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只有四层,冬宁住在二楼,第四层是屋主卡着违法的边线自己搭盖的阁楼。
当初,她其实非常犹豫过要不要租那间阁楼,因为价格实在是让人心动。
但看房那天恰逢细雨连绵,屋内的雨势和屋外没什么区别。
最终,冬宁没给自己已经水深火热的生活增加难度,老老实实搬进了同样狭窄、破旧、阴冷,但有遮风挡雨的屋顶的二楼。
这栋楼的外墙爬满青苔,内里的墙皮也大块剥落。
加上雨季来临,每天早上,冬宁出门上学,隔着口罩,都能闻到四周新长出来的苔藓味道。
这股潮湿的气息一直伴着她搭上地铁,然后被另外一股给人感觉闻了就生病的浑浊味道替换。
早上是一堂公共课,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都有。
冬宁到得早,挑了个前排的座位,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喝一口在家泡好的咖啡,打开平板,惯例查阅邮件。
上周的小组作业有了回复,助教说,她们还需要再补充一些数据。
谢天谢地,这则回复赶在万圣节假期之前来了,她们还有可操作的余地。
下一封邮件,是几年前在语言班认识的华裔同学,邀请她去自己的生日聚会。
这则邀约冬宁已经口头答应过,再在邮件上确认了一遍时间和地点,跟她的兼职不冲突,随即在备忘录上记了一笔。
剩下的,就都是跟万圣节有关的广告邮件。
聚会场地出租、商场打折、面试通过。
冬宁在切出页面之后,反应了零点五秒钟,再切回来。
她上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参加的一个面试通过了。
这个工作是国内的一家机构要找巴黎的本地翻译,工期短,但给的报酬非常丰厚,当时去面试的人也特别多——多到需要酒店特别分出安保人员来维持秩序的程度。
冬宁只在心里感慨,跟她一样缺钱的人也不少。
不知道是翻译不准确,还是什么原因,最初,冬宁记得,在网站上看到这则兼职信息时,雇主有娱乐公司的字眼。
等她再刷新,又没有了。
时间刚好是万圣节假期。
法国是世界上节假日最多的国家之一,细算下来,刨除公共假期,一年当中,正式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只有六个月左右。
这还没加上时不时爆发的大罢工。
学校的官网上也早早就挂出来,今年的万圣节长假从10月21日放到11月6日,一共16天,大半个月,创下了近三年的万圣节最长假期记录。
冬宁一边为自己的学费心痛,一边算加上这个意外到手的兼职,今年冬天添一双靴子,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她从国内带出来的那双淘宝爆款109元牛筋底黑色软皮短靴,经过几个秋冬的高强度使用,鞋底早已经支撑不住。
断了两次,都被她找师傅钉好,但这只能解决外观问题,自那以后,每逢雨雪天气,冬宁的两只脚就都是湿的。
去年冬天,她的脚上还因此持续了很久的冻疮。
冬宁仔细看一遍邮件,把对方的要求逐项手写下来,记在随身笔记本上。
挺奇怪的,“禁止携带任何微型录音录像设备”,好像她有什么微型录音录像设备一样。
下课后,冬宁把自己的平板、笔记本、笔袋以及保温杯一股脑塞进那个像黑洞一样能装的托特包里,匆匆起身,心里组织着不去生日派对的措辞。
巧的是,马上要被她放鸽子的同学本人在离校门几步远的地方叫住了她。
冬宁停住脚步等他,对方走近到可以对话的社交距离时,她脸上扬起一个笑容。
同学先开口:“Mia,下午还有课吗?”
冬宁道:“没有,我打算回家了。”
同学道:“我们正要去吃饭,一起吧?”
冬宁顺着他向后指了指的手势,看到几个面熟的脸孔,随即摇摇头,微笑道:“不了,小组作业还有要修改的地方,再不提交,可能又要等一个月。”
后面那群人接收到冬宁的视线,热情挥手大喊:“Mia!Rayan!快来!”
Rayan的中文名叫卓成云,跟冬宁是在几年前刚来巴黎的语言班认识的。
不过,冬宁读的是三个月的短期班,卓成云的时间和经济都宽裕,读了一整年,正式入学比冬宁低一届。
今年,冬宁开始了phd的第一年,他还在写研究生的毕业论文。
因为这个,有时候,他会玩笑性质地叫冬宁“学姐”。
两个人的来往不算太多,但几年的时间累积,也算熟悉。
卓成云自认对冬宁的性格还算了解,知道她说不去是真的不去,笑着叮嘱:“那后天早点来啊,记得不用带礼物,带上芹菜炒肉就行,大家都带一份菜。”
上次说到这个,冬宁认真问过芹菜炒肉可不可以,当时卓成云大力点头。
冬宁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刚收到一个兼职的通知,后天可能去不了了。”
“不过我会把菜送过去的,一个炒芹菜,再加一个干锅牛柳,当我给你道歉啦,不好意思。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天又阴起来了,可能要下雨。
早上出门带伞了吗?包里装的东西太多,一时之间感觉不太出来。
冬宁还要赶着去打工,迟到会被主管骂。
一时间一心几用,但她勉强控制住自己,面上还维持着交谈的基本礼貌,在卓成云讲话之前,没有迈开脚步。
“啊,这么赶巧?”卓成云无奈道,“是什么兼职,一晚不去可以吗?我挺期待你来的。”
实际上,聚会上的很多环节,都是为了冬宁准备的。
冬宁抱歉道:“应该不可以,那边时间本来就短,我提这个要求,对方很可能会直接换人。”
等冬宁走远,同行的朋友听说他又被放鸽子,为了卓成云唉声叹气:“你不挺人精的嘛?又不差这几个钱,她兼职能赚多少?要我说,就直接出击,送几次礼物,表白在一起,以后你养着她,不挺好的?”
其他人虽然没怎么议论这事儿,但卓成云知道,大家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意思。
他就没说刚在语言班认识的时候,他给冬宁送Gucci、送Chanel、送百达翡丽,约她吃饭,几次未果,最后还被她举报给学校行政的事。
那时候,为了挽回他的形象,卓成云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冬宁勉强相信,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种花花公子,过了这么久,两个人才得以发展到点头之交的关系。
为了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卓成云道:“你不也在追女孩儿,那个叫J……”
“Jade。”
“Jade,追怎么样了?后天带过来吗?”
“还没回我呢。”刚还在给卓成云出谋划策,让他简单粗暴拿下冬宁的男生挠头,“一天能说上三句话就不错了。”
身边同学大笑,说他这种情况,基本没戏。
“人家本来就是小公主,你那套什么送礼物、什么养着人家的办法拿不出手了吧?”
几个人边走边闲聊,话题越扯越远,好在没再说卓成云跟冬宁的事。
他不太好意思讲,他对冬宁是认真的。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date的想法,但过了这么久,他发觉自己没有再找其他女孩儿date的想法,虽然冬宁对他完全是冷淡版的普通同学态度,他也甘之如饴。
卓成云知道,他的朋友们估计不怎么会理解他。
留学生的圈子很现实,被工薪阶层的父母送出来的那些人,和他们根本玩不到一起,何况冬宁表现出来,好像连工薪阶层的背景都没有。
这也难怪他的朋友们对冬宁如此难追而感到诧异了。
有时候,卓成云甚至觉得,冬宁可能是还没开恋爱的那一窍。
放在别人身上,这种表现有“装纯”的嫌疑,可在冬宁那儿,卓成云觉得非常合理。
最初他注意到她,就是她讲法语时慢吞吞、不紧不慢的语调,后来才慢慢发觉,她整个人就是这样的。
被认为慢吞吞、不急不躁的冬宁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亚超,在后面换员工制服时,还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痛出了生理眼泪。
她不禁觉得自己这几天有够倒霉的,关灯踢到脚,喝咖啡呛到,拉个拉链,都能扯掉一撮头发。
右眼皮也时不时地跳。
心里难免会因为这种没道理的迷信而神神叨叨,害怕有一件天大的坏事正在等着她。
老天爷,她这种抗风险能力,是卫生纸不再打折都能对她产生严重影响的程度。
过了购物高峰期,十几分钟才零星有一个客人,冬宁努力把那股莫名的心慌从脑袋里赶出去,掏出单词书来背。
法语作为她英语之外的第二外语,现在用来生活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专业课的生僻词还是太多太多,每天都要重复这项工作,才能保证自己跟得上进度。
她低头默读,神态专注认真,被身边另外两个同样是中国人的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夸奖,说要是自家的孩子有这么用功,那该有多好。
其中一个阿姨道:“家里好大一部分收入都拿来给他请家教,咱们这样的家庭情况,能请家教老师的有几个?成绩还是那样,到时候申学校,拿什么去跟人家法国人竞争?”
另一个阿姨也碎碎念着抱怨,原来是也请了家教。
冬宁在乡音中默背法语单词,不免想到,家教原来真的不是穷人无法拥有的奢侈品。
像她,也曾经有过。
那时候盛誉对她的耐心,可能要多过后来她遇见的所有老师。
即便他们大都温和,也对冬宁诸多赞赏。
直到现在,冬宁想起盛誉,最常回忆的其中一段,都还是他刚转到十五中的那个学期,两个人由陌生到熟悉,在老师与学生的角色里停留的那段时间。
当时,李淑琴被送去盛誉联系的疗养院,冬宁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轻松起来,变得跟其他的中学生一样,只剩下提高学习成绩这一项任务。
那是盛誉为她营造出来的假象,不过冬宁自己也允许那个假象将她包围,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
分开则是她最少回顾的。
因为对任何人来说,分手都不可能算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悲剧有美感,可当它降临在具体某一个人的身上,它所带来的,大多是完完全全的掠夺和遗憾。
更别说他们分开得并不体面。
结束在亚超的收银工作,冬宁戴起兜帽,拿黑色粗线毛巾遮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匆匆下班。
地铁只运营到凌晨一点,她每天晚上都走路回家。
包里除了雨伞纸巾和漱口水,只带防狼喷雾和水果刀。
多一欧都没有。
可能是这种穷到极致的恶胆为她加持了一些幸运光环,至今,冬宁还没有在十五分钟的回家路上遇到过麻烦。
新家有独立卫浴,但是配备的太阳能热水器的年纪,估计比冬宁还大,加上最近的天气原因,水温调到不冰的程度,也只能坚持五六分钟。
冬宁冲完一个快澡,哆哆嗦嗦地围在被子里擦头发。
明天一早要去新的兼职要求的酒店,她今天打算早点睡,就没把二手接来不署名只拿钱的翻译工作带到床上。
紧紧裹在棉被里,还是手脚冰凉,根本没办法入睡。
她披着被子起身,拿摩卡壶煮了一大杯蜂蜜红茶——红茶是工作的亚超给的员工福利,蜂蜜是房东给的,重新回到床上,捧着保温杯小口喝完,才勉强温暖了肚腹,渐渐睡着。
做了一夜噩梦,要发生坏事的预感愈发明显。
第二天一早,冬宁起床洗漱,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得像鬼的脸色,拿手用力拍了几下,为此达到有血色的效果。
她搭最早的那班地铁出门,到蒙田大道时,也刚刚好卡着没迟到的点。
这份兼职的报酬太丰厚,没得到的时候,冬宁也没有太想着,可当它近在手边,冬宁没办法不在乎。
她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打车,慌慌张张把工作证明给前台看,被温柔的前台小姐指引了要搭的电梯,连谢谢都说得匆忙。
她跑得像一阵风,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恍惚听到有人发出类似“盛誉”的发音,但她下意识望出去的目光被电梯门上自己清晰的倒影截断。
电梯上行,终点在25楼。
作者有话说:
作者:久别重逢
冬宁:天大的坏事
嘿嘿,没想到吧,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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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的是人稀罕◎
明确了自己在万圣节假期里的工作内容后,冬宁才
后知后觉,之前来面试的人,为什么会那么那么多。
这是国内一个大热综艺的摄制组,来巴黎拍特辑。
尽管招聘消息发得很隐秘,外包了好几层,仍然免不了有嘉宾的狂热粉丝嗅着味道追来。
相比起来,翻译工作排在后面,保密协议需要签几十公分厚。
冬宁猜测,她之所以在庞大的面试人群中拔尖获聘,当然主要靠她的法语功底,但也有在面试期间无意中表现出对国内娱乐圈零关注这一项为她加分。
不过,说是零关注,对接完后,她被告知误打误撞来给做翻译助理的这位艺人,冬宁却是认识的。
艺人名字叫姚殊桐,本名姚语桐,曾经是冬宁在宜城十五中的校友。
读书时,姚语桐在高一入校的军训汇演上,就声名大噪。
后来,她又以“舞蹈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和“成绩好的女生中最漂亮的”这两项扬名十五中。
再后来,她放弃了舞蹈生中成绩最好的这项光环,中途辍学,没参加高考,去做了练习生。
这个选择,在各方面都落后的宜城,算个非常时髦不走寻常路的选择。
不过,冬宁和她同级不同班,教室所在的楼层也不一样,关系只是点头之交,加上那时候,冬宁被盛誉管着,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本人也并不是十分八卦的性格,而且,姚语桐离校也十分低调。
要不是她在大雨里站在盛誉家楼下,摆出一副见不到盛誉就绝对不走的架势,冬宁肯定没有其他途径知道她的退学原因。
很多时候,冬宁都觉得自己过去做过的很多事情都太混蛋,可回忆到这,她也发现了盛誉的一些混蛋之处:姚语桐淋着雨,他却在玻璃窗后面对冬宁说,冬宁不稀罕他,有的是人稀罕。
高中之后,等冬宁再一次听到姚语桐的名字,已经过了很久,人和物都变了太多,她和盛誉分开了,姚语桐也如愿当上了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