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耳尖发热,立刻起身赶人。“三兄慢走。伞在门边。”
荀玄微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煮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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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赶人,最后还是撑伞把人送出院落。
事情议定,以荀玄微对宣城王的了解,事态并不似想象中严峻,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放松下来。
送人出院落的路上,她轻声和他说起衣冠冢的决定。
“桃林中人来人往,设置衣冠冢还是不妥当。我和……” 她顿了顿,吐出一个于她陌生的词汇。
“母亲,回程时提了几句。她说,她毕竟是郗氏女,可以由她出面,从郗氏旧地拨出一小块田亩,给旧日的忠婢设立衣冠冢。我也觉得由母亲主持设立衣冠冢,对阿娘是最好的安排了。”
荀玄微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桃枝巷的小宅子,这两日已经布置好了,景致尚可入眼。我原想办一场宴请,只邀你和你母亲两人,于清净院落里单独说话。既然宣城王殿下插手进来――”
荀玄微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那就再多邀他一个。京城这边筹划已久,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几乎停了。
两人并肩往东边青梧院方向走了几十步,荀玄微当先提着灯笼,“桃枝巷宴请的邀约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去?”
“当然会去。许久未见白蝉阿姊,心里着实想念。”
雨后夜风寒峭,修长手指伸过来,替她把披风仔细拢了拢。
“放心,无需你出面应对宣城王。我和他在前院说话,你和你母亲隔着一道院墙,在后院吃席即可。”
阮朝汐道:“要我应对也无碍。”
难过低落的情绪已经被留在屋里了。柔和姣色的眉眼现出坚决。“我不怕。他要和我春日踏青,我和他去便是。虚与委蛇几日,看看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知道你不怕。但京城的局面未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荀玄微把灯笼递过来。
“有我在,何至于要你和外男虚与委蛇,春日踏青?你只需接待好你母亲,好好吃席。”
阮朝汐坚持道,“我可以应对。”
“下次罢。” 荀玄微温声道,“下次交给你应对。这次交给我。”
第96章
桃枝巷邀约这日是个好天气。白鹤娘子清晨便来了。
阮朝汐如今知晓了她的难处。她在宫里的淑妃位份还在,逢初一、十五,固定要去宫里给皇后问安。
天子身上有旧疾,开春之后,旧疾复发。她虽说是入了佛门的方外之人,天子于病榻传召,却也要随时入宫侍疾。
“昨日才传召了我去侍疾,今日应该不会召了。”
桃枝巷前后三进,在京城算是极小的宅院,胜在布置精巧。白鹤娘子和阮朝汐手挽着手,踩着满庭院的白沙入座,在满眼的京城春光里,露出隐约疲倦的神色。
“他从前南征北战,年轻时不爱惜身体,落下满身的旧伤。前两日下雨,他疼得夜里睡不着,在宫里大发雷霆,鞭死了两个随侍内监,满地都是血……那场景实在不堪。”
阮朝汐默然听着。
谁也未提起“他”是谁,两人也都心知肚明,都知道‘他’是谁。
阮朝汐安抚地握了握母亲的手,给她斟了一杯酒,双手奉过。“母亲请用。”
白鹤娘子欣慰地笑了。
接过酒杯,嗅其香,品其味,浅抿了一口,“这是京城里女眷惯用的梅酒。至少三年陈了,好酒。阿般,你也尝尝。”
阮朝汐举杯,两边轻轻碰了下。
“趁着今日相见的机会,好让母亲得知,我近期就会离开京城。”
白鹤娘子极度的震惊意外,声音发颤,“这才留了几日?!”
阮朝汐抿了一口香甜的梅酒,“母亲也知道,我并非荀家九娘。只是挂个名头,暂住在青台巷。”
“我知晓。”
“宣城王也知晓了。他不知从何处查出荀九娘早已亡故,直接问到我面前。再不走,只怕拖累了荀氏。”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道,“姓元的无一个好东西!”
“三五日内就会走。所以还请母亲加紧安置我阿娘的衣冠冢。”
“在加紧安排了。早上荀令君也来问过,一两日内便好。”白鹤娘子不悦道,“不过是个女婢,哪里值当你整日阿娘阿娘的挂在嘴上。”
“她是我阿娘。”阮朝汐坚持,“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恩。母亲再也不要整日说阿娘了。若无她,便无我。设立衣冠冢时,我要行大礼祭拜。”
白鹤娘子叹了声,“性情固执,不像我也不像你阿父,倒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性。”两人对饮了一杯。
阮朝汐放下空杯,“我阿父是什么样人?”
“哼,男人。”
白鹤娘子的酒量比阮朝汐海量得多,自斟自饮喝完了面前的整壶梅酒,白蝉快步奉上第二壶。
她当女儿的面嘲弄,“你阿父,不过又是背负着国仇家恨出奔,把后院妇人留在京城的那种男人。你只需知道谁是你阿父就可,不必再提他。”
一墙之隔的前院,宣城王已经入座。一汪莲池活水蜿蜒流过院墙,水面放大了周围的声响,荀玄微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殿下光临寒舍,不亦乐乎。”
元治羞涩地笑了笑,“得荀君相邀过府畅谈,才是小王人生一大乐事。”
后院的阮朝汐和白鹤娘子同时停下了说话,只喝酒赏景。
目光偶尔对视时,白鹤娘子脸上露出怜惜不舍的神色,抬手情不自禁抚摸她的脸颊。阮朝汐冲母亲微微而笑。
白蝉捧着托盘走近。
两具清漆托盘里,各自铺一层厚厚的白沙。白蝉把托盘放在对坐的母女面前,无声地做了个书写的动作。
前院有客,后院不方便说话,她们母女可以在白沙上写字交流。
前院响起了宣城王的嗓音,“今日只见荀君,不知贵府的九郎和九娘可会入席……”
“春日正好,九郎带九娘出游了。”
元治怅惘叹息,“哦……”
阮朝汐抿了抿唇。人一邀便至,登门便问起她,纠缠之心不死。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写下,“狗元贼,大小无一个好东西!竟敢惦记我儿!”
阮朝汐的唇边细微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她拂过白沙,把这行大不敬的字抹去了。
前院寒暄罢,开始敬酒闲谈。酒过三巡,元治借着三分醉意,直接提起了心里惦记至今的事。
“小王前些日子在桃林偶遇九娘,见春光大好,邀约踏青,九娘应诺了小王的邀约。小王随身带来了请帖,不知荀君可否转给贵府九娘。”
阮朝汐侧目。他还真的当着荀玄微的面说出了口!
荀玄微的声线并不见异样。二两拨千金,轻松带过。
“承蒙殿下厚爱,荀某代吾家九娘谢过殿下相邀。唔,请帖未见署名,不知贵府哪位女眷邀我家九娘?”
元治沉默了一阵。
再开口时,他显然生出了怀疑,想旁敲侧击“荀九娘”的假冒身份,荀玄微本人是否知晓。
“荀君五年未回豫州。去年回豫州时忙于公务,难道过家门而不入,并未回返荀氏壁?”
“去年回豫州,大部分时间身在云间坞,殿下去年在豫州亲见的。荀氏壁回去了两三日,亲友同僚接踵而至,日日宴饮不休,竟连母亲也只见过一面。”
“难怪,难怪。那贵府九娘在荀氏壁时,想必荀君是少有机会见面了……”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开口旁敲侧击,荀玄微轻描淡写把话题扯开了。
“荀某不慎伤了手,在家中懒怠几日。两耳未闻朝堂事,殿下两日前遭逢的意外,昨晚才听说。荀某深感震惊之余,即刻在家中设席,向殿下赔罪。”
前院沉寂了一段时间,话题果然被轻轻巧巧带走了。
“此事和荀君无干,荀君何罪之有!”
元治原本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声音冷沉了下去。
“只怪小王……无权无势,空顶着个王爵,手里两千禁卫,原本以为足够用了,遇事了才知只是唬人的名头。呵,不顶用。”
“殿下过谦了。麾下两千禁卫,掌管南门宫禁防务,殿下深得天子信重,如何算是无权无势?两日前的意外,听闻太子殿下只是喝多了酒。”
元治骤然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说辞,怎么荀君也如此说!他喝多了酒,就可以殴打兄弟?!那我今日也喝多了酒,我可不可以闯入他的东宫,把他从卧榻拖下,饱以老拳,事后托人轻飘飘说一句对不住,我喝多了酒!还请兄弟莫要计较!”
“殿下受委屈了。只是此事牵涉了东宫,哪怕只是私下泄愤几句,传入旁人耳中,于殿下不利。东宫酒后四处寻衅,殿下入夜后莫在宫里停留,在京城多备几处宅子,莫让东宫轻易寻到便是。”
元治苦涩道,“荀君又在劝我了。太子乃是储君,我等乃是臣民,君臣纲常远在亲族血脉之上,我连亲兄弟都不是,只是从兄弟,没什么好说的,听荀君的劝,心尖上一把刀,忍!”
前院也不知上了什么烈酒,七八轮喝下来,元治说话带了明显醉意,不再顾忌什么。
“族里那么多兄弟,为何偏我和他生在同年。其他的兄弟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被欺辱了忍忍就罢了。我……我从小就是他伴读,日日受他欺辱,好容易今年加冠了,皇伯亲自给我加的冠,两千禁卫给了我,我以为从此我算是个人了!”
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竟然当着荀玄微的面呜咽起来。“我不是人,只要有他在,我在他面前从来不是个人!”
阮朝汐听着听着,喝酒的动作停了。
京城多的是虎豹豺狼,面前蹲了一只,指不定背后蹲着更凶恶的一只。元治头上顶着显贵王爵,居然也从小被东宫欺辱到大,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面前递来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杯,她愕然接在手里,白鹤娘子和她酒杯轻撞,在元治的哭声里怡然喝了一杯。
她哑然举杯。她这位母亲在京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显然也不是什么软心肠的人了。
隔墙响起了舒缓的劝慰声。
边劝慰,边劝酒。荀玄微的嗓音向来从容镇定,听在彷徨的人耳中,具有明显的抚慰力量。元治激动的哭声渐渐平缓下去。
白蝉就在这时悄然行礼,以手划沙写道,“郎君吩咐,宣城王不足虑,九娘不必担忧。酒宴已尽兴,两位可以回了。”
白鹤娘子即刻起身告辞,穿过白沙庭院,从后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阮朝汐送了母亲出去,站在后门边,看了眼白蝉。
白蝉悄声道了句, “郎君早前吩咐下来,白鹤娘子务必要送走,十二娘如果想继续旁听无妨。”
杯盏撤去,送上新盘菜,新的酒壶盛满梅酒再次送上。白蝉退出了后院。阮朝汐留下旁听。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话题渐渐滑向深渊。
“殿下何必自弃。当今天子乃是草莽豪强出身,殿下襁褓时,中原江山尚未姓元。以天下之大,万里江山有能者居之,哪有生在同年,便一辈子遭受屈辱的道理。”
元治还在呜咽,“他是东宫太子,我不幸和他生在同年,我是注定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的了!”
“江山也能易主,哪有什么一辈子注定之事?”
劝慰声舒缓从容,意味深长,“天下诸事皆有度。能忍便忍之,若是在不能忍,何必再忍?”
沉默蔓延。元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看荀君和东宫的关系尚可。东宫行事肆意,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便是几个先生也都被他酒后追骂过,但东宫不曾对荀君无礼。”
“和东宫不远不近,因此关系尚可,勉强未撕破颜面,教导东宫是决计不能的,圣上提过几次,被我推脱了。”
前院响起了敬酒之声,“哪里及得上和殿下性情相投,多年亲近。”
元治的声音犹犹豫豫,“荀君说的可是……可是我所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想过!我……我不过是天子从侄,东宫是嫡长子,我何德何能……”
荀玄微的声线淡漠下去,“臣一介布衣,常有归隐之志。只是眼见真龙困浅水,起了辅佐之心。若殿下未想过,臣更未想过。今日邀殿下登门,只是见京城春光正好,起兴邀约共饮一杯。来,殿下请用宴,宴罢尽兴而返。”
更为长久的沉默蔓延。
前院两人似乎一言不发地对坐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始终未有交谈,只有偶尔杯沿相撞的清脆声响。
阮朝汐独自坐在安静后院。他应诺过她,大小事不瞒她,再不让她在猜疑中饱受煎熬,她今日就听到了不得的密辛。
无数个纷乱念头闪过,心弦震颤,又在过于长久的沉默中逐渐绷紧,她不知不觉饮了半壶的酒。
就在这时,前院蓦然一声清脆巨响。
元治发狠摔了杯!
第97章
那声大响毫无预兆,一墙之隔的后院,阮朝汐差点惊落了酒杯。
元治咬牙道,“荀君待我以高义,我必定以国士待荀君!此处风雅,想来是不会有密室之类的地方了。小王在桃枝巷也有一处私邸,改日请荀君登门详谈。”
“荣幸之至。”荀玄微起身相送。
阮朝汐听着脚步声远去,长筷挑了一块鲭放入嘴里。
来时还惦记着“九娘”,被一根新鲜萝卜钓在前头,走时压根给忘了干净。
京城众多宗室子弟,荀玄微挑中了宣城王,应该就是看中了他心性薄弱。
后院清静下来,阮朝汐起身四处走了走。
似曾相识的白沙庭院,和云间坞小院的布置相仿,只是充作阵眼的黑白奇石难寻,布不成阴阳八卦阵,只得了一块黑石,嵌在白沙中央,布成象征着天人合一的圆阵。
后院四处新种植了梧桐,竖起秋千架,角落里堆了两笼兔儿。
阮朝汐凑近看了看,笼子里是两只一笼的半大兔儿。前院吵闹,兔儿受了惊,挤挤挨挨躲在角落里,满眼惊恐,动也不动。
她给每只兔儿喂了点菜叶,今日的梅酒好喝,旁听的事又紧要,她不知不觉饮得过了量,后劲上涌,表面无甚异状,只是浑身发热。
她沿着长廊散步,走过一道敞开的屋门,并未多想,直接便进去了。
明堂里摆放着书案,书架,笔墨砚台,一个龙首小香炉,各处书房的形制都差不多,看得无甚新奇之处。
她随意翻了翻,起身四顾,迎面看见西边隔断的帷帐里露出半座木衣架,衣架挂了一件海青色广袖直裾袍,一条金钩带,两三件玉佩整齐地挂在铜钩上。
酒意上涌,她站在原处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处桃枝巷宅子果然小。这间屋子既是书房,又是主人起卧的所在。想到这里,她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