧,一轮皎月从海面冉冉升起,更显得风暴惊心动魄。
竟然是一副极壮阔的千里海景图。
阮朝汐一眼明白了赠画之人的用意,笑了笑。
“他未能带我去海边,这幅画是赔礼。收起来罢。”
卷起画卷,放入箱笼里。
――
王司空来了。历阳城的平卢王紧随而至。
坞门敞开,京城远道而来的车队才进入云间坞,平卢王第二天便跟来了。
太原王氏是京城一流士族门第,豫州众多士族的家主专程前来拜访,招待宴席格外隆重。
接连三日,宴饮不休。一场盛大宴饮中途,平卢王元宸当众痛哭失声,痛悔当初年少轻狂,未能善待从京城远嫁豫州的发妻。
发妻水土不服、卧病不起时,自己竟然出去浪荡游猎,以至于发妻在王府里一病不起,盛年早逝,令王司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次皇兄下旨令他在豫州选妃,竟有一小娘子长相肖似发妻。然而,相貌相似,性情完全不似,故人已长眠九泉之下,天底下又哪能寻出第二个同样的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发妻,谁知一见那容貌相似的小娘子,想起故人,从此再也不能安睡,眼前俱是故人音容笑貌,锥心痛悔,愧疚无地。
王司空起初冷眼看这位旧婿,在席间一言不发。
后来听耳边字字情真意切,回想起爱女当初明媚模样,勾起心中大恸,酒意上涌,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王司空竟然不顾身份,起身一脚怒踢过去,恨声大骂。
“你这浪荡小儿!在京城就是一副只会舞刀弄剑的无赖模样!我家阿宓深闺娇女,识人不明,被你外头的皮囊哄骗了去,坚持远嫁豫州,千里之外无依无靠,你如何冷待的她!她那般弱质的身子,缠绵病榻多日,你竟连个好医者也不替她延请!”
元宸挨了一脚,趁势往前俯身跪地,抱住王司空的腰放声大哭,“老岳翁!你如何知我不曾为阿宓延请医者!我请了豫州最好的大医为阿宓医治!只恨我少年玩心太重,游猎去得远,等回返府中,惊知阿宓病重,再请最好的大医,已经迟了……”
宴席中诸人苦劝,王司空老泪纵横。
乐音飘荡,宴饮不休。阮朝汐在安静无人的小院里,专心地读老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前院的鼓乐喧嚣持续到深夜,直到二更末才逐渐停下。
远处传来银竹模糊的回禀声音。长廊处传来了平缓木屐声响,灯笼光影映进了小院。
“怎么这么晚还未睡下?”来人把她手上的书卷卷起,放去旁边,“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早些回去歇下。”
阮朝汐在夜色里抬头,她等到深夜,心里有一句话要问。
“听说平卢王来了?当真不需要我露面?”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你露面。无需你担心什么。”说到这里,荀玄微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了声。
“今晚担心得睡不着的,应该是平卢王殿下才是。他这次能不能回返京城,就要看今日宴席上的一场痛哭流涕,能不能打动他岳丈王司空了。”
“如果平卢王殿下顺利回返京城呢?”阮朝汐忍着困倦,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慵懒姿态映在荀玄微眼中,处处动人,落下的眸光柔和似水。
“如果他顺利回返京城的话……”他和缓地说,“阿般,不瞒你,王司空这次带了圣旨来。圣上驳了我的请辞书,下旨命我回京,私下又请王司空来劝我。阿般,你准备一下,等这几日宴席结束,我们就要动身返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