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卷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呼吸才长呼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叹,“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袅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P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愈,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愈,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荡,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冲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
第89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大风呼啸着吹过脸颊,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
  晚霞散尽了。前方三四里路外,树下挂起四五个灯笼,部曲握着火把肃立四周,照亮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
  荀玄微坐在树下等人。
  他提前出了尚书省,公务还未处理完,带出来整牛皮囊袋的公文,此刻就堆在临时摆放的矮案上,就着照明灯火,一边等人,一边批阅处置。
  火把下伏案执笔的身影,在阮朝汐眼前越来越明晰。
  大车去时气势一往无前,回来时摇摇晃晃,几个部曲合力拦住马,把车引去路边。阮朝汐跳下车,喘着气,握了握自己细微发抖的手臂。
  去时五里还好,回程五里明显感觉力不从心,马奔起来拉不住,车身左右来回的晃。
  树下等候的郎君听到动静,把笔架回笔山,站起了身。
  阮朝汐迎上去,“有劳三兄等候。”
  力竭发抖的手臂牵动了春衫窄袖,荀玄微的视线盯着微微抖动的右边窄袖,那幅窄袖连同一截皓白手腕倏然藏到了身后去。
  他抬手搭在她肩头发力处,轻轻往下一按。
  “嘶――”阮朝汐疼得抽气。又酸又麻,忍着没后退。
  “手臂麻了?赶车可是好学的?”
  “有趣。还要学。”
  荀玄微莞尔,身后跟随的燕斩辰噗嗤笑出了声,急忙忍住了。
  燕斩辰才满弱冠年纪,少年心性尚未泯灭,插嘴道,“五里路太短了。这段路又太平了。每日里平地跑个来回,要学到猴年马月?”
  阮朝汐按照酸痛难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先从平路学起。学三两个月也可,五六个月也可。我等得起,总有一日会精擅的。”
  荀玄微赞许地颔首。
  “天黑了,回去用晚食。明晚再来。”
  道路边停着荀玄微自用的车,符合正二品尚书令的规制,双驾车,车身极宽敞,金饰银绣带,碧纱窗。
  阮朝汐喜爱地挨个抚摸两匹骏马柔亮的鬃毛,目送着荀玄微登车,正想回自己的马车,车里郎君的侧影出现在车窗边。
  “阿般,前几日就想问了,你我兄妹,如果共乘一车……不算逾矩罢?”
  阮朝汐停步回望,盯着纱帘映出的侧影,抿了抿唇,没应声。
  碧纱窗帘从里掀开。修长的手托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碟。
  “白蝉来京城了。我见她做了奶饼小食,想起你从前爱吃,带了几块出来,想与你分食。未曾问过你意见……也不知如今喜爱不喜爱了。”
  从小吃惯的口味,她当然是喜爱的。
  阮朝汐沉吟未答的时候,车里又叮嘱了一句,“罢了。你全拿去。”
  整盘琉璃碟递了出来。 “四块奶饼,四块髓饼。都是豫州口味,京城这里轻易寻不着。你拿去车里慢慢用。”
  阮朝汐双手捧了琉璃碟,道了谢,往回走出几步。
  熟悉的奶饼滋味萦绕鼻尖,她怀念地掂起一块奶饼,奶香扑鼻,闻起来便是云间坞书房里早晚萦绕的香甜滋味。
  她捧着小碟,转身上了马车。“阿般和三兄共食。”
  马车平缓驶入城门,车里对坐的两人共食故乡口味的细点,谈论起故人。
  “白蝉阿姊何时来的京城?”
  “正月里便写信让她准备起来。昨日刚到,人在桃枝巷。”荀玄微自己掂起一块髓饼,把其余几块往阮朝汐那处推了推,“带来两车青州海边精细淘来的白沙。”
  阮朝汐咬着香甜的奶饼,耳边听他悠闲谈论起桃枝巷的小宅子,笑谈宅院过于小了,只能多费些心思细细布置。
  听着听着,她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如今两人又重回了熟识多年的故人。他对她亲近而有礼,她对他亲近而关怀,亦师亦友,轻松而又自在,正是她多年渴求的,令她夜晚做梦也能露出微笑的相处方式。
  提起桃枝巷宅子,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当面问起了传闻。“之前听说桃枝巷地贵,那宅子卖出了百金贵价,可是真的?”
  荀玄微并不隐瞒,“大致不差。霍清川急买,多出了点价钱。若是慢慢议价,七八十金应该足够了。”
  阮朝汐咀嚼着香甜的奶饼,默默听完。
  七八十金,于她来说,还是过于贵价了。
  他们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打探来的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号称京城新景的十亩桃林,居然是郗氏当年门第辉煌时,郗氏大宅的后花园。
  郗氏的旧宅,曾经就坐落在桃枝巷一带。如今桃枝巷左右两边的五六户宅邸,都是曾经的郗氏大宅的一部分。
  她越打探,越心凉。郗氏族灭,在京郊的田亩产业早就被新贵门第瓜分一空,就连城里的大宅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各有主家。把阿娘的遗物葬在郗氏旧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难不成真的像陆适之提议的那样,秘密葬在桃林里?
  马车沿着京城御街一路往北,再往东,转过了十亩桃林。她一路思索着,抬手再去拿奶饼,摸了个空。
  荀玄微眸光带了细微笑意,向她展示空空的小碟。阮朝汐郝然停了手。
  “三兄,等下你要回何处?可是桃枝巷?”
  “今日回悬山巷。何事?”
  悬山巷官邸,配的是京城本地的厨子。
  “白蝉阿姊给三兄做的豫州口味的细点,大半倒被我吃用了……”
  阮朝汐思忖了片刻,提议。
  “悬山巷离青台巷不远。若三兄不嫌弃的话,可愿来青台巷用个晚食?我的院子里有小灶。我自己的粗浅手艺,偶尔熬煮些汤羹,水饮饼,清粥饭食,味道尚可,都是豫州口味。”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他这几日虽然政务劳碌,但人夜里休息得好,气色反倒比刚来京城时好,语气也更加舒缓从容。
  “求之不得。”
  阮朝汐院子里的小灶,是最近两日新砌的。
  她现今以“荀九娘”的身份住在青台巷,虽然吃用的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荀氏的财帛。她心里过意不去。
  他们四个冬日在豫北山里打猎,带出来不少腊肉皮子。姜芝在京城市集上四处晃悠,京城繁华,铜钱和绢帛在市集上通用,几张完整的猛兽皮子卖出了高价。手上的两匹绢帛没动用,其余积攒的财帛清点一下,比云间坞出奔时还要丰裕点。
  阮朝汐每日清晨出去,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去向,碰着清晨出摊的各色饼子食肆,几人围坐着就用了朝食。路过肉铺买两斤肉,碰着鲜鱼市集买几条鱼,傍晚拎回院子里,晚食就在小灶自己动手做了。
  算上她自己,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今晚被她领回去的荀玄微,是第五个吃用她院子里的小灶晚食的。
  ――――
  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仆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仆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仆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 “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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