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誉果然报了几个菜名,朝厨房去了。
只不过,饭刚上桌,他就被电话叫走。
盛誉走得急,人在门边,顿了顿,想不到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冬宁朝他挥手:“快走吧,晚上早点下班。”
“好好吃饭,吃完碗放着,阿姨下午就来,不用你管。”
冬宁“嗯嗯”地答应,盛誉终于走了。
三个行李箱,四五个大袋子放在玄关。
冬宁没多收拾,只打开其中一个,把必要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拿出来——昨天检查,医生说她的孕酮低,先观察几天,后面很可能需要卧床休息,这几天里,她能躺着就别坐着,能坐着就别站着。
她不打算跟医生对着干,给自己找麻烦,换了睡衣,刷完牙,就去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醒来后,冬宁趴在床上给盛誉发消息:【房子里有没有我不能进的房间?】
过了半个多小时,盛誉才回复:【没有】
冬宁开心地爬起来,没去管盛誉随后而来的那条【这是你家】里包含的情绪不佳,开始探索新家。
装修风格一看就是样板间,不过是那种很精致有细节的样板间,四个卧室的朝向都好,竟然还有影音室。
角落的设备看上去就精密复杂,一股浓浓的人民币味道。
一台老旧的影碟机在其中格格不入,格外扎眼。
那是一个老式的DVD,冬宁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再看到过它,只知道,这种东西,市面上一定早就停产,假如它坏掉,很可能也不再能找到人来维修。
当初,冬宁既然没把它带走,就是认为它不再对她的生活有价值。
可此时再见,冬宁不得不承认,她和李淑琴十几年的生活中,她把李淑琴反锁在家里,这个影碟机加上一个小鞋盒的盗版光碟,就是李淑琴为数不多的快乐来源。
那些年里,李淑琴用它反反复复地看还珠格格。
冬宁试过让她看一看情深深雨蒙蒙,她不愿意。
李淑琴住院的那两年,冬宁去看她,很多时候也是用手机放还珠格格的片段给她。
这些事情,大多数冬宁都忘了。
或者说,她的整个少女时代,都被她在有意无意之间,忘得差不多了。
能够回忆起的,仅仅是一些片段,第一次陪李淑琴住完院回学校以后,发现自己什么课都听不懂了;第一次考全班倒数第一;盛誉第一次到她家附近等着拿早餐……从这里往后,几乎都跟盛誉有关。
除此之外,就像这个影碟机,如果不是它出现在这里,冬宁从来没再主动回忆起来过。
冬宁在幕布前盘腿坐下,研究片刻,从它开关处亮起的绿灯上看,知道这台DVD还可以运转,甚至很有可能取代旁边那些高大上的仪器,正跟巨幅幕布连在一起。
打开DVD的开关后,按下光驱键,光驱没什么阻碍地滑了出来。
里面放着一张光碟,年代久远,封面的画质堪忧,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对很年轻的男女,在昏黄的背景中,沿着铁轨向前走,旁边四个风格写意的繁体字:戀戀風塵。
冬宁定定地坐了很久。
她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在这间完全陌生的房子里,被强行启动回忆的感觉并不好受。
拇指摩挲过光碟被磨损的背面,在年轻男女背后大片的夕光中,冬宁自认为缺损空白的记忆,很轻易就被带回到高三临近毕业的一个晚自习。
班主任田春林不在,他的朋友美术老师来帮忙看自习。
电风扇嗡嗡地转,前后门和所有窗户都大开,依然对教室的闷热毫无缓解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师突然说,给大家看电影吧。
冬宁沉浸在数学卷子里,要用两个小时完整地做完一整套押题卷,笔下一刻不停地书写着空间几何的解题过程。
等她意识到这件事,也抬起头开始看的时候,是因为大家都觉得电影的色调太暗,教室开着灯,根本看不清。
老师同意关灯,光源就在一瞬间熄灭,不光如此,窗边的同学还开始拉窗帘。
冬宁的动作慢了一步,坐在中间的同学就着急地叫盛誉的名字。
冬宁和盛誉坐在靠窗的那两列,冬宁挨着窗户,盛誉靠近过道,一到晚上,窗边的小飞虫太多,盛誉就会跟她换位置————冬宁做题,他在旁边扇风,也没看电影。
盛誉反应很快,反手也拉上窗帘,没给太多被同学打趣的机会。
冬宁错过了电影中阿远和阿云的青梅竹马时期,他们在刚到台北困顿但快乐的日子也只看到一半,紧接着,就是阿远服兵役,阿云在他退伍前夕选择另嫁他人。
教室里从后半段就开始间歇性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阿云结婚,阿远趴在床上痛哭时,教室里的悲伤攀到了顶峰。
人在少年时,好像都有格外浓郁的善良用来共情,性别的差异还没有完全经过大社会的修剪,不只是女生哭,男生也哭。
大家互相传递纸巾,闷热无风的教室里,高温不再是使人烦恼的因素,影片中年少时来不及说再见的爱情才是。
电影结束后,冬宁没能很快从难过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好像出于某种默契,靠近开关的同学没有立刻开灯,靠近窗边的同学也没去拉窗帘。
大家都需要一些静静坐在黑暗中的沉默时间。
冬宁面向盛誉趴着,想到在细碎琐事中分崩离析的两个年轻人,一颗眼泪又从眼角滑出来,经过鼻梁和侧脸,浸入衣袖。
刚才冬宁停止做题,开始看电影以后,就被盛誉在黑暗中一直牵着手,所以他坐的离她很近。
冬宁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们是不是再也没可能了?”
盛誉说:“说不准,以后的事情,会是什么样都有可能。”
电影的基调放在那里,这话并不能起到多少安慰的作用。
冬宁又无声地抽噎了一下。
她没觉得自己过于难过,刚才看到想流泪的地方,她转头去看盛誉,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她看到了他的喉结缓缓地上下滑动,还有不由自主绷紧的下颌线,那是悲伤的另外一种直观表现。
冬宁说:“我们会分手吗?”
盛誉说:“不会。”
他边说,边松开握着她的手,借着黑暗,飞快地在她嘴巴上捏了一下:“看电影看傻了。”
教室后排开始有拉动窗帘的声音,白炽灯管也一根根亮起,耳边捕捉到微弱的电流声。
冬宁坐起来,用两只手擦擦眼睛,深呼吸两下,情绪就也缓过来大半。
晚上回家,冬宁又想起电影,只觉得自己错过前半段有些可惜。
好像是过了将近一个月,下午回家吃饭时,盛誉接了个电话,兴冲冲下楼,再上来时,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快递。
他让冬宁拆,包裹得很严实,所以冬宁拆得费力,打开最后一层包装,才看到是一张影碟:恋恋风尘。
冬宁收到光碟很开心,不过,他们马上就要高考,对高三生来讲,用两个小时来看电影,是一种太奢侈的行为,何况还是已经看过大半的电影。
她把碟片收进抽屉里,打算高考完之后,跟盛誉一起再看一遍。
不过,高考完,忙着照顾住院的李淑琴,在医院、学校和住处之间往返,还有盛誉日夜不分的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冬宁都没再想起这部电影。
过了两年,她向盛誉提分手的那段时间,有几天,盛誉不在家,她根本起不来床。
一天下午,冬宁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从床上爬起来,想了好几种死法,但好像都会给别人添麻烦。
京市临海,有很长的海岸线,可冬宁又实在怕水。
她盘腿坐在客厅考虑自己的解脱方法,翻抽屉找纸笔准备留几句遗言的时候,看到了被尘封已久的光碟。
它不是冬宁家里那种刻录内容量巨大的盗版光碟,而是盛誉托人在日本买的正版,小票记录它的价格是3926日元,换算成人民币,要两百块。
冬宁在宜城打包行李时,专门用了一个盒子来装它,盛誉知道她很喜欢,也很在乎,害怕折断,还包了很多泡沫。
完整地看一遍再死吧,冬宁这么想着。
她再一次一点点撕开包装,当然就顺应着想起盛誉在打包时的神态和动作。
冬宁错过的电影的前半段节奏非常缓慢,经常好久都没有人物对白。
她抱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仰着脸非常专注地看着屏幕,忘了天是什么时候黑的。
这一次,她没再在阿云嫁给邮差,阿远伏床痛哭的时候,产生过多的情绪起伏。
她专注,也麻木地看到了结尾。
镜头是潮湿和朦胧的,冬宁想,她就去菱湾沙滩吧,那边还没开发,发生什么意外,都不会有管理员失责的问题,也能把对游客的影响降到最低。
冬宁已经伸手去关影碟机,所以凑得很近,屏幕上,电影进入了最后一段对白。
阿公对阿远说:“今年台风来得特别早。”
“所以阿公种这些番薯,收成一定不好。”
“遇了好几次台风。”
冬宁的眼泪,在“照顾这些番薯,比照顾巴参还辛苦”讲完后,爆发性地滚落出来。
高三那年夏天,她为男女主人公失败的爱情哭泣,眼泪落得轻易,后续剧情已经不再重要,只充当背景音,叫冬宁费力去捕捉盛誉那句低而笃定的:“不会。看电影看傻了。”
她第二次看这电影,为前半段而来,却发现自己错过的还有结局。
照顾番薯,比照顾巴参还难。
人生呢,不是电影,而是要她来亲自经历的人生,能有多难?还会有多难?
冬宁没骨头地倒下去,侧躺在电视机前面,在黑暗当中,两只眼睛像坏掉的水龙头,向外喷射水液。
等她终于再爬起来,刷牙洗脸,将头发理顺,躺在床上时,时钟指向凌晨一点,盛誉还在加班。
后来,冬宁在家里睡了好几天,盛誉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一遍遍地看恋恋风尘。
有天晚上,她背靠着沙发睡着了,脸埋在膝盖之间。
下班回家的盛誉把她抱起来,像端一个盆一样,见冬宁醒过来,他就低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两下,喜欢什么宝贝一样地语气对她说:“对不起宝宝,我都忘了这个,说好一起看的。”
冬宁想,盛誉才没有对不起她。
她也不应该对不起盛誉,让他的人生因为死去的前女友而悲惨,以至于付出尽付东流,颗粒无收。
从那天以后,冬宁没再想过死。
从那天以后,竟然又已经过了这么久。
冬宁在影音室里转悠了两圈,终于找到一个像开关的按钮。
按下去,顶灯就在顷刻间熄灭,老旧得年纪可能比她都大的DVD也发出微弱的运行声音。
整面墙大小的屏幕上,渐次亮起四个字:戀戀風塵。
冬宁靠门坐,离屏幕远了点,但效果很好,环绕音让她前所未有地注意到每一种背景音,连轻轻飘在空气中的口哨都清晰可闻。
盛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冬宁醒过来时,电影已经结束了,盛誉坐在她旁边,被她枕着肩膀。
她还惦记着他没吃午饭就走,含糊不清地问:“吃过饭没有?”
“阿姨在做,应该快了。”
“我说中午饭,你一直到这会……”
“吃了面包。”
“面包没有营养。”
“还有牛奶。”
冬宁闭着眼睛笑,还靠在他肩上:“乖。”
“每次看电影都睡着。”
冬宁没有每次都睡着——他们一起看电影本来就不多,上一次,就是冬宁被他端个盆一样抱回卧室。
刚才,冬宁一直不愿意让自己去想,在跟她分手以后,盛誉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京市的出租屋里,把这台DVD搬过来?
他之前总说没有婚房,这套房子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冬宁当年遗留到宿舍的法语教材,竟然也被摆在书房的书架上。
“为什么不是在京市?”
冬宁问得没头没尾,盛誉却好像很容易就能听懂,她在问,他准备的房子,为什么不是在京市。
“你说京市不好。”
李淑琴在京市住院,给冬宁留下的所有印象,都是难过。
还在一起的时候,冬宁对盛誉说,毕业以后去哪都好,就是不要在京市了,这是个让人难过的地方。盛誉就说,我们出国,去巴黎看埃菲尔铁塔。
往事一幕幕,要涌现的太多。
冬宁跟他分手,确实就是因为他长时间以来的疲惫、负责,冬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拖着他。
即便后来又重新在一起,实际上冬宁并没有为自己之前和他分手而真的后悔过。
她全心全意地接受过失去盛誉是世界运行的其中一条规律,并且早就准备好了,去过没有盛誉的一辈子。
盛誉却一点一滴,在分手的几年里,装点了一套用于两人生活的房屋。
冬宁回忆医嘱,在心里反复强调自己需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勉强不让眼泪掉出来。
她把一直搭在小腹上的手盖在盛誉握着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声说出会让盛誉开心一点,补偿他发【这是你家】时的坏情绪的消息:“盛誉,昨天去医院,医生说,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红包大家都收到了吧,有站短提醒~
感谢谈谈宝贝的4瓶营养液;感谢今天也想睡觉宝宝的3瓶营养液;感谢粥州宝贝、自然醒宝贝的1瓶营养液,亲亲~
第74章
◎樱桃小丸子◎
盛誉维持着那个非常冷静的,可以去做会议总结的表情,问了一句废话:“什么意思?”
冬宁说:“意思是我要做妈妈,你要做爸爸了。”
“什么时候?”
冬宁没懂这个问题的含义,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昨天去做了B超,医生说,有五十天了,预产期在十二月。”
“好。”
好?
他讲完这个字,就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冬宁。
冬宁忍了忍,还是说:“手,盛誉,你捏痛我了。”
盛誉皱了皱眉,顺着她的话低头,看到自己紧紧握住冬宁的手,手背上因此鼓起几道青筋。
他倏然松手。
冬宁呼出口气,观察了遍他的脸色,虽然没在他身上看出自己想象中的开心,但至少他也没有抗拒。
除此之外,冬宁能感觉到一点他的紧张。
她没觉得失望……事实上,冬宁只是有些好笑。
刚听说自己可能怀孕的时候,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大脑空空如也,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没想到,换成盛誉来听这个消息, 第一反应也是需要时间来消化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