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却再次被推开。
玄劫怀里抱着一个白色披风,他走进来看见季容初仍然站在风口上,微微蹙起双眉,“不回床上躺着养伤,站在这里干嘛呢?”
怎么还回来了?
季容初还没反应过来,她肩上一沉,就被围上了一层厚厚的披风,毛绒绒的领子拥簇着她的脸颊,与肌肤摩擦时带来一阵暖意。
她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自己不觉得冷。在太吾山的时候寒风整夜的吹,每一级她睡过的石阶都浸过多年的寒意,但是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她已经不怕冷了。
但是她看着玄劫认真的神色,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玄劫又带回了那条黑布遮住眼睛,系在脑后披散着的银发里,将眼中流落出的心绪遮的一干二净。
季容初闷闷的说道:“玄劫。”
玄劫:“嗯?”
“你为什么回来了啊。”
玄劫一挑眉,问道:“我不回来去哪里?季小仙子住的是我的屋。”
原来是我鸠占鹊巢了。
季容初忧愁的在心里叹了口,心想:还把人家窗户打了,也不知道用不用重新给他糊一个。
她尚在胡思乱想中,突然听见玄劫平静的说道:“我不会走的。”
“啊?”
季容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玄劫的手正放在她颈下,将披风的两条带子灵巧的打着节,他说道:“我知道季小仙子一直对我有怀疑,没关系,因为我确实说谎了。”
“……”
季容初没想到玄劫突然这么承认了,一时间有点发愣。
玄劫来回系了好几次,也许是心情焦躁,怎么都打不出好看的结。季容初将手从披风中伸出来,打算自力更生,玄劫却像和那两条月白色的带子较起了劲,绝不肯假手他人,季容初都不行。
他一边皱眉跟带子较劲,一边说道:“你刚刚问我要什么,从始至终,我就想要一个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季小仙子,你愿意给么?”
他神色紧绷,连带着露出的一节手腕看起来都说不出的用力,筋儿都爆出来一节,偏偏落在给她系带子的手指头上却说不出的轻巧。
季容初看着自己被折磨的皱巴巴的带子,说道:“可是你不肯跟我说实话。”
玄劫苦笑了一下,“我会的,只要你不赶我走。”
季容初想了想,说道:“你告诉我你骗了我什么。”
玄劫却坚持道:“你先说你不赶我走。”
季容初有点凌乱,感觉刚刚还是你死我活的情感大戏,一转眼又成了两个小孩子在吵架拌嘴。
她看着玄劫的表情,有点莫名其妙。她不太理解玄劫为什么这么如临大敌,他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编出一箩筐谎话来糊弄她。
难道其实他们两个小的时候水火不容,玄劫是皇宫恶霸,曾经欺负过她这个外来的小孩?
季容初的脑海中浮现出玄劫揪她小辫子然后哈哈大笑的场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心胸宽广的说道:“好吧,不赶你走。”
玄劫神色微微松动,没一会儿终于将她颈下的带子系好了,还顺手将她两侧的毛领聚了聚,熟练的简直像个服侍大户人家小姐的老妈子。
季容初低头摸了摸系好的结,满意道:“你以前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还会给人打结的?”
给别人和给自己打结是两种不同的思路,如果给别人打结时按照自己原来的手法,那打出的结多半不好看,左右一半不仅不对称,有的还会支棱着翘起来。
玄劫给她打的结,虽然用的时间长了一点,但是系出来的效果可以说是礼仪书级别般的端正了。
玄劫自嘲道:“伺候人的皇子。”
季容初没听明白,她瞥了一眼玄劫,他的状态好像好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般紧紧绷着了。
于是她挺了挺胸膛,面色严肃道:“你现在可以坦白了,到底骗了我多少。”
玄劫却道:“不是我说,而是你去看。”
季容初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玄劫道:“季小仙子,我带你见一个人。”
他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去。季容初的手已经不似放在他脸上那时般冰凉,只是比起玄劫手上的温度还差了不少,她下意识的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缩,玄劫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紧紧的握着她。
季容初问:“去见谁?”
玄劫淡淡的说道:“庄小蝶的师父,他应该有办法将你的血印抹了。”
“庄小蝶不是你的师妹吗,她的师父不就是你的师父?”
季容初说完以后突然反应过来,她偷偷瞟了一眼玄劫,心想玄劫的师父也是魔修吗?
不过刚刚看到的师妹庄小蝶,倒像个普通修士。
玄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淡淡的解释道:“你不用害怕,那老头儿和庄小蝶都是普通修士,我拜入师门的时候亦是。后来入了魔,就被逐出了师门。”
怪不得玄劫不叫他师父了。
季容初摇摇头说:“我不是害怕,就是有点紧张。”
玄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紧张什么,又不是新媳妇见家长。”
季容初:“……”
他好像一时半刻在嘴上占不到便宜就浑身难受。
季容初解释道:“之前从宫里出来,是他们救了我们不是吗,好歹也是恩人。”
玄劫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无利不起早的老家伙,怎么可能平白帮忙,别想了,走吧。”
季容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玄劫应该是在她还在宫里的时候,与他的师父做了什么交易,那人才肯来帮他们。
“季小仙子,抓好我的手。”他一本正经的说道:“这院子里全是幻术,你出去就知道了。”
季容初和玄劫两人踏出门外,这四合的院子看着不大,老旧的石墙环抱着四周,一眼就能尽收眼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院子里,庄小蝶坐在雪地上,正在抱着脑袋哀嚎着什么。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深吸一口气,一头砸在了雪里,似要将自己的脑袋用雪埋起来。
季容初吓了一跳,“这也是幻术吗?”
玄劫的唇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丢人。他犹豫了一秒,然后肯定的说道:“是的。”
季容初:“……”
不,那怎么看都不是吧!
那边的庄小蝶努力向雪里钻去,没过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半个身体在外面,留在外面的双腿还在使劲儿扑腾着,仿佛是恐怖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第38章 归去来
事实证明,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玄劫迈开步子,带着她毫不留情的踩过庄小蝶尚留在雪外的两条腿。季容初看他这么毫不犹豫的踩了过去,还是用脚试探了一下,确定踩到的是雪而不是人腿后松了一口气,跟着走了过去。
好奇怪的幻术。
季容初还没想清楚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留下这样一道幻术,玄劫已经推开了东北方向房屋的门,里面的布置和季容初刚刚所在的房间如出一辙。
玄劫站在门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不怀好意的微微勾起来。
季容初看他的表情心中登时警铃大阵,却不想玄劫突然用力一扯,季容初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却直挺挺的向后方倒去。
“喂,你!”
季容初的话还没说完,眼见两人即将摔倒地砖上,她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玄劫的衣领。
毫无预感的失重感传来,两人的身体在与地砖相触的刹那竟然直接穿过了地砖,继续不停的向下坠落。
坠落下去的瞬间,季容初感到有一阵热浪袭来,温度越来越高,让她背后出了一层薄汗,她的头埋在玄劫胸膛上,也看不见掉到了什么地方。
突然间,两人下落的速度一滞,随后她被人稳稳的放在了地上。季容初刚落地有点腿软,被早有预料的玄劫一把扶住,当她适应了脚下的触感时,才发现软的不是她的腿,她此时脚下所踩的居然是一片松软的沙子。
天上白日高悬,他们竟然来到了一片辽阔的沙漠,火辣辣的阳光无情的炙烤着这片沙海,黄沙之上翻滚着无形的热气,一座座低矮的沙山像是骆驼的驼峰,偶尔有几只沙蝎从沙子里翻上来,一阵干燥的风吹来,扬起一层黄沙织成的雾。
季容初从未来过这么炎热而干燥地方,她几乎被晒的呼吸困难,伸出手想将外面的披风摘掉。
玄劫却制止了她的动作,他对着这片沙漠思考了片刻,对着天边的太阳打了个响指。
那巨大的烈阳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后以一种快的诡异的速度落了下去,湛蓝的天空颜色渐变为一片寂寞的墨色,银月当空,散发皎洁光辉,温度也跟着骤降下去。
这样的温度对季容初来说,却是刚刚好了。
“太神奇了,”季容初伸手捧了一些地上的银沙,“这是幻术?简直就像真实的世界一样。”
玄劫道:“这里应该是老头子比着西北的荒漠做出来的,许多擅长幻术的修士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用幻术构成一方小世界,然后生活在里面。”
季容初饶有兴趣的问道:“可以随心捏造自己想要的世界?”
“大差不差吧,”玄劫答道,“毕竟人的想象力和认知都是有限的,总会有和现实不一样的地方。”
季容初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点向往,她问道:“那活在自己构成的世界,岂不是可以事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想吃的随便吃,想见的人也能随便见。”
“哪有这种好事?”玄劫轻笑了一声,“有不少修习幻术的修士,会因为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导致耗空灵力而陨落。不过有时候,幻境确实会更美妙一些。”
季容初摇头晃脑的背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玄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季容初道:“你不是书念的比我好,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玄劫理直气壮的耸了耸肩,“骗你的。”
季容初本来还有点担心玄劫经常大起大落的精神状态,没想到这人接受能力良好,现在已经可以恬不知耻的表明自己就是个骗子了。
季容初被哽了一下,说道:“我想想怎么解释……大概是真里有假,假里有真,有时假的是真的,有时真的反而是假的。”
“假的是真的,真的反而是假的……”
玄劫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容初手中的沙子从指缝流出,她拍了拍自己的手,问道:“对了,玄劫,你的……前师父,我该怎么称呼?”
玄劫道:“他的真名我不知道,来找他的人一般都叫他‘不夜生’。”
季容初听了这个名字微微一愣,她若有所思道:“不夜生......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她苦思冥想了片刻,突然开了窍儿。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起来,书本的封面处潇洒的写着《恩仇录》三个大字。
季容初有时候心血来潮会翻翻这本书,就当孟擎宵的生平传记看了。不夜生这个名字记录在比较靠前的地方,她依稀有些印象。季容初翻了几页,果然就找到了孟擎宵对他的记录。
“……族中大比,不知道为什么不夜生总是与我成为对手。我共参加族中大比五次,不夜生共输给我五次,直到我离开未央天,他仍未取得离开族中的资格,临走前他向我说,我走后,下一次族中大比脱颖而出的必然是他。”
“到那时,他离开未央天,第一件事就是去修真界中寻我,还要与我比试,直到一方死亡为止,活着的人要带着对方的魂灵回到族中。他问我敢不敢,我同意了。”
孟擎宵写的十分简洁,有点没头没尾的,在不夜生这个名字的后面又加了几个字――危险等级:低。或许可以称之为友。
季容初将书合上,问道:“玄劫,这位‘不夜生’前辈左手小指处是否有一道疤痕?”
玄劫回想了一下,老者总爱右手托着烟,另一只左手则背在身后,他肯定道:“有,怎么?”
季容初说道:“他应该和我爹来自一个地方,他们老家那里的人左手都有六根指头,离开族中需要将其中一根手指割掉,而且只要离开了,就非死不得回。”
季容初曾听孟擎宵提过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名为‘未央天’,族中的年轻人想要离开需要通过族中大比,夺得头筹方被允许离开,一旦离开就不允许再回到族中。
而未央天的人善用左手,且左手有六指,将六指去掉其一,便是他们证明自己与外界常人无异,不会再回到未央天的证明。
孟擎宵曾告诉季容初他在族中原本是一位铁匠,后来打铁打烦了就准备出去看看,连续参加了五次比试才夺魁离开。
从未央天出去的人终生不得回到族中,只有死后,他们允许离开的族人在外的亲眷将他们的魂魄带回族中,他们的灵魂回到族中之后会被施以特殊的密法,让他们在未央天内轮回转世为一个新的生命,未央天也就如此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
“哦,”玄劫随口说道,“怪不得,他有阵子天天念叨万一哪天被我气死了,让我别忘给他收尸,看来是思乡心切了。”
季容初:“……”
她觉得玄劫被逐出师门也不一定只是因为他入了魔,他这张嘴也脱不了关系。
玄劫好像对她手中的书来了兴趣,他好奇的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剑圣写的自传?”
季容初给他展示了一下孟擎宵亲手书写的《恩仇录》,她一直觉得此等奇书只有她一个人收藏欣赏太过可惜,难得有个活物感兴趣,便将书递给了他,表示可以随意翻阅。
玄劫大概翻了翻,他乐不可支,啧啧称奇道:“剑圣当真是修真界中不可多得一位奇人物。”
季容初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她还以为玄劫会对其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缺德评语,没想到的评语突然十分有分寸,她说道:“你说话倒是客气。”
玄劫笑眯眯道:“岳父嘛,自然是要捡着好的说。”
“咳咳咳。”
季容初好像是被风沙呛了嗓子,咳嗽的脸都红了。她心想,真会见缝插针……不过就算你把他夸出一朵花来,他老人家在天上估计也是听不到的。
她生硬的转移了一个话题,说道:“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玄劫笑着凝望了她片刻,似乎在欣赏她脸红的模样,又在她恼羞成怒之前收回目光,望向一个方向,道:“你听。”
大漠中,清脆的驼铃声轻响。
他们视线的尽头,一头骆驼不紧不慢的向他们走来,走至他们面前后温顺的低下了身子,卧在了沙地上。
玄劫说道:“季小仙子先上,坐在前面。”
季容初转头问玄劫,“怎么只有一只?”
玄劫笑着装傻,“我也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