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誉是站着,斜倚在课桌上低头的姿势。
她大概是占了头小脸小的优势,手脚也长,又因为瘦,所以平时的冬宁看上去个子并不矮。
但现在,盛誉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才发现冬宁实际上可以用娇小这个词来形容。
她的肩膀窄,又薄,皮肤也过于白,马尾中的几绺黑发弯曲在校服领口内,戳着后颈薄薄的皮肤,其余的则随着她刚才转头的动作散在肩上和后背。
“恭喜你!”冬宁说,“不要在意我之前说的话,其实我最近都有点后悔的,能考上是很好的事,加油,我也真心希望你的成绩越来越好。”
她的嘴是挺甜的。
这种带着一点“正式”意味的话,再有甚者,听起来有点打官腔的话,可以被她讲得很真心。
不只是成绩好,情商也高。
所以才能在高中阶段做到老师与同学通吃。
盛誉这么想。
不过,她的这个反应,不是他的目的。
“我是说,”盛誉斟酌道,“我没有那么缺钱。”
冬宁想想也是。
上次,听他说过,他是一个人。
孤单是一方面,但如果只考虑支出的话,确实比她带着妈妈生活轻松很多。
不过,在冬宁看来,这绝对不算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
“桌上的盒子是陆阿姨过来的时候留下来的,里面杂七杂八一大堆,说你们小孩子喜欢,我先整理了一下,你看看。”
阿姨边说,边把空调调高一度。
吃完午饭准备午休的盛誉答应了一声。
手机也放在桌上,盛仙云的例行来电。
“哪个陆阿姨?”
“我爸以前的同学。”
“……”盛仙云道,“他自己在宁城断了腿,要同学去看你?”
“没待多久,来的时候我也不在,姚阿姨给倒了杯水喝。”
“刚才阿姨说,她带了什么东西?”
盛誉没从躺椅上起身,伸长胳膊把牛皮纸盒够到身上,单手掀开盖子。
里头除了一些连锁火锅店、韩餐之类的充值卡,还有好几家快餐店的兑换券,厚厚的几大叠,阿姨按照门店不同给分了类。
宜城没有开麦当劳和必胜客,所以常见的只有肯德基、德克士,剩下就是一些地方性的小店。
盛誉见过这东西,自己没用过,但知道是节日搞活动的时候充会员会送的。
新店开业,也会赠给熟人。
在宁二中的时候,跟他来往比较多的一个男生,宁城的几家麦当劳都是他家加盟的,当时他就经常拿着送同学。
一张换麦香鸡、可乐和鸡翅的券,可以让他同桌帮忙抄两天的英语作业。
这种交换你情我愿,参与的人也并不少这一顿吃的,所以都比较乐呵,经常管他“小麦小麦”的叫。
这些东西看着琐碎,不值什么钱,但用来送高中生,尤其是一个人住的高中生,挺合适。
比之前直接逮着盛誉塞金条的靠谱。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看着像是来看看小孩的。
对上有关于盛誉他爸的事,盛仙云总要找空子讥讽几句,但这回没说什么。
盛誉没提他爸那个姓陆的同学还留下一张卡,当天被他退回去的事。
盛仙云和周骏儒十年夫妻,也曾经有过感情,加上离婚后,虽说一个开工厂,一个在政府加班,但同在宁城,对他的同学圈和朋友圈不算一无所知。
“陆茗桦真是长了几只手,什么都掺和,以前跟她老公跟着城投揽工程,现在又跑去开饭店了?”
盛誉闭着眼睛,无可无不可:“是吧。”
盛仙云又问了几句生活琐事,道:“你休息,妈先挂了,过两天给你买的衣服该到了,记得穿。”
“谢谢妈。”
平时一分钟不耽误,午休时间能有半个小时。
今天,盛誉只睡了十几分钟,下午第一节 课就不太清醒。
“……盛誉!”
盛誉睁开眼睛的时候,冬宁刚凑到他面前。
一双大眼睛挨得格外近,里头干干净净,像是只蓄着一湖水。
见他醒了,冬宁退开,转头看站在他们身边的两个男生。
在一个班上了这么多天课,盛誉没注意过这两个人叫什么,但在奥赛班也见过,所以有一点印象。
“哥们儿,晚上打球去?”
“下晚自习?”
“今天奥赛班早下课。”其中那个高个子说,“咱们不回来上自习,直接去操场,放心,没人查。”
最近学校在准备秋季运动会的开幕式,所有体育课都被用来练习千人舞。
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乔治元就主动提出帮盛誉以身体缘由免了这项活动,所以,别人排练的时候,他在教室待着看书就行。
这么算算,转学之后,盛誉是挺久没参与过这种活动了。
他“嗯”了声,矮一点的男生笑着说:“痛快人!”
冬宁也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的,像个小月牙。
盛誉莫名想到了幼儿园细声细气的老师,极富爱心,你做了屁大一点事,都肯夸张至极表扬地表扬你。
这时候的冬宁就是那样。
仿佛看到了自闭儿童终于迈出了社交的第一步。
内心是欣慰的,也是欣喜的。
确实是的。
冬宁不是天生就习得了这套与自己的生活处境相处的方法,她尝过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滋味。
并不好受。
刚上小学时,因为她的衣服总是留着污渍,没有梳过整齐的辫子,参加六一儿童节舞蹈节目时的小白鞋也最脏,等等事情叫她成了异类,在班级里格格不入。
那时候,好像连老师都不怎么喜欢她。
因为是会带来麻烦的同学。
那种无孔不入的排挤和孤立叫她的头顶上笼盖着乌云,她羡慕过课本中有神笔的马良,但是羡慕的内容,不是随心所欲拥有全世界,而仅仅是想要画一个无人的小岛,将自己藏起。
她将那种交际带来的恐惧保留了好几年。
直到初三毕业的暑假,她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果店做临时工。
收钱时,一位买水果的阿姨夸她笑起来很好看,晚上回家,冬宁捧着镜子照了很久,回忆着当时的样子,练习笑了很多次。
从幼童进入青春期的女生,身体不停地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自理能力也在变强。
因为那一句随口但真心的夸奖,冬宁才猛然发觉,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脏的衣服。
文胸每天都换,指甲修剪得及时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帆布鞋的鞋带也总是白得簇新。
高一开学,她打直肩膀,扬起笑脸,在新的环境里,试着融入新的集体时,很轻松地做到了。
比以前开心很多。
所以,她希望盛誉也能开心一点。
他看上去是不怎么开心的。
盛誉的情绪不写在脸上,但冬宁作为同类人,好像总能察觉。
他的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和过早的成熟。
“放心去吧。”冬宁为他通风报信,“今天田老师不在。”
一会儿就要去奥赛班,如果不回来的话,今天就见不到了。
想到这,盛誉从口袋里掏出出门前折回去带上的东西。
适度的帮助才不会叫别人感到不适,盛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带那么多。
五张券,每一张够一餐的量。
“还能捡到这种东西啊……”
冬宁将那几张连在一起的兑换券翻来翻去看了两遍,半晌,呆呆地说:“怎么办……被你搞得我也有点想去捡垃圾了……”
作者有话说:
真不怪女儿,要是在座各位看过小盛那个翻垃圾桶的架势,会比女儿更坚信不疑(。)
明天见!
感谢留言和观看~
第7章
◎闷骚,一边闷,一边骚◎
预备铃响,深受老师们青睐的冬宁同学态度一向没得说,马上坐好,起立喊“老师好”时,也满含热情。
整节课,她的视线都追着老师的身影,时而附和,时而点头,时而埋头苦记,可以说十分投入。
盛誉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生来就浅,对于冬宁说的捡垃圾这回事,当时没问,过后也就也没再提。
问就是懒得。
和他约好打篮球的两个男生,高个子叫郑涛,是冬宁的同事——物理课代表。
两个人服务的老师在同一间办公室,所以他经常帮冬宁抱过厚过重的步步高。
看起来就性格长相都与名字非常匹配,普通又友善的一个大男生。
矮一些,更瘦一点的那个,叫孟凡超,爱说笑,话也多。
吃过晚饭,三个人一起去奥赛班的路上,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盛誉,你这个,”他冲着盛誉的球鞋扬扬下巴,“真的假的?”
他补充道:“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太好奇了,其实你刚转来那天,我就想问,没好意思……你不知道,高二多少男生讨论你这双鞋。”
盛誉笑了一下:“你看像真的还是假的?”
“就算不真,也不是很假……我之前问过,高仿到这个程度,得三千多。”
盛誉道:“那还行。”
孟凡超道:“别卖关子啊。”
盛誉道:“没卖关子。我爸买的,我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孟凡超“害”了声:“同一个世界不同的爸啊……去年过年,就让他给买双空军一号,不给买不说,念叨我一整个寒假,逢人就数落我爱慕虚荣……关键是他自己标榜只穿七匹狼,这不双标吗?”
他和郑涛两个人都笑,盛誉也笑。
走到奥赛班的教室门口,孟凡超扬声道:“大杨子!一会儿我们班加个人!”
他指指盛誉:“新同学。”
被叫“大杨子”的男生正叼着一支笔,被几个人围着。
闻言,抬起头打量了盛誉两眼,等周围的人也跟他一起看过来,才顿了顿,笑道:“行啊。”
奥赛班不固定座位,盛誉挑了个靠窗的空座,把手里拿的草稿纸和笔放在桌上。
孟凡超和郑涛坐他前面,之前一直没说过话,但今天过后,这就算熟了,回过头来翻他的卷子。
“作业兄弟,对一下答案。”
盛誉递给他,孟凡超正反面看了眼,震惊道:“你都做啦?”
他盯着最后两题:“老师不讲这种。”
盛誉知道。
奥赛班开始上课已经两周,来讲课的老师不一样,但上课流程固定:
老师来了以后,先抽讲前一天发下去的限时训练,然后做往年的竞赛真题。
上节课,做到一个非水溶剂中的电极电势与热力学的题,不仅底下的学生一窍不通,讲课老师显然也对标准摩尔Gibbs的自由能变的计算都不太清楚。
最后说了句“考频不高”,也就过去了。
同学们也都习以为常,没什么意见。
这跟之前教导主任乔治元说的不太一样。
他说的是,不同的内容,由不同的老师负责。
但眼下看起来,这流水线一样的工作,不像是要正经培养竞赛生,更像他同桌冬宁说的“补习”。
盛誉已经决定,跟班主任田春林说一声,从下节课开始,他就不来了。
他对老师没有任何负面看法。
专职人做专门的事,让从没接触过竞赛的教师兼职,应该是做决定安排这事儿的人问题比较大。
孟凡超和郑涛的消息很准确,今天轮值的奥赛老师,确实提前了将近四十分钟下课。
一群人答应得好好的,在教室安静自习。
不过,等老师前脚刚走,几个男生就抱着篮球从后门溜了。
一直打到晚自习下课,刚出了点汗,虽然没尽兴,但在操场边的水龙头底下冲了会儿剃得只剩发茬的脑袋,也挺舒服的。
往回走的路上,盛誉捏着一瓶矿泉水,边走边喝,盛仙云的生活助理给他发消息,说家教已经找好了,两个公办高中的特级教师,还有一个教培行业专门做竞赛辅导的,问他哪天合适,见面试一试。
盛誉一只手拿水,低着头单手回消息。
孟凡超比郑涛矮半头,比盛誉就低得更多,落在他后头半步,看他的时候,得抬头。
见盛誉回消息的中途拿手拨拉额角掉下来的水珠,孟凡超道:“发型挺帅。”
盛誉道:“你也剃一个。”
“那还是别了。”孟凡超道,“没你那么圆的脑袋。”
他挤眉弄眼的:“你怎么想的啊?我可舍不得剪我这头发……还计划再长长点儿去烫呢,渣男锡纸烫,多帅。”
盛誉道:“是挺帅。”
孟凡超低头看看手机里的发型图片,再抬头看看盛誉,半晌,还是有些动心,感觉盛誉的路线也不错,自己也可以剑走偏锋,不做小鲜肉,当个酷酷的帅哥。
“好像我头也没那么扁,是不是?要不……”
“算了吧你。”郑涛拦他,“你剃成这样,万一像刚出来的,怎么办?”
孟凡超觉得有点道理,关乎形象,不敢放手一搏,很快放弃。
郑涛走在盛誉的左手边,吞吞吐吐道:“盛誉,杨硕平时不那样儿,你别生气。”
“杨硕?”
“……就刚老挤你那个。”
盛誉没怎么在意,但也知道郑涛说的是谁了。
他顺着话问了句:“那今天是为什么?”
孟凡超道:“他吃你的醋,别理。”
盛誉:“?”
孟凡超憋了半天,就等着盛誉问呢。
“杨硕追冬宁,有半年多了,可冬宁一直不搭理他,这不是你刚转过来,冬宁就天天给你带早餐吗,还担心你孤单,委托我们喊你打篮球……”
“人比人,比死人,他不痛快,好像也有点道理。”
“不过,这哥们儿没坏心,不来阴的,不高兴也最多就是挤一下,你放心,咱们这群人里头,没有爱绊人摔跤的。”
冬宁委托他们带他打篮球?
盛誉对冬宁的热心肠又有了进一步的体会。
她真把自己当自闭儿童了?
可是,虽然她确实跟班里同学的关系都挺好的,但盛誉暂时没看出她对谁还有这种可以说是照顾的行为。
除了他。
孟凡超转头对郑涛说:“不过,我觉得,杨硕输给盛誉不难看,毕竟人家颜值摆在这儿,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