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琢磨着,故意冷笑一声,“你做的那些好事,倒问我如何打算!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荀玄微倚在树上,并不睁眼,寒凉语气入耳,那是他曾经听惯了的。重生一世,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不想又回到原处,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他抬手在腰间摸索几下,解下天子御赐佩剑,托举在掌中。
“我此身此命,你拿去。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送你出京。”
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人影挡在他面前,手掌中的分量一轻,长剑被拿走了。
嗡――一声清鸣,长剑出鞘。
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
阮朝汐震惊地提着长剑,借着夕阳仔细打量。剑身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如水泓光,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
他对她说的那句“此身此命拿去……”竟是认真的??
荀玄微睁眼的瞬间,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唇,神色严肃地摆弄着长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谨慎地轻轻一划―― 倒吸口气,迅速把食指含进了嘴里。
荀玄微心里一震。
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倏然起身!
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就被拉扯出来,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
剑刃薄而锋利,只轻轻划了一下,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血珠在嘴里被吮去,但只是片刻功夫,血迹又渗了出来。
指腹忽得一热,阮朝汐震惊地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低下头去,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
漫长的沉寂再度席卷树下。
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真相却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残酷,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把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
指腹敏感处被吮吻的感觉很奇异,她不安地略抽了下,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比她握剑更紧,纹丝不动,舌尖细致地舐吻着食指伤口。
浓重暮色笼罩树下,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这回终于抽出来了,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
荀玄微的视线抬起,注意到被她藏去身后的利剑。
“诓我?”他轻声问,“从我嘴里把话套出来,安心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拇指反复地摩挲着被舐吻的食指指腹。
“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比起一无所知,当然安心。”
荀玄微叹了声。“诓了我一场,现在又肯喊三兄了?”
阮朝汐盯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隔衣按在他胸膛上。
他果然丝毫未躲避。
隔着衣料,她感受着手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前世已经消散在轮回中,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已经感觉经受不住。也不知前世的“纠缠”,最后纠缠成了什么样子,以至于不死不休,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利剑?
“前世……”她思索着询问, “你当真把我献给李长治了?”
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远处。“……生平大错,悔之晚矣。”
阮朝汐又追问,“那李长治后来如何?”
心脏跳动又恢复了平稳。
“莫再提他。”荀玄微冷淡道,“他很快便死了。何必提一个死人。”
“他很快死了,我后来又如何?”
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带着少许意外,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你不知你后来如何?”
阮朝汐松开手,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 “李长治死了――你我不死不休?”
短短两句话间,荀玄微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原来只想起一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诓得我不轻。不错,李长治死了,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你我不死不休。――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
阮朝汐不悦地握住出鞘的利剑,反手平推出剑,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这便是不死不休。”
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荀玄微不躲反迎,抬手迎向利刃,食指重重地往下一划。
血气瞬间弥漫开来。阮朝汐把剑身往侧边撇开,眉心细微蹙起,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利剑归鞘。
荀玄微攥了下食指,他这下划得重,指腹几乎割开一半,鲜血淋漓地喷洒在草地上,意外于她挪开长剑的动作。
“不杀我?也不刺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不答。前世已散落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如今的她,想起多少前世于她并不重要。
但他怀揣着前世大错,今生早早寻到她,把她纳入羽翼下照顾。被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利剑谢罪。没有被戳破呢,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
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她把长剑扔在树下,几步走回来,捋起窄袖,露出秀气纤长的手,目光盯着他的脸。
“头低下来。”
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转身去了树下坐着,冲她的方向仰起头。
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
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面带惊骇。
被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
……动手了?
他们既难以想象郎君会动手打十二娘,更难想象十二娘会动手打郎君。正面面相觑间,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
第二个巴掌狠打在他手上。用尽力气,拍的阮朝汐自己的手都红了。
“我轻轻割一道,试你的剑是否开锋。你割你自己作甚?当我的面自残?我的剑如果不挪动,你的手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
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鲜血喷涌成血线,他垂眸望着,云淡风轻道,
“过往种种,都是我的过错。你这一世过得安稳,或许是见血不安,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动手,总归让你解气便是――”
不等他说完,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的手偏移去了旁边。
“难以理喻。”阮朝汐气笑了。
“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人就在这里,你自顾自地给我利剑,又自顾自地动手,你可有问过我一句,我如何想?”
荀玄微哑然片刻,“你如何想?”
阮朝汐冷冷道,“不想和你说话。”
布帐从里面掀起,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两人前后出来。
燕斩辰握着火把上前迎接,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新鲜血迹还不断地滴下,骤然吃了一惊,快步迎上,“郎君伤着何处了?”
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指腹被横切一半,森然现骨,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
阮朝汐盯着伤处,竟然削了右手食指。文人执笔抚琴的手若缺了食指,从此既写不了字,又抚不成琴了。
荀玄微抬着手任燕斩辰包扎,他已经从突发意外里恢复了平静,只默然盯着伤处。
燕斩辰纳闷地处理伤口,发生了何等意外,竟会动了剑?
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这一眼了不得,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
燕斩辰瞠目,又赶紧低头。
今日着实反常,十二娘没有赶车,郎君伤了手,也不知秘密说了些什么,总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回程的时辰。
荀玄微的右手层层包裹,握不住笔,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收起,放回马车。
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道,“出城之前,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这几本文书急用,今晚务必要回复的。”
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处理六部来往文书,职位正是令使。被他特意叮嘱的,必然是急件。
阮朝汐站在车边,看他如何应对。
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左手提笔蘸墨,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写了一行停笔,审视几眼,自语道,“左手字若爬虫。”
借着火把光芒望去,“字若爬虫”四个字不算谦虚,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
――虽然字迹架构不平,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么字,不耽误处理急务。
荀玄微继续左手提笔写字,今日大起大落,于他几乎又重生了一回。
“谢阿般手下留情。我原想把这只手细细切了给你解气……右手暂留我处,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
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要你切碎的手何用?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心里打算什么主意,多告知几句,少自以为是,少画饼。”
正要走时,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那我告知了。”
荀玄微左手拨了拨油灯,微弱的灯光转亮,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我现在想着,你我做不成兄妹了。”
“为何?”阮朝汐淡淡道,“你还是荀家三兄,我还是荀家九娘,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
“这叫我如何说。”荀玄微似乎很为难,视线转过来,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
“你的手……”
阮朝汐抬起右手掌,手心手背地翻看。刚才查看伤情时,白皙手掌上溅满了血迹,尚未擦去,灯下看得有些惊心。
“我的手无事。”
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我与你做不成兄妹,却不是因为手上沾的这点血迹。”
视线落回小案,继续阅看起文书,他语气和缓地道了最后一句。
“之前对你多有欺瞒。但‘护你一生安稳’这句,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未变过。”
他如实告知了,被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车里。
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
阮朝汐和李奕臣、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马车起步,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
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的血迹,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猛地一顿,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
傍晚时,青色布帐拉起,她为了逼出真相,故意大胆地依偎在他膝头,就是这只右手顺着膝头往上,指尖虚虚按着,抚琴般地撩拨……
脑海里轰然作响,脸颊火辣辣发烫。
难怪他盯着自己右手,说的那句“做不成兄妹!”
――
马车从南门入城,今晚出了意外,众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问。就连向来多话的陆适之也闷头啃了一路奶饼。
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咦了声。
“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
第92章
这一夜过得不甚安稳。
西边的荼蘼院僻静,院门一关,只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过,前院灯火映亮了夜空,人来人往,闹哄哄到半夜都未歇。
陆适之盯着前院动静,时不时地过来报个讯。
“郎君的车马直入后院,安置在东边青梧苑歇下了。”
“霍大兄来了。领着莫四兄来给郎君诊治伤势。”
“九郎君宴饮回返,听闻消息,刚才去了青梧苑。似乎谈得不大痛快,脸色难看地出来。”
“宫里派遣御医来了!宫里是怎么知道郎君伤了手的?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阮朝汐被吵得睡不着,披了件薄披风坐在院子里,借着院外传进来的灯火,看满墙架开得姹紫嫣红的蔷薇。
她隔着院门应道,“我猜,应该是三兄自己遣人去宫里,借着手伤告假,宫里才派遣了御医来看诊。”
陆适之嘀咕,“郎君伤了手,是该告假养伤。但悬山巷偌大的宅邸,不够郎君养伤的?非得回青台巷,和咱们挤在一处……”
姜芝把他拖走了。“郎君也没想和你挤在一处。阿般都没说什么,你闭嘴吧。”
阮朝汐无语地坐在院子里。
荀玄微跟着她回来了。顶着兄妹头衔,正大光明又住在同一处宅子里、东边的青梧苑和她西边的荼蘼苑,沿着游廊横穿过来,不过是几百步距离。
她确实没法跟他再做兄妹了。
昨夜做了整晚的浪荡绮梦,今日傍晚近了他的身,又甩了他一巴掌,他差点把自己的手切了给她。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兄妹。
他们如今的关系,如果不是兄妹,又算是什么?
阮朝汐仰头对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弯月。月色如烟雾。
宫里派遣御医来青台巷的动静不小,正门敞开,红毡布从正堂一直铺设到前院,才歇下的荀景游身为荀氏子弟,也得起身出去相迎。
迎的不是御医,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有仆妇响亮地敲院门。
“九娘可歇下了?快快起身。宫里御赐了许多赏赐,香案已经在前院备下了,九郎君带话说,九娘也得去迎赏。”
阮朝汐开了院门,“前头领路。”
御赐的赏赐堆砌在红漆木箱里,箱盖大开着,一眼望去,迎面一对玉如意。第二个木箱里一座两尺高的红珊瑚。其他箱笼里还有老参、鹿茸,虎鞭,种种补气补血的名贵药材。
华而不实,讲究的也不是药对症,同样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作为颍川荀氏在京城的女眷,阮朝汐领了一支黄金凤头钗,一对明珠耳铛的赐礼。
她仪态大方地上前拜谢天恩,未起身便察觉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无礼,盯了半日也未挪开。她不悦地一眼瞥过,居然是认识的人。
两边视线一对上,萧P立刻抛下荀九郎,热络地过来打招呼,“九娘!我是你萧家外兄,还记得否?”
大晚上登门送御赐贺礼的,正是萧P。
“你家三兄怎的突然割了手?我在宫里听说,几乎断了食指!入京路上才病倒一场,这才入京几日?又告假了,命运多舛啊。”
萧P越热络,阮朝汐越冷淡。
“我又不是三兄,足下这番关怀言语,去找我家三兄面前说。九娘告辞。”略道万福,就要退回后院。
“上回见面,好歹还能落一句客气的‘萧郎君’,这回见面倒好,直接‘足下’了。”
萧P啧啧感慨,谈笑间抬手一拦,“九娘慢走。这番关怀言语当然只是客套话,听听就算了。我要说的关键几句在后头。”
萧P从怀里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请帖。
“京城春日好风光,九娘是荀氏唯一在京城的女眷,家中无人陪伴,想必足不出户?唉,可惜了满城春光。我问过家里姊妹,和她们讨来一张难得的春日赏花宴帖,极风雅清净,景致绝伦。九娘有意的话,过几日我叫家中姊妹接你去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