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位大人一个一个的阐述完, 顾宴风突然看向褚朝雨,问她:“你觉得他们都有罪吗?”
褚朝雨回他:“这些皆是私人恩怨, 算不得罪。”
顾宴风又问:“那他们值得原谅吗?”
褚朝雨若有所思,她淡声道:“值不值得原谅, 须得就事论事。”
顾宴风突然拍掌说‘好’, 随后站起身来, 一个一个的指着问:“说说,你们都是何缘由失信于人的?”
还有失信于狗狗。
欠银子的说:“我家老母亲病重,家中又有妻儿,实在是无力偿还,我已经连打三份工来挣银子还了。”
季四说:“我确实去挣了银子,可我回来的路上掉进了猎护的陷阱,整整三日才出来,才会耽搁了给母亲送药。”
家里养狗的说:“我实在是尽力了,找遍了几条街都未找到一只公狗,还跑去别的村子去找,依然没有。”
……
等到所有人都说完,顾宴风又看向褚朝雨:“你来说,他们都值得原谅吗?”
褚朝雨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顾宴风倒是一个一个的问了他们:“你跟李狗蛋解释后他原谅你了吗?你跟你母亲解释后她原谅你了吗?你家的母狗原谅你了吗?”
“原谅了。”
顾宴风又自语自喃:“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众多,只要情有可原,便都是可以原谅的。”
有些事还能挽回,有些便就此错过。
褚朝雨在一旁看着,真怕顾宴风再说出什么,好在李狗蛋没有不要你这个朋友,你母亲没有不要你去找别人做儿子,你家的母狗没有离家出走另寻主人。
而她却没有等他,另嫁了他人。
她如何能看不懂顾宴风今日是何意,只是从前他是怨她的,怨她嫁了别人,而他此刻不像是在怨她没有听他的解释,而是想问她,是否愿意原谅他。
褚朝雨看了这出子戏,也觉得有些累了,顾宴风看出她的疲倦,示意将那些人带下去,那位大人估计也是一脸茫然,不知太子殿下来大理寺狱演这么出戏到底是何意。
坐回到马车上,褚朝雨饮了口茶,也不去看顾宴风,拿只软枕放在身侧,靠在一旁闭目休憩,被他这番一折腾,她连午憩都耽搁了。
顾宴风却因刚才的事心里憋了好些话,挑眉道:“睡着了?”
褚朝雨装睡,不想理他。
可她突然觉得,面前似乎有人在一点点靠近,虽是闭着眼,却也能感觉到被挡住了马车内的光,褚朝雨本能的睁开眼睛,顾宴风正单手靠在下颚,手臂支在小几上瞧着她,见她睁开了眼,嗓音中带着一丝邪魅:“没睡着啊?”
褚朝雨坐起身,认真的回他:“我睡着了,只是被殿下吵醒了。”
顾宴风眼眸里的笑意渐渐收回,变得有些严肃,问她:“褚朝雨,三年之约,是孤失信了,你可愿听孤的解释?”
褚朝雨垂下眼睫,不去看他,淡声道:“殿下不是让林峰都跟我说了。”
“那你可愿原谅孤?”
微风吹动窗边布幔,又吹起褚朝雨的几缕青丝,二人突然陷入一阵凝重的沉默中。
不知风吹起了几次布幔,又将她的青丝吹起了几缕,褚朝雨想了想,开口道:“我从未怪过殿下,称不上原谅不原谅。”
她的回答与顾宴风的预期不太一样,他以为只有两种答案,原谅或不原谅,可褚朝雨给了他第三种答案。
她从未怪过他,何谈原谅。
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所以,孤去迟了,与你来说,并不重要?”
褚朝雨不想跟他说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那些记忆对于她来说,并不美好,她不愿再提起,褚朝雨扯开了话题:“适才那些人词背的挺熟的。”
顾宴风又给扯回来:“不过,那些事都是真的,孤没有骗你。”
褚朝雨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总有许多事由不得人,所以,殿下莫要再提这些事了,已经都过去了。”
褚朝雨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般释怀,其实,她从临安回上京的路途中,在心里偷偷怨了他许久,后来嫁给秦南萧,她以为她不再怨他了,可前几日她摔碎他腰间那支红玉短笛时,褚朝雨深深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怨意。
她如何能不怨他?
可适才从跪在那里的第一个人说了话后她便都不怨了。
而她告诉顾宴风她从未怨过他,也是林峰与她说过后她开始理解他了,与其说很怨过他,不如说从未怨过。
——
此时,坤宁宫。
皇后的妹妹秦音与皇后坐在殿内下棋饮茶,秦音道:“姐姐给兰嘉公主说的亲事陛下允了吗?”
皇后轻叹了声:“允了是允了,只是这圣旨还没下呢,要我说,虽卫国公府已是个空壳子,可那丫头也是配不上人家的。”
皇后说着,有些嫌弃:“堂堂一个公主,整日野在外面养着,哪还有一点公主的尊贵模样,跟个乡野丫头似的。”
秦音惯会奉承姐姐:“卫国公府不过是个空壳子,就让她嫁过去,不然准有巴结太子的朝臣,去陛下那里求娶兰嘉公主。”
皇后一边点头一边落了棋子,悠悠道:“本宫也是怕有人这般做,才会急着把那丫头给嫁出去。”
说了些兰嘉的事,秦音开始说了今日她来坤宁宫的真正目的:“姐姐,你知道的,当年那场贪污案牵扯众多,如今太子又重查此案,怕是会——”
皇后轻笑:“适才我的人已经来报过了,太子又不是傻得,当年那场案子牵扯到的官员众多,他若是敢彻查,那便是得罪了一大众官员,他那般做,不过是为了讨那个狐媚子的欢心。”
秦音听皇后的话,便知道是谁了:“也是,也不知她父亲,当年怎么也牵扯进去了,既是如此,那我与夫君便可放心了。”
——
回到东宫后,顾宴风被万定帝召去了理政殿。
为的正是兰嘉公主的婚事。
万定帝坐在鎏金宝座之上,看着顾宴风,轻叹了下:“兰嘉在朕身边的时间少,如今早到了成婚的年纪,你是她皇兄,也该给他操些心。”
说完,万定帝眼皮微抬看了眼顾宴风的神色:“皇后跟朕说了卫国公的孙子卫澄,朕觉得甚为不错,等下便拟定圣旨,太子觉得如何?”
顾宴风还未回话,徐公公进来禀话:“陛下,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万定帝示意:“让皇后进来。”
皇后缓步行入殿内,手拿香帕掩口咳了好几声,万定帝蹙眉问道:“皇后这是又病了?可还是梦魇所致?”
皇后缓了不适,笑道:“臣妾谢陛下关怀,已经着太医看过了,无事。”
顾宴风神色冷厉,显得有些不耐,他回道:“儿臣觉得卫澄着实是个不错的人选,适才父皇说儿臣应多关照皇弟皇妹,兰嘉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儿臣记得五弟年纪也到了,好事成双,父皇不如给他们二人同时赐婚。”
皇后闻言,心中一跳。
原来顾宴风派人去坤宁宫请她来此是为了这件事。
万定帝问:“堔儿不过才十六,有些过早了。”
顾宴风挑眉一笑:“父皇前两日还与儿臣说五弟虚岁已十七,让儿臣给他在兵部安排个差事做。”
万定帝假咳了声,问:“太子可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顾宴风回:“振国将军府霍老将军的幺女,在上京城颇有贤名,为人谦逊内敛,又生的端庄大气。”
皇后脸色瞬时黑了下来,上前一步,又轻咳了声:“陛下,臣妾觉得不甚合适,霍老将军的女儿自是位佳人,只她——她是霍老将军续妻所生。”
皇后瞥了顾宴风一眼,他倒是会给选人,霍老将军过知天命之年才有的此女,且不说霍老将军如今已年过七旬,因此女是续妻所生,与发妻之子关系向来不睦,霍家比卫家更是个空壳子,占个好名声罢了。
顾宴风也看了皇后一眼:“母后此言差矣,霍老将军为国征战多年,是赫赫功臣,他的女儿嫁进皇室也是父皇待功臣的恩厚,续妻的子女同样是嫡脉。”
皇后心中燥郁,本来这几日身体都不大爽利,她如何能不明白顾宴风的意思,看向万定帝:“陛下,此事尚且不急,不妨兰嘉和堔儿的婚事都过段时间再议,也让臣妾再给多过过眼。”
万定帝睨了他们二人一眼,随后目光落在皇后身上:“你提出要给兰嘉赐婚,如今又要拖延,皇后日后做事须得稳重些。”
皇后低头应是。
顾宴风行礼:“儿臣告退。”
——
顾宴风回到辰阳殿,兰嘉自听陈玉生说太子殿下被陛下唤到理政殿去了后,就开始坐立不安的忧心,万一父皇态度强硬,不愿听哥哥的话可如何是好。
她忧心的在辰阳殿里来回踱步,看到顾宴风回来,急忙凑上来:“哥哥,父皇怎么说的?”
顾宴风一边向书房行去一边随意的回她:“不会再给你赐婚卫家了,不过你要是想嫁给凌肃,就让他自己去求娶,孤可不会帮他。”
兰嘉闻言兴奋的抓住顾宴风的衣袖,嗓音轻快道:“哥哥,还是你厉害。”
顾宴风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开:“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不许用桂花香粉,回去换了。”
兰嘉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凑在鼻口处闻了闻:“我知道了,哥哥。”
第44章 第 44 章
夜间, 窗外起了风,吹打在窗牖上时不时的发出声响,褚朝雨躺在被褥里, 手臂伸开, 十指无聊的摆弄在一起,装满星辰的眼眸望着账顶久久未能入睡。
她在想今日白天的事情。
顾宴风今日白天穿了身靛青色长袍, 墨冠玉颜, 倒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他跟她道歉,说是他去迟了,要解释给她听, 林峰说他只晚了一日。
褚朝雨突然明白了在坤宁宫初见那日, 顾宴风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竟一日都不愿多等孤?”原来他是这般意思。
若他根本未对与她相约之事用心,若他不怕她没在等他, 若他没有那么急着赶往临安, 或许他都不会那般怨她, 因为他尽了全力却依然晚了,所以,他开始怨她没有多等一日。
世间的错过总是这么轻易。
他本可以, 却未做到。
所有的遗憾都化作了克制不住的怨念与恨意。
窗外的风似乎越来越肆虐, 吹动着院中的古槐树, 发出‘沙沙’之声,褚朝雨思绪逐渐涣散, 一点点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顾宴风下朝后便向月清殿行去, 兰嘉正在殿内八仙桌旁坐着等他回来用膳呢, 瞧见了急忙跟上去:“哥哥, 你去找朝雨姐姐用膳啊?”
顾宴风边走边嗯了声。
“哥哥,我昨日不是跟你说了吗?秦家的事才过去没多久,朝雨姐姐毕竟嫁进过秦家,她需要缓一缓,你给她些时——”
顾宴风打断她:“闭嘴。”
他大步而去,兰嘉觉得一个人用膳无趣,就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直到月清殿内,小跑着直接越过顾宴风径直坐在了褚朝雨一旁:“朝雨姐姐,我来陪你用膳。”
褚朝雨笑颜回她:“好。”
随后她看了眼跟在兰嘉身后的顾宴风。
顾宴风坐在褚朝雨对面,看了看她,微微皱了下眉,嗓音带着些微斥意:“昨晚没休息好?”
褚朝雨今早梳妆时就瞧见自己的眼圈有些暗,想是顾宴风说的是这个,她回道:“昨晚风大,夜里醒了几次。”
兰嘉也跟着说:“我昨晚也被吵醒了一次呢。”
顾宴风起身给她夹了竹笋、鱼片、蟹黄包,又给她盛了碗豆花放在她面前,神色认真嘱咐道:“多吃些。”
兰嘉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一愣一愣的,许久,她咽了咽口水,低声欣喜道:“哥哥,我也想吃豆花。”
顾宴风一边坐下一边随口道:“想吃自己盛。”
兰嘉:……
褚朝雨看了顾宴风一眼,她原本以为顾宴风用膳时给人夹菜盛饭是他本来就有的习惯,她还好奇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癖好。
她也不言语,默默吃着顾宴风给她夹的菜,拿起汤勺吃了口豆花,倒是入口即化,透着股浓郁的豆香味。
兰嘉自己盛了碗豆花小口小口的跟只兔子吃萝卜般一会就给用完了,她边去夹蟹黄包边对褚朝雨说:“我姑姑的迁宅宴就在后日了,朝雨姐姐,后日咱们一同去。”
褚朝雨回她:“好。”
顾宴风今日来此的目的被兰嘉给说了出来,他也不再言语。
用过早膳,顾宴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兰嘉看了看她哥哥的眼神,乖乖说道:“哥哥,我去找凌哥哥了,反正你今日也不忙,就在这陪陪朝雨姐姐吧。”
褚朝雨:……
褚朝雨迷惑的看了眼他们兄妹二人,从前她也没听顾宴风提起过他还有个妹妹,难怪在临安时,他有时候挺会逗她开心的,原来是有个妹妹。
顾宴风在古槐树下的躺椅处一躺,似是很悠闲,褚朝雨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回殿内,被他突然喊住:“过来。”
褚朝雨闻言走过去,淡淡道:“殿下有事请吩咐。”
顾宴风微抬下颚,示意褚朝雨坐在一旁。
他修长的指节错乱的搭在额头和脸颊处,看着褚朝雨:“哪家当铺?”
“嗯?”褚朝雨轻疑了声,到尾音处已变得极淡,她已知道顾宴风问的是什么,褚朝雨回他:“既然已经当出去了,便不赎回了。”
顾宴风不置可否,继续道:“那是当年孤送给你的,如今你将它当了,你与它两清,可孤却可以再买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褚朝雨隐隐感觉到,顾宴风的语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恼意,若不是他非要逼她,她也不会想着去将那串手链给当了。
褚朝雨回他:“白氏当铺。”
顾宴风向着月清殿外抬了下手,褚朝雨看到陈公公手中捧着两只精巧的紫檀木盒缓步走来,生怕里面的东西不小心被碰到似的,直到他走到褚朝雨面前,笑声细语道:“褚姑娘。”
随后放在了褚朝雨面前的石桌上。
顾宴风冷白的指节在躺椅的一侧轻轻敲打,目光始终落在褚朝雨身上,说道:“打开看看。”
褚朝雨将面前的两只紫檀木盒都打开了来。
在看到第一只紫檀木盒里放置的物品时,褚朝雨暗骂了顾宴风一句,看到第二只紫檀木盒后,她似乎有些能猜到他是何意。
褚朝雨打开后,神色淡然的看向顾宴风:“殿下,打开了。”
顾宴风坐起身,抬手将紫檀木盒里的白玉铜铃手链拿起,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手伸过来。”
褚朝雨没伸。
顾宴风也不与她多说,宽大的手掌直接攥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膝上,嗓音温润:“这是孤送你的,与过往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