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她越走越僻静,草丛间游人踩出的小径逐渐消失,荒山野林常见的藤萝枝蔓逐渐出现面前。
  她抬手扯掉一截挡路枝蔓,往野草蔓延的小山坡上攀。
  一阵奇异的响动就在这时传入耳际。
  骨碌碌――
  什么东西从小山坡上滚落,滚过她脚边,撞到凸出的青石,叮一声停下了。
  阮朝汐诧异地望去。
  温润的色泽映入眼帘,从山坡上滚落的竟然是一支玉簪。
  她俯身捡拾起玉簪。原本是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雕工也精细,簪头雕刻一支栩栩如生的梅花,可惜被撞裂了。
  附近有人,她迅速戴起幕篱。
  “何人落了玉簪?”簪子托在手掌上,她仰头打量。
  小山坡高处似乎站了个人,即将落雨的天色昏暗,那人又站在背光处,她隔着一道幕篱看不清面孔。
  “可是足下的玉簪?”她冲着高处把玉簪托举展示,“可惜摔裂了梅花。”
  山坡高处的郎君疾步走下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咚作响,一身鲜亮的祥云纹锦袍,必定是富贵门第出身。
  那郎君疾走到她面前,接过玉簪,略打量一眼,立刻道谢。
  “正是在下的玉簪。方才苦寻无处,多谢小娘子送回!这根玉簪于在下是极重要之物,不知,咳,小娘子贵姓?天要落雨,小娘子独自在林中徘徊,可是迷了路?在下护送小娘子出林去。”
  阮朝汐站在原处,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眼前这位是身份最高的。
  在豫州时听他说过几次话,识得他声音;悬山巷宅邸当日又远远地碰了面。当时她还额外多看了几眼。
  宣成王殿下,元治。
  隐藏身份,在桃林僻静处现身,拿一根玉簪滚落山坡,装作偶遇。这场面……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眼前的郎君眼神灼亮,口称“极重要”的玉簪被他随随便便揣进怀里,还在竭力装做偶遇。
  “小娘子不必忧虑,在下是京城本地人士,只有感谢之情,并无任何恶意。这样罢,我当先引路,小娘子在身后跟随即可。等出了桃林,我们再好好说话。”
  四名披甲武士前头开道,更多的武士于两侧密林后现身护卫。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跟随在元治身后,心想,原来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入了密林隐匿气息,极难被寻找,只怕是一入桃林就被盯上了。
  一路并不多话,元治笔直往东,显然很清楚她的车马停在东边入林小径。他行事倒规矩,路上只说几句,“当心凸起的树根,”“这处有坑洞,脚下避让。”
  马车边等候的人停下闲聊。
  李奕臣握住刀柄,大步迎上来,冷锐盯着突然出现的面生郎君,他可不管京城这些穿金戴玉的儿郎是哪家的。
  “九娘可无恙?”
  阮朝汐快步站去李奕臣身后,“无恙。”
  她站在车边回望一眼,元治露出了笑容。
  “把小娘子安然送出桃林,和你家部曲会合,可以和在下安心说话了?对了,还未自报家门,在下便住在附近的桃枝巷――”
  阮朝汐冷淡地听着。又是桃枝巷。
  难怪桃枝巷贵价。桃枝巷几处宅子的主人,原来不是世家大族,便是宗室贵胄。
  赶在他编纂出一个糊弄人的身世之前,阮朝汐俯身万福,直截了当道,“多谢殿下相送。上次在悬山巷三兄的官邸中,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
  短短两句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既知道元治的身份,亦知道元治知晓她的身份。
  元治的笑容微微僵硬,他未想到悬山巷见面那次,众人泱泱聚集,九娘只露面片刻,竟然记住了自己的相貌。
  下面打算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探听了许多时日,知晓她入京不久,喜爱桃林美景。他每日遣人在桃林四处等候,只等人入了林中,自己立刻赶来“邂逅”……
  精心准备多日,没想到刚见面,就被一口道破了。
  “咳,九娘慧眼如炬。”元治尴尬地咳了几声。
  “在下……小王并无恶意。只是……”只是了半晌,也未说完只是什么。
  阮朝汐听荀玄微曾提过一句,京城众多浪荡子弟里,这位刚满弱冠的宣成王殿下,算是个实诚人。她对他印象其实不错,并未打算多为难他。
  “多谢殿下护送出林。妾长居青台巷荀宅,距离桃林不远,不劳殿下相送。玉簪小事不足挂齿,有缘再会。”
  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她不再耽搁,又略福了一福,转身登上马车。
  李奕臣跳上车辕,拨转马头,往青台巷方向就要走。
  元治站在路边,精心准备的邂逅落了空,大袖里的手渐渐握紧。
  京城如染缸,权势如旋涡,深陷染缸之中的人,满眼满耳都是权势带来的好处,天子去年让他领了两千禁卫,自由出入宫禁,百官见面退避。一旦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再本性纯良,又能纯良到哪里去。
  他眼里羡慕着荀君的光风霁月,嘴里厌恶着自己豺狼性情的同族血亲,心里惦记上了荀家的姊妹。不声不响地遣人去豫州,查了荀九娘的身世。
  悬山巷当日,庭院阳光下的那一眼惊若天人,令他一见倾心。荀氏是豫州名门望族,女郎可配宗室,他原本打算查清九娘是荀氏哪房出身,母族身世,好登门求娶。
  谁知六百里快递急传来的消息,惊得他连送信的竹筒都掉在地上。
  风里带来了雨水的湿气,阮朝汐放下两边窗帘。
  今日被意外打岔,她隐去那么僻静的南边,都会被有心人跟随而至,桃林里安葬衣冠冢的念头,她要再想一想。
  耳边传来了李奕臣冷冷的喝问声。“殿下何意?为何不让披甲卫士让开道路?”
  无人应答。脚步声走近,有人敲了敲车壁。
  “九娘。” 元治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小王有个疑问,想单独询问,请九娘解惑。”
  阮朝汐重新掀开纱帘,明澈目光注视过去。
  跟车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下车避开十尺,元治单独站在车边,神色略微紧张。
  他头次做这种事,日思夜想的佳人就在面前,眼如秋波横,令他目眩神迷的同时,良心略有不安。
  春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他冒雨站着,刻意压低了嗓音问:
  “荀氏九娘早已亡故。九娘……你究竟是何家九娘?”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冷了下去。
  相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面前这位刚及冠的年轻殿下,面容显露青涩,举止隐约不安,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
  但他还是私下查了她,当面追问出口。
  “殿下既然已经遣人查我,又何必当面询问?”阮朝汐笑了笑,那点敷衍的笑意很快消失在风里,皎色眉眼显露出冷意。
  “殿下想要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
  元治并未想好自己要什么。令他一见倾心的玉人就在眼前,令他目眩神夺。若他是他小叔平卢王那般的天生虎狼,手握如此大个把柄,早已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偏偏他向来看不上他小叔平卢王的草莽做派。
  他自小在京城富贵堆里长大,从心眼里羡慕着荀玄微身上那种百年士族底蕴彰显在外的从容清贵。握住把柄强取豪夺,显得他卑劣。
  “我……”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他的脸倏然红了。
  他期期艾艾道,“小王所求并无其他。小王对九娘一见钟情……只愿九娘垂青。”
  阮朝汐垂着眼听他述说。
  元治手握着大把柄,居然想邀她春日踏青。
  粉色的唇角上扬,唇边露出清浅的笑,眼里毫无笑意。
  “原来如此,承蒙厚爱。妾和三兄、九兄同住在青台巷荀宅。殿下和我家三兄相熟,如果有意邀约的话,劳烦将请帖递给三兄。”
  纱帘落下了。将淅淅沥沥的春雨,连同春雨里撑伞发怔的年轻贵胄挡在外头。
  马车起步。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陆适之问,“刚才那位殿下说了些什么?瞧你神色不对。”
  阮朝汐默然听着车外的细密春雨。
  车里寂静良久,她开口道,“京城不是久居之所。大兄,四弟,我们或许又要走了。”
  李奕臣无所谓,“原本就没打算在京城久居。安葬了你阿娘的衣冠冢,我们便走。”
  陆适之问,“还是回豫北?我们这回要不要和郎君告辞?”
  李奕臣:“这回应该可以当面提了吧?我看郎君现在对阿般,便是亲兄妹也没有更好的了。”
  陆适之有点不舍京城难得的安稳日子,“当真要走?那位殿下到底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阮朝汐轻声道,“之前入京时没想着多停留,杜撰出的假身份经不起勘察。再不走,只怕拖累了青台巷的人。走之前……”
  她心里蓦然一酸,才短短聚了几日,又要离别。“……要好好地告辞。”
  雨中平稳行驶的马车猛地一个急停,车里的两人猝不及防,分别扶住窗棂才未被甩开。
  原本以为李奕臣急停车有话说,等候片刻,前方却响起一声怒喝,
  “何人雨天拦车!差点撞死了你!”
  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
  “小郎君恕罪,奴奉主家之命拦车。车里的娘子可是青台巷荀氏的荀九娘?奴的主人在不远处恭候,请九娘移步。”
  李奕臣拢着缰绳发问,“你主家何人?”
  阮朝汐抬起纱帘看去。他们停在青台巷不远的路边,拦车的是名女婢打扮的少女,梳着双丫髻,雨天里撑着伞,看不清楚眉眼,在路边温婉地福身。
  “我家主人,之前往青台巷送去两次请帖,乃是净法寺的白鹤娘子。”
  李奕臣一听就大皱眉头,“怎么又是白鹤娘子,她怎么整天盯上我们家九娘了!”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女婢打扮的素净少女。
  耳听那道银铃般的嗓音又道,“你家九娘要我家主人过来,才算显露诚意。我家主人已经到了。实在不方便登门拜会,人就在不远处等候,只等九娘移步――”
  嗓音越听越耳熟。
  身形越看越像是故人。
  阮朝汐倏然起身下车,在李奕臣惊讶的视线里,快步冒雨走向路边,抬手一把移开撑在头顶的油纸伞,露出伞下少女熟悉的面容。
  她果然没有听错。
  一身京城女婢打扮、在雨天拦下她车驾的,赫然是云间坞分别多时的好友,傅阿池!
  阮朝汐惊喜交加,声音发颤。“――阿池!”
  对面少女噙着泪花笑了,“阿般。”
  久别重逢,他乡遭逢故人。阮朝汐的眼眶隐约发热,相识多年的好友,当初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猝然分别。却又在千里之外意外相逢。
  两人面对面站在细雨中,彼此打量,又同时露出一个含泪的笑容。
  傅阿池毕竟是有准备的那个,迅速垂下视线,在车马往来的京城街边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趁着俯身捡伞的机会,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指望车上那傻大个。阿般,我就知道你定能认出我。”
  陆适之下车送伞,阮朝汐撑起油纸伞,傅阿池在身后随行,两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雨里。
  “你原来是被遣来京城了?三兄让来白鹤娘子身边伺候?”
  “去年就来了京城。花了整个月接近,如今算是主家身边得力的几个人之一,时常跟随主家出来。”
  “白鹤娘子有何特殊之处?把你从豫州遣来盯着她。可有吩咐你刺探什么?”
  “郎君的原话,要我跟随主家左右。宫里时常有凶险事,叮嘱我好好看顾主家。因为你不愿见她,这几日主家心情不好,整日以泪洗面。――好了,主家就在前头了。对了,我在京城的主家那边也叫阿池。”
  傅阿池抬手往前面街巷指去,抬高嗓音,清脆地道了声,“九娘请。”
  阮朝汐心里揣着重重疑惑,缓步撑伞往前走去。
  京城这位白鹤娘子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荀玄微不止劝她见面,早在一年前,更派遣傅阿池早早来了京城,安插在白鹤娘子身侧护卫。她倒是确实要见一见人了。
  春日小雨细密如珠帘,路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几位女婢冒雨侍立在车边。阮朝汐还未走近,远远地便听到了哽咽声。
  车帘从里掀起,露出暗处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般。”妇人嗓音哽咽着,在车里唤她,“阿般,走近来。”
  阮朝汐心里的警惕心却大起,距离马车几步外停住脚步。
  “白鹤娘子为何知晓我的小名?何人告知你的?”
  原本坐在暗处的身影跪坐到了车门边,两人面对面相见的瞬间,白鹤娘子眼眶即刻发红,声音含嗔带怨,只说了几个字,便潸然泪下。
  “你这阿般的小名,本就是我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白鹤娘子拢着长裙急忙下车,阮朝汐盯着她的动作。话的含义隐藏太深,京城里的豺狼太多,她不想掉入陷坑。
  “我身边几个兄弟无事便喊我小名,青台巷听到的人不少。你收买了下仆便能听来,被你知晓,不足为奇。”
  白鹤娘子气道,“你这孩子,为何总是不信我!”
  阮朝汐并不被眼泪打动。
  “叫我如何信你?陌路相逢之人,张口喊我的小名,辩解说小名是你起的。下句是不是要说,你是我尚在襁褓时的亲友了?张口就来的话,你说得,其他人也说得,京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是我的亲友?”
  白鹤娘子气恼地扔了伞,在雨里哽咽起来。
  傅阿池撑伞过去,劝慰主家,“九娘说得实有道理。娘子如果心里有些少人知的往事,不妨和九娘说一说。”
  白鹤娘子被劝得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提起旧事。
  “十六年了。李月香抱着你从京城逃出。那夜也是个雨夜,我撑着伞,看着阮芷和李月香把你带走……我心都碎了。”
  熟悉的名字传入耳中,阮朝汐的呼吸乱了一瞬间。“……你知道阮芷?”
  “我如何不知他!”白鹤娘子激动起来,“不就是释长生!”
  “阮芷在我和你阿父面前歃血承诺,会护你一生一世。谁知他竟是个懦弱胆小之徒,出京不到一年就遭受不住吃苦受难的日子,抛下了你,自己躲去山里出了家!”
  阮朝汐侧耳仔细倾听。听来匪夷所思,但是桩桩件件的细节,对上了。
  “李月香也在我面前歃血承诺,会把你带回京城,带回我的面前。她倒是把你养大了,你回了京城,却是为了安葬她!从头到尾,她竟从未提我一句,你竟不知世间还有我!若不是你侥幸来了净法寺,你我母女岂不是……岂不是今生难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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