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为了哄自家姑娘开心,什么都往外头说。
孟琼有些惆怅。
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分得清。
“我不知道长平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下当初为什么想到要去把大堤砸了。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护着他的手下。”
“但他保家卫国多年,绝不是一个恶人。”
君子论迹不论心。
长平王这些年守疆土,护百姓,所作所为,世人有眼皆能看见。
“我不说,是因为周誉就剩下长平王和定国夫人两个亲人了。我要是说了,我担心他身边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孟琼叹口气,低低地开口。
宋月溪听了这话气得要死,“你是不是傻?那你就让他怪你?你是嫌他上阳关那一箭射你射的不够狠么?你要是说了,他也不至于让你前些日子去杀沈遣。”
孟琼道:“我以前其实一直觉得无论怎样,他对我总还留着一些情面的,杀沈遣这件事我其实也不怪他,只是明白,他确实没有那么在意我。”
孟琼轻声开口,没有什么焦距的眼底藏着早已经看开了的失落。
“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
“上阳关的事情我不说,也不仅仅是因为怕他难过。更是因为我怕说了,天下百姓会因为上阳关一事将长平王从前的功绩通通抹去。让守卫边境的虎将寒心,无疑是在将大燕往绝路上逼,这样的千古罪人,我做不起。”
宋月溪听她这般道,心中叹了口气,“阿姐,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快乐么?”
“什么?”
“像你的副手方君寒那样的,十八九个红颜知己,美人在怀,金钱在手,没脸没皮,活得多好。”
宋月溪“啧啧”开口。
她这话乍一听好像是在夸赞方君寒,可仔细听起来又似乎在暗指方君寒这个人没有什么道德感,浪迹花丛却从不负责。
“等回梁阁吧,离开了这里以后,我也确实要像方君寒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地去过这一辈子的了。”孟琼无奈地抿抿唇,仍存着离开周誉的心。
两人正叙着话,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了。孟琼以为是周誉,并没有什么打算理会她的意思,可耳边却响起了宋月溪又轻又惊的一声:“长平王。”
“你这丫头下去,本王有话同孟家这个丫头说。”长平王身上甲胄未脱,虽已经年过半百,但周身都是凛然之气。
宋月溪吐吐舌头,倒不怕他,只是觉得自己刚刚背后跟孟琼提到他,如今说曹操曹操到有些尴尬。
“那阿姐我先出去。”
宋月溪依言起来,跟孟琼打了声招呼就往外头走了。
孟琼原本是坐在榻边的地上的,听到长平王的声音也缓缓起身。
仔细说起来,她同周誉的这个舅舅从来没有见过面,如果眼睛不是看不见了的话,她倒是很想看看这个打得边境各国连连败退却又纵然属下让上阳关决堤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孟琼是吧,老夫虽然没有见过你,但从前一直听我那妹妹提起你。”
长平王也不拘泥,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此时口中的妹妹自然不是定国夫人,而是福惠皇后。
孟琼没有吱声。
长平王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如今这个年纪,阅人无数,一个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小丫头的喜怒自然瞒不过他。
“丫头,上阳关出事之前,你那久违蒙面的父相曾托你去送一封书信给那里的官员,说是求亲对不对?可你知道,那信上写得到底是什么么?”
长平王不是那种会同年轻人绕弯子的长辈,他想来有话直说,拍着自己的膝盖,将目光挪向孟琼。
“我没有擅自打开旁人书信的习惯。”
孟琼不理解他为何这样问,只垂了垂修长的眼睫,回。
“是啊,你是不曾有这样的习惯。所以你不会知道,你父亲让你送的根本不是求亲的书信,而是先帝的手敕。”长平王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微微笑了。
孟琼不解:“什么手敕?”
“要老夫的命的手敕。”长平王早已经见惯了先帝对他耍的伎俩,也知道功高震主,无论怎么做都是罪过。他本
PanPan
也觉得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太过残忍,可她既然觉得自己拥有的是所有的真相,那不妨将一切都告诉她。
“什么?”
孟琼不可置信,眼睛虽没有焦距,却还是望向长平王声音所在的方向。
“你的父亲和先帝一起联合起来想要老夫的命,老夫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长平王说起旧事,倒也算平静,“老夫戎马多年,在疆场上为国拼杀,什么样的血腥招数没见过,但无论什么招数,都比不上自己人捅的刀子疼啊。”
“上阳关一事,老夫有责,御下不严。可那帮推倒大堤的孩子也就跟你们差不多大,都是可以做老夫儿女的年纪。我知道你心中怨怪我为什么不把他们交出去,可这罪原本就不仅仅是他们的,不是么?”
长平王向来护短。
上阳关死去的人,死去的冤魂这些年又何尝不是一直萦绕在他的头上。
可那群孩子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他有他的私心,他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他如何也做不到这一步。
“大燕的律法审判不了老夫,老夫会带着那群孩子为大燕守疆土,马革裹尸,直到死在疆场的那一刻。至于上阳关的冤魂,待到死后,老夫会向他们赎罪。我知你心中一直有疑惑,到如今,可曾解惑?”
长平王缓缓开口,他看着这个自家女儿同龄的姑娘,想起自己那皇后妹子当初对这个孩子的评价,也知晓她和她的大兄一样,终究没有长成像她父亲那样的人。
可没法子。
骨血亲情摆在面前,她生是孟府的人,死是孟府的鬼。
“上阳关一事,老夫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了两年,如今你来了,老夫会自己同誉哥儿说清楚。”
“但孟琼,誉哥儿再喜欢你,你们也不会在一起。老夫和他的姨母都不会允许孟家的女儿入魏王府的门,他若执意要你,那自此以后,他便不会再有一个亲人了。”
长平王不算是个老古板,但他同定国夫人一样,并不希望周誉在这个孟府的女儿上消耗自己的一生。
他的野心。
他的抱负。
断不能折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孟琼还处在当初那封手敕是自己亲手交出去的震惊中。
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
“那王爷此番前来是何意图?”
她试探性地问。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警告一下你这丫头,你们想在一起是万万不能的。顺便解释一下,老夫戎马多年也是敢作敢当的,你既来了,许多东西,不需要你这年轻姑娘来承担。”长平王摸摸鼻子,虽一把年纪,但却透着几分傲娇。这股子劲儿倒是跟玉簟秋像了个十成十。
第35章 半生
孟琼明白了长平王的意思, 倒是也不难过,只是轻轻点点头, “王爷放心, 魏王于我,早已经缘尽,待到我的眼睛一好,我就会自己走的。”
营帐外头的红梅尽数凋零, 天气渐渐回暖了。蜀地的冬日即将过去, 春草开始冒出了芽儿。
周誉今日一早便出去了, 部署了会子迎战梁军的兵后, 觉得有些闷热, 随手将外袍脱下来递给王洛之。
想着回来换件单薄一点的春袍,顺便看看营帐里面那人今日吃了些什么。
可在外头立在外头, 就听见她在说些要自己走的话。要走?走到哪里去?
他听了只觉得可笑,他不放开她, 她又能去哪里呢?
“誉哥儿?”
长平王同孟琼谈完话后撩开营帐的帘子走出来, 刚往外走了两步就瞧见了自己的这位外甥。
长平王对孟琼所言, 没有一个字是骗她的。他曾经是不想将当年上阳关的事情对周誉全盘托出, 可许多的事情,瞒一时瞒不了一世。
这两年, 他这把老骨头又何尝不是日日活在冤魂索命的煎熬里。
许多事情,不是一直难。而是走出那一步比较难,走出去了,也就好了。
“本王刚刚同里头那丫头讲完话,刚好, 也有许多话想要同你谈, 你来的正好, 跟本王去我那里一趟吧,有些事情我是要告诉你了。”
长平王抬头望向他一表人才的外甥。
周誉此刻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回应长平王,只是正色道:“若非公事,舅舅还是隔个几日再同我讲吧,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平王好不容易想好了要同他开口说些一直不愿意面对的话,可眼下却得到了这位外甥的正色拒绝。
“你不是忙完了才回来的么?”
“如今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长平王望着周誉,他知道自家外甥一向勤勉,处理公事也一直尽心尽责。
此时回来定然是公事已经处理完,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情要忙呢?
周誉平和道:“私事就不方便与舅舅说了。”
长平王听他说私事就知道定然是跟孟琼有关,他越是在意孟琼,就说明簟秋在他这里受得委屈越多。
长平王护女心切,人之常情,气自然不打一处来,“誉哥儿,你醒醒吧,你看看人家姑娘还喜不喜欢你?她从前也许是喜欢你,可如今老夫我可是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喜欢。你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辜负簟秋对你十几年如一日的心意,值得么?”
营帐帘子被掀开后就不曾放下。
孟琼能听到长平王在外头都说了些什么,但她不想反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是么?”
周誉淡淡笑了笑。
这话看似是对长平王说的,实则是在问孟琼。
孟琼没有理会这样的心思,只当自己如今不仅仅是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人家姑娘不说话,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么?”长平王偏过头,望向周誉。
周誉敛眸,手里还拿着一簇跟着不远处挑水的战士一同去摘的报海棠花。
他攥着花枝子的手紧了紧,可话语却依旧平静,“这是我的私事,还希望舅舅不要过多的插手。”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长平王身为长辈虽有气却也不好跟他僵持着,只是道:“既如此,那我同你之间的话便改日再说罢。”
长平王叹口气,转身走开。
帐帘被合上,周誉走进去,狭小的空间内一时之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孟琼被他带过来这几日吃得都不多,基本上随便应付点饱腹就不再碰他的东西了。但许是今日宋月溪来,他让伙房给她备下的糕点都吃完了。
周誉扫一眼风卷残云的盘子,虽不知她到底吃了几块,但有宋月溪在,她总不至于闷坏了。
“今日去淙河挑水的士兵说不远处的山丘上有花,我也去摘了一下,你碰碰看。”
孟琼只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别人都是你看看美不美,到她这里就只能碰碰看,不过也是,她眼睛什么都瞧不见,可不是只能碰碰看么?
秉持着能少跟他说话就少跟他说话的原则,孟琼并不打算理会他,只是不吱声。
周誉是个偏执的人。
她不吱声不说话,他那一簇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花就一直搁在她的面前。
孟琼觉得无奈,就伸出手想把那花往旁边拨一拨,碰着自己的胳膊怪痒的,可拨那花的力气过大,一把过去愣是将花骨朵打掉了一半。
孟琼:……
本来长得好好的,非要把它摘下来。
这让本就满身杀戮的她又平添了几分罪孽。
周誉侧目看了一眼那被打落的海棠花,如同这些日子他的心境一般。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目光终于又落到她赤着的脚上。
“怎么不穿鞋?”
他半蹲在地上,似是要替她穿鞋的模样。孟琼在周誉滚烫的指尖碰到她脚的那一刻,瞬间躲开了。
周誉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她这样避开她了。
“真的不喜欢了么?”他紧紧地盯着她,终于问出了这句一直想问的。
孟琼偏过头去“嗯”一声,没说别的话。伤人的话她说不出口,但这一声“嗯”已经足够伤人。
“你给我请的大夫很好,这几日我虽然还是看不见,但隐隐能看见周遭的东西模糊的影子了。等到过些日子我应该就不是瞎子了……”
不是瞎子了?然后呢?
回梁阁去,找到李昶,跟他双宿双栖么?周誉眼神黯了黯,他摁住她的脚腕,继续替她将鞋穿上,言语之间态度平和,“没否认就是还喜欢,你安心待在这里,别的想都不要想。”
他此刻平静得骇人。
依照周誉往常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她,逼也要逼她说出他想听的话,可如今这般没有脾气让孟琼倒是心里一突一突的,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若是偏要想呢……我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我前半生杀过那么多人,肯定是没有下辈子了。那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我总要过好了。”
“我也可以遇见新的人,跟那个人好好过日子,安稳地生个孩子,将来过好自己的下半生。”
下半生么?
周誉听她讲这些只觉得恍如隔世,他的半辈子都耗在了她的身上,她的下半生怎么可以跟旁的人过?那是仅仅想一想就肝肠寸断的痛。
他松开她的脚踝,缓缓起身。
“孟琼,你的下半生里只能有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修预收文案,所以正文比较短小。玫瑰。
放一下我修了一个下午的预收《下山》:
文案:
兰雪十六剑出鞘,就再无回头的路。
离开芙蓉山那一年,胡三媚提醒柴蘅:将来无论行至哪一步,都不要忘记自己学剑的初衷。
柴蘅应下这句话,却在跟着顾容琅的那些年里,渐渐遗忘这句话。
十年生死,全盘信任。
最后换来的却是在元禄二十三年那个雪夜,被他派来的她昔日的旧部剿杀在乌苍岭。
一朝重生,回到她最好的十六岁。
她依旧选择下山。
只是这一次,她只想拉那个上一世为芙蓉山众人而死的,她传闻中的旧情人杨衍回头。
杨衍这个人,
未入内阁之前是个清官。他刚正廉明,一身风光霁月的傲骨,在地方上为官时曾是地方百姓争相嫁女的对象。
可坐到首辅的位置后,不到十年。他却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狗官。
专权乱政,结党营私,谋害忠良,御史台弹劾他的帖子道道都是要他命的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