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誉呼吸一滞,拿着茶碗的手一顿,滚烫的茶汤从茶碗里泼洒出来,迸溅到手背上。
他浑然未觉,只是忍着心口处隐隐发疼的伤口站起来叫王洛之。
王洛之闻言赶忙进来,“怎么了主子?”
“画像……”周誉招手,示意他把画像给他。
王洛之虽然不知道自家主子这么做是何意,却赶忙回了车轿,从车轿里拿出这几日一直在发的画像递给周誉。
周誉忍下心口的疼,唤来小二,他手指了指这小像,“这上面的人,你见过没有?”
小二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来来往往是见了客栈里不少客人。画像这姑娘,明眸善睐,他好像确实见过。在楼上的客房,只是是哪一间来着,他不记得了。
小二挠了挠后脑勺,“楼上的厢房左转第三间好像是这姑娘住着的,陪着她的好像是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大哥哥。穿着一袭青衫,总是笑着。”
小二回忆了一下,左左右右也就能回忆这么多。
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青衫落拓。
那不就是李昶么?
王洛之心里也隐隐有几分波澜,他有些欣喜,欣喜也许孟琼还活着。可也有几分担忧,她活着明知道自家主子找她,却不肯露面,宁可一直跟李昶在一起也绝不找他们,周誉那么骄傲的人,纵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不舒坦。
王洛之还没有想完,就瞧见自家主子已经上去了。
听店小二提到李昶的那一瞬间,周誉不得不承认,他是不痛快了一下。
可那不痛快很快被她还活着这件事取代。
李昶陪着她就李昶陪着她吧。
哪怕她不再喜欢他了,她更喜欢李昶了,他也认了。
今日阁楼上的八哥很不安稳,学舌学个不停。孟琼和李昶房间里的灯烛本来已经熄了,但孟琼眼皮跳个不停,翻来覆去睡不着。
李昶想着是不是窗户没关,有些吵,于是起身去关窗。正走到窗前时,余光刚好瞥见了不远处走过来的周誉。
他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都不曾说话,可在一瞬间,又都好似说了话。
“李昶,你怎么了?”
孟琼听见他的脚步声,知道他要去关窗户,可半晌没听到窗子阖上的声音,没什么安全感。
她自眼睛看不见开始,问的话也比以前多了。
李昶怔了片刻,“没怎么,瞧见前两日给你治眼睛的大夫了,我出来同他说两句话。”
李昶说着走到门边,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周誉后,又将门关上。
若搁往日,管他是是谁,就是砸,周誉也要让人将门砸开。可此刻,他就忍住了这样做的冲动,而是跟着李昶往旁边走了几步。
千百句话在脑海里交织纠缠,他是真的很想进去同她说一声是他不对。
可李昶戒备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仅李昶戒备他,里面的她也没有多想见到他。
“她还好么?”周誉捏了捏手里的玉扳指,问。
“她摔下悬崖伤到了眼睛,身上也受了些伤。谈不上好,但是活下来已经算是命大。”
“你今日来,是想看看她死没死,然后再让她去杀沈遣么?”
第30章 阿姐
“不想见我, 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周誉这个人从不在乎旁人的想法, 只想知道, 他的猜测是不是对的。不想见到他,是不是她的意思。
李昶索性也不正面回答他,只是回,“她知道你在楼下, 我同她讲了。”
周誉呼吸一滞, 却依旧表现出镇定的样子, 只淡淡道:“她怎么说?”
“她说让我不要把自己摔伤, 旁的就再也没了。”李昶迎上周誉的目光。
挑衅这样的事他从来是不屑于做的, 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至于眼下这个人心里会怎么想, 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客栈里灯火通明,可来往的客人并不多。这么晚了, 大家多半窝在床榻之上睡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 但孟琼确实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出去。
却也不想让李昶再跟周誉多言。
周誉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惹恼了他, 李昶是讨不到好的。她不想李昶受到无妄之灾。
思量之下,她还是披了件单薄的衣裳起身, 摸索到了门口。
“进来吧。”
“李昶。”
孟琼低声开口,那一双眸子虽看不出什么焦距,但可见对李昶的依赖。
半月不见,她比之前要清瘦一些。但李昶待她事无巨细,她的气色倒也还算好。
“他进去。”
“那你呢?”
周誉看着她, 这半个月于他而言过得像十多年一般漫长, 他早知道没有她的日子会很难熬, 却没有想到,这般难熬。
周誉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
那些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的伤人言语他是真真切切后悔了的。
“我也进去。”
孟琼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想到来找自己,她也不知道杀不了沈遣,她还能替他做些什么。
梁阁为接下生意而生。
她想用沈遣的命去换取他相信她的话,本身也是生意的一种。
沈遣不死。
他不肯信她,在一起也是相看两厌,互相折磨。
“周誉,李昶这个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懂迂回,他如果所言有不到之处,我还希望你看在他帮你迁郡的份上,不要太放在心上。”
孟琼以前能靠看周誉的神色去揣测他的心思,可现在只能听声识人,真的是太麻烦了。
她是怕他放在心上么?
她分明是怕他,像刁难她一样,刁难李昶。
周誉捏紧袖口, “我不会为难他,你放心。”
“多谢。”
孟琼倒不是故意生疏,只是在经历那么多之后,她总觉得她的亲近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负担。
人鬼门关前走一趟,总能够明白这世上更多的道理,勘破更多。
放不下的都是执念。
她早该舍去。
“眼睛找大夫看了么?”周誉心里一阵酸涩,却还是勉勉强强笑了笑,同她像是故交旧友一般叙话,
孟琼“嗯”了一声,“找了,大夫说碰着脑袋了,好不好看缘分。”
说完后,虽知道这人对自己应该不会有太深的内疚,可还是觉得如果搁在两三年前,那时候的周誉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
所以又补了一句,“眼睛看不看得见,我倒是真没那么在意。你知道的,我这一生杀太多人了,有时候我会害怕。但现下眼睛看不见了,我反倒是觉得生前受些磋磨,死后不至于太惨烈。”
“孟琼,你这么说是怕我愧疚么?”
周誉偏头望着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愫,有一瞬间的期待。
“不是。”
“魏王殿下,您想多了。”
心底的柔软被收起来,掉下悬崖那一日,孟琼就已经想好了,无论生死,她与这个人再不谈情。
“李昶。”
她扶着门框的手松开一只,向李昶递出。
作为一个瞎子,她这些日子没少靠李昶搀扶,这样的动作本身再寻常不过。
可此刻,当着周誉的面做,倒是有些刻意。
周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与李昶亲近,面上虽镇定,可手指的骨节一点一点捏紧。
她虽是习武之人,但平日里其实很注重男女大防,如此亲近李昶,若非心里当真把这个人当自己人,当真很喜欢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王爷……刚刚那个是孟姑娘么?”
王洛之在下面刚好碰上了下来要同周誉谈事情的孟获,被他绊住,恭维了几句。抬头的时候瞧见一个杏色衣衫的年轻姑娘站在那里,身形跟孟琼如出一辙。
那个杏衫旁边的身影又扎扎实实跟李昶如出一辙。
王洛之心中欣喜,她还活着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所以兴冲冲地上来,刚上来就瞧见那客房的门已经阖上了,自家主子一个人正立在外头,垂着的手捏着折扇出神。
“是。”
周誉没回绝王洛之,而是坦白点了点头。
“那怎么不……”
王洛之原想说那怎么不同她好好谈一谈呢?可瞧见自家主子站在门口,就明白了。
“走吧。”
周誉虽怅然若失,但还是轻笑一声,“她不想见我。”
王洛之见他还能笑出来,心里松了一口气,追问,“孟姑娘不想见你,那日后我们就不来找她了么?”
王洛之看着周誉这几日日日噩梦缠身,无数次冷汗浸湿额头,在梦里叫着孟琼的名字。
他知道周誉这些日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所以不知道日后的日子,身边如果没有孟琼,周誉该怎么过。
“找啊。”
怎么可能不来找她呢?
“这几日先在蜀地找个最好的看眼睛的大夫,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周誉吩咐王洛之。
王洛之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没话说了。
周誉倒是一眼洞穿了他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了她太多的伤害,如今已经不配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王洛之没敢开口。
“可是不行。”
“没有她,我还不如死了。”周誉喉结滚了滚,笑了笑,眼角处却有些湿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洛之这样想着。
“那孟将军现在还见么?”他恭恭敬敬地问。
周誉这才想起来有个孟获,“见,既然来了,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客房里灯烛已熄,周誉找上门是李昶可以预见到的,只是不曾想这么快。
左右今夜是睡不着了,李昶睡在打好的地铺上,两只手枕在脑后看着一片漆黑的房梁。
“小缘,等休养得再好一些,你还要回梁阁去么?”他不确定地问。
孟琼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的眼睛一辈子看不见了,该如何再替梁阁做事是个问题。
方君寒早早地就想解散梁阁,跟他的一帮子红颜知己躲进深山老林里过安生日子了。
她一直不愿。
只是因为她是梁阁的阁主,她手底下还有一大帮子的人等着她接生意养他们。
孟琼道:“回肯定是要回的,当初老阁主把梁阁交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用我的一生将梁阁发扬光大。但怎么说呢,李昶,我总觉得梁阁的这条路走偏了。”
她很少这么坦诚地同人讲过她内心的纠结和困惑。
“最初的时候,我们分明都是为了活下去才加入的梁阁,”
“可如今,我们什么都有了,可刀子握在手里反而收不住手了。今日五千金,明日一万金,大家伙心里都有过金盆洗手的心思,可真当那金盆搁在眼前,第一反应又不是洗手,而是将那金盆抱走。”
孟琼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李昶能明白多少。
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最初他们为了活命加入梁阁,后来他们被梁阁的富贵迷了眼,反倒是会丢了命。
“跟着自己的心走。”
“孟琼,我还记得两年前的你,自由洒脱。错的决定也好,对的决定也好,我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李昶看着她,眼神温暖且有力量。
孟琼听着李昶的话,心里有一瞬间的动容,“蜀地的大夫治不好我的眼睛,在这里再待几日你就带我回梁阁吧,免得夜长梦多。”
她的夜长梦多指的是周誉,李昶听出来了。
李昶微微笑了笑,道了一个“好”字。
……
这客栈的隔音不是很好,最初是孟琼和李昶听了聂芳菲和孟获的房事听了好久。
后来风水轮流转,是聂芳菲听孟琼和李昶的叙话听了两个时辰。
“你怎么得罪小缘了?”
“如今你在她哪里可算是用夜长梦多四个字来形容了。”
聂芳菲从来是个单刀直入的人,第二日一早,直接找到了周誉的军营去。
彼时周誉正在看军报,长平王擅长带兵,但这些军报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教人头疼,所以他径直将这些交给了这位外甥。
周誉闻言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嗤她,“你不问问你那情郎投诚成不成功,倒是问起我的私事,有意思?”
“有意思,当然有意思。”
聂芳菲认识周誉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他遭现世报,乐得击掌而笑。
“我虽然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喜欢你这么多年的人不喜欢你了。可做姐姐的,到底还是疼你,周誉,别怪姐姐没有帮你,李昶对孟琼的心思可深着呢,这个人可留不得。”
聂芳菲拨弄着手上的指甲,眼底流光闪动。
周誉很是平静:“我知道。”
李昶对孟琼什么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清楚还留着他?”聂芳菲轻笑一声,“魏王殿下,你真是越活越仁慈了。不过没关系,阿姐已经帮你了。今夜之后,世上将不会有这个人。”
第31章 醋意
周誉手里的笔顿了顿, 神色骤然一凛。
“你把李昶怎么了?”
“我找了刺客,今夜会去客栈上演一出刺杀的戏码。我跟那些人说了, 不动小缘, 只要李昶的命。”
聂芳菲轻扬着眉,情场浪荡多年,除了找个杀手以外,她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心得可以传授给这位九弟, 于是又慢悠悠继续:
“当然, 魏王殿下, 虽然阿姐对于你自作自受把人逼到那份上的事儿很瞧不起。可还有些招数可以教你, 用了我的招数, 我保准小缘回头。”
周誉抬眼,军帐内一片寒光。
“怎么回头?”他虽对聂芳菲的那些招数没兴趣, 却还是想听听她准备说些什么,
“苦肉计啊。刺客杀了李昶, 小缘必然会难过。可如若你也受伤了, 如若你也伤到要死了呢?”
聂芳菲缓缓向周誉走来, 用养得极好的指甲调戏般地戳了戳周誉道袍下的伤处。
纵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胸前和心口处的伤**叠, 还是不见好,周誉觉得疼, 可自嘲地一想,如今再痛也没有人心疼他了。
他拨开了聂芳菲故意作乱的手,冷道:“这样的心思我劝你不要动,把你的人叫回来,我答应过孟琼, 不会为难李昶。”
“可你不为难他, 怎知他不为难你?”
聂芳菲真觉得许多日子不见, 他变得仁慈了。
“魏王殿下,你可要想好了。”
“你今日允他在孟琼的身边,他日,他也许会变成扎你最深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