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站定,低头挽袖口,漫不经心道:“约哪个摄影师进行合作这种小事,我怎么会知道,这方面,一直是周诚在负责。”
似乎为了佐证他的说法,他看向周诚。
周诚:?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啊,对对对。”
周诚目光真挚,无比诚恳,说:“夏老师你有所不知,许总每天还要处理许氏集团的一大堆事物,能够分给这个项目的时间并不多,今天视察还是抽空的呢。”
“所以,一般来说,不需要许总这边过目的流程都是我在跟进。”
许愿挑眉,朝夏至微微侧头,一副“我是真的不清楚”的无辜表情。
夏至:“哦。”
“那你视察结束了吗?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要继续工作了。”
两人现在靠得不算近,但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奶油话梅糖的甜腻气息,还是若有若无萦绕着。
许愿掌心磕到口袋里的烟草硬盒,蜷缩了一下。
夏至说完,又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指挥钱芋给她递了瓶水,她拧干,一口气喝了半瓶,继续心无旁骛做事。
她是真的很喜欢“浮生半日闲”的设计风格,苏式园林与现代南城风格结合得恰到好处,都不用进去,光是在外面看上那么几眼,都觉得心慢慢静了下来。
真是应了这句诗的寓意,世事纷杂中寻一份安静。
在她看来,她跟许愿之间不过是前段时间生活的一味调剂品,好感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甚至连喜欢都算不上,只是她单方面找乐子,撩了撩曾经有过青春悸动的学长而已。
大家都是成年人,情谊不成,还可以做买卖的嘛。
夏至坦然得很,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影响自己喜欢的工作。
……
许愿在原地站了会,见真没人搭理他,他咳嗽了声,扭头吩咐周诚:“我先回去,你在这盯着,虽然公司给两位老师买了意外险,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说着,用指骨擦掉了鼻尖要落不落的那滴水珠。
“许总,您留步。”
邹慢不知站在门外等了多久,见许愿要离开,忙出声。
“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想跟您确认一下贵公司倾向于呈现的作品风格,这是我今天拍出来的一些原图,您看看怎么样,后期呢,我建议用天青色作为底色……”
一番长篇大论过后,邹慢状似不经意感叹了句:“最近真是好热哦。”
夏至好奇业内前辈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放下相机,也凑上前。
相机被许愿拿在手里,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夏至得踮起脚尖才能看得清显示屏。
许愿见状放低些,她恰好能够不费力看到。
夏至看得很认真,她今天扎着丸子头,额边两缕碎发扫得他手腕有点痒,清浅的呼吸就那么落在他手心上。
许愿喉结滚了一下,开口:“有什么想法吗?”
“啊,我吗?”夏至诧异地抬头看他,补充道,“可是这不是我负责的部分哎。”
许愿正色:“你们是一个项目组的合作伙伴,说说看,没关系。”
突然被凶,夏至撇撇嘴嘟囔:“资本家嘴脸。”
拿着一人份的工作还妄图让她操两人份的心。
许愿:“什么?”
夏至:“没什么。”
她上前两步,接过相机,低头仔细想了想:“我觉得邹老师拍得挺好,不过会不会太艺术了一点,毕竟我们这是商业项目,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咱们在拍摄作品的时候可能……也许……大概……需要考虑一下她们的接受能力?”
许愿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夏至偷偷观察了一眼邹慢的神色,还好,不太生气的样子。
于是,她索性没什么犹豫得继续道:“这组图,如果真的要发的话,可以结合我们的传统特色,改成水墨风,艺术的东西总要有熟悉的元素才能被大多数人欣赏嘛。”
夏至先前在忙,没听到邹慢跟许愿具体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建议的天青色。
而且她对自己拍出来的作品颇为自得。
夏至这番话说出口,邹慢脸上的笑意加深,看着她的目光也越发柔和。
仿佛只是一个宽和的前辈正在包容后辈的口无遮拦。
许愿点点头,突然看着夏至说:“把你拍的也拿过来看看。”
夏至有一瞬间的慌乱,好像班主任临时抽查作业,不过还好,她工作还挺认真,没有摸鱼,镇定下来后,她仰头递给他。
许愿接过草草看了眼,递给邹慢:“说说你的想法。”
夏至立刻双手并拢,作求知若渴状,要是邹慢指点她几句,她估计能拍得更好。
邹慢心气高,压根不能接受别人说自己的作品有一丁点的不是,再加上她本就对夏至不满。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她嘴下怎么可能留情,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输出。
“构图稀烂,拍成这样,简直是对建筑的玷污,对艺术的侮辱。”
“配色垃圾,这两个颜色,碰撞在一起能有什么美感,还不如红配绿。”
“场景混乱,近景远景都没分清,现在入行门槛这么低了吗,是不是买几个摄像头再配个相机,就真的是摄影师了?”
夏至:“……”
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确认过眼神,她跟邹慢的关系不会好了,这个人对她的敌意简直能把她淹没。
女人心,海底针。
她再也不会凭表情判断人的喜恶。
明天要是许愿再问,她一定猛点头,使劲夸,点得比小鸡啄米还勤快,夸得比蜜罐里捞出来还甜。
许愿看了眼夏至,打断邹慢的激情输出:“你对她有意见?”
邹慢:“啊,不是,我只是说话比较耿直。”
她看着夏至笑:“夏老师,你别往心里去啊。”
夏至刚准备勉强扯个虚假的笑出来,许愿又慢悠悠问:“那你是对我有意见?”
邹慢懵了:“许总,我怎么可能对您有意见。”
许愿:“不是对夏老师有意见,总不能是对周诚有意见,那我猜,只能是对我有意见了?”
邹慢还想说什么,许愿抬手制止她:“我希望两位能够互相碰撞火花,给出合理的建议,而不是单方面的批评与侮辱。”
“邹老师,你这样,让我觉得你不太专业。”
邹慢:“许总……”
许愿:“我说过,摄影工作人人平等,不分咖位高低,私人情绪是大忌。”
“现在我没有看到你的工作态度。”
夏至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不是项目组安抚了邹慢,是邹慢单方面妥协。
她还从未见过工作时的许愿,下颌紧绷,眉眼凌厉,小臂肌肉微微绷起……
许愿说得邹慢都要哭了,他顿了顿,又补充:“听说今天早上你这边让夏老师坐在下面等了一个小时,这种事情我希望不要出现下一次。”
诶?
他这是在为她出头吗?
可他怎么会知道她在底下等了一个小时?
夏至抿唇,又看了眼许愿。
估计是口干,他正接过周诚递来的矿泉水,仰头喝了好几口。
有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滚过喉结,沿着锁骨,落入他淡色的衬衫里。
夏至猜,他估计这辈子都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
晚上,夏至洗完澡,躺在床上翻白天拍的照片,她习惯先删掉废片,再把能救的导入电脑。
一系列流程做完,已经快十点半。
颜意澄发来问候:“夏夏宝贝,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呀?”
夏至回:“还行啊,就是跟我共事的摄影师,业内还挺厉害的,估计觉得跟我站一块有点拉低她的档次吧,所以她有点针对我。”
颜意澄:“什么?!竟然有人欺负你,告诉我,她叫什么?!”
附赠一个熊猫人「梆梆梆给她两拳」的表情包。
夏至拿着手机躺床上翻了个身,回:“哎呀,没什么大事,而且许愿都帮我教训过她了。”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颜意澄打来视频电话,要求夏至详细解释,为什么她的老板会是许愿,她投递的时候知不知道,以及他怎么突然会帮她出头这三个问题。
夏至老老实实,毫无隐瞒,全盘照说。
颜意澄思索片刻,下定义:“渣男!”
“他把你当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啊,你撩他的时候,他爱答不理,那他现在示好,夏夏你一定要坚持住,让他高攀不起!”
“男人就是贱!乖,咱不理他,姐姐给你找更好的!”
夏至若有所思:“我差点觉得删他好友不对,毕竟人家今天还帮了我呢。”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生气,我现在再去把他拉黑算了。”
第6章
话是这么说,当夏至仰躺在床上,从联系人列表「X」中寻找「许愿」无果时,她才明白,当她按下删除键时,这个人便彻底从她的微信里消失了。
自然也谈不上再次拉黑。
夏至坐起身,随手拢了把头发,揉了揉,又松开。
手机搁回床头,整个人蜷缩,寻找一个安全的入睡姿势。
临入梦乡,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念头。
「许愿不知道有没有发现自己被删了呢?」
……
第二天一早,夏至睁开眼,闹钟还没响,楼下装修队刺啦刺啦的电钻沁得她脑壳疼。
这家装修队七点准时开工,而夏至的闹钟定的是七点半,她生生提前半小时被吵醒。
再一再二无再三。
夏至泄愤般咬着手中的三明治,决定一会儿去跟装修队的大哥聊一聊。
一个小姑娘跟一群大老爷们谈判,气势一定得足。
夏至为自己挑选了一身纯黑色的战袍,拎着“凶器”,面色不善下楼。
电梯门一打开,飞扬的尘土先是呛了她一鼻子,这小区不算新,夏至租这纯属图它离公司近,环境清静,邻里和谐。
当时房东为了不让她租对面那座新小区,是怎么说的来着。
「哎呀小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这小区刚交房还没十年,物业认真负责,里面设施都可新啦,你看那新小区,瞧着是比咱们这要气派,但人家刚交房还没一年,甲醛都没散干净,你敢住的呀?再说了,你就算敢住,到时候不是楼上楼下,就是隔壁在装修,天天咚咚咚的,吵都要吵死啦。」
房东见她犹疑不决,又下一剂猛药。
「我不是吓你哟小姑娘,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就是不知死,那甲醛味还冲着呢,就非要往新房搬,现在好啦,确诊白血病,躺医院救都救不回来。你们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的呀。」
夏至成功被她说服,定下为期一年的租房合同,结果住进来还没半个月,说好的清静呢?
电梯门“叮”地关上,房东的解释语音恰好在此时姗姗来迟。
“小姑娘,这个我也没办法的呀,我们小区都好几年没有新住户啦,不过我刚刚给你打听了一下,是楼下这个老王在外面欠钱还不上啦,急着卖房堵窟窿呢,你等着,我摸完这把牌,回去跟装修的说一说,让他们延后半小时,啊?”
夏至把手机揣进兜里,深呼吸,往前跨了一大步。
“请问,谁是这边负责的?”先礼后兵。
“是我。”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跑过来,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吵到你了?”
既然能好好沟通,夏至便把手上拎着的黑塑料袋递过去,“凶器”打开,里面是几瓶冰镇的酸梅汤。
她微笑:“大家工作辛苦,这个给你们喝,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们早上开工,能不能晚半个小时,七点……实在有点太早了……”
中年男人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边工期压的很紧,户主眼光又挑,我们怕赶不及,才提前了半小时,以后不会了。”
沟通过程比自己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夏至上楼,又躺在床上玩了一刻钟手机才爬起来。
朋友圈里,颜意澄昨晚又嗨了一夜,此时估计正在补觉,夏至想了想,没给她发消息,起身去上班。
她懒得开车,上下班大多打车,这边临近郊区,不存在早高峰。
钱芋比她到得还早,见她过来,笑着打招呼:“夏老师。”
夏至也笑:“说了别叫我夏老师,怪别扭的,你叫我夏夏就行。”
钱芋:“好的,夏老……不是,夏夏。”
估计许愿是许愿那番敲打起了作用,邹慢今天竟然主动跟她打招呼了,虽然用的是鼻孔,但估计她背地里做了不少思想建设。
夏至不是舔狗性格,再钦佩的前辈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她也懒得再报以微笑。
你用鼻孔看我,我用下巴睨你,大家彼此彼此。
……
一行人先后抵达“浮生半日闲”,还没走近,夏至便听到邹慢身边的助理惊呼:“天呐,今天有空调扇,真是救我狗命。”
另一位助理得意回:“还不是邹老师面子大,昨天随便提了那么一嘴热,今天许总就给咱们安排了空调扇。”
在场没人敢提昨天许愿的不满,几位助理轮番攻势下,邹慢绷着的脸也慢慢放松下来,她站在空调扇前吹了会,满脸自得,说:“行吧,本来我都不想干了,既然他主动示好,那我就委屈委屈吧。”
夏至默默数,邹慢这边放了五台空调扇,她那边只有两台。
虽说配置合理,一人一台,但夏至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可能是她的起床气还没散干净吧。
-
许愿果然很忙,自从那次视察,再次见到他,是在一周之后。
彼时,一身白衬衫黑西装的他,正靠着墙,单手夹烟,不时递至唇边,咬上一口,脸颊微凹,再缓缓吐出。
夏至一瞬间仿佛回到高三那年夏天,昏暗小巷内,他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倚在墙边,点燃一根烟。
颜意澄一直认为她喜欢的是大家眼中那个完美无缺的好学生。
其实不是,只有夏至知道,就是那一眼,不经意的一瞥,就那么留在了她贫瘠无趣的青春里,留在记忆中的那个盛夏。
十几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庞与眼前的男人重合,夏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年少心动珍贵在不可得,不可追。
少时微小萌芽的喜欢,在时间洪流里,轻得像一阵风,很快便散了。
周诚出声:“两位老师到了?”
许愿撩起眼皮,看她,很快,他微微低头,烟被掐灭,随手扔进身旁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