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了,他们也没什么法子。”玄颉不甚在意的拿开帕子,缓了缓说道。
季容初收了回手,她望着玄颉,心情有些复杂。自从那日见他弯弓搭箭之后,她还疑心过这病秧子的真实性,现在却确信这虚弱之态绝非能刻意演出来。
然而每每见到玄颉这张与某人极为相似的脸庞,她的心总是会不受控制的一点点沉下去,原因无他――这几天她旁敲侧击,多方打听,却始终没有找到关于玄劫的半点消息。
而月秋水更是无比确信的告诉她,玄颉是现任境主唯一的儿子,从未听说过他还有多出来的兄弟姐妹。
玄劫就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个世界上。
“怎么,有心事?”玄颉似乎看她的表情有些黯淡,出声问道。
“没有,”季容初趴在桌上,将脸埋了起来,“天太冷了,想回家睡觉。”
玄颉无奈的笑笑,以为她是犯了懒,不再出声打扰她小憩,自己在一旁翻起书本。
季容初本来想着睡一小会儿,当她被宫人叫醒时却惊诧发现窗外的天都黑了,一旁的玄颉不见了踪影,宫人只说殿下是被境主叫走了,临走前吩咐他们不要将她吵醒。
屋内的炉子烧的很暖,还特地点上了安神的香料,她看着暗下去的天色有些懊恼,连忙把大麾往身上一披,手拥暖炉往宫外赶去,生怕月秋水在家等久为她担心。
好在北境只是天黑的比较早,她比平常没有晚太久,那负责赶车的侍女见她火急火燎的跑出来还颇为诧异,赶紧将她迎入车内,让她好好暖和一下,生怕她又害了病。
马车一路行至孟府门口,季容初人刚从马车踏出去一只脚,就先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打骂之声。
“这狡猾的小畜生,还他爷爷的想跑,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季容初一愣,她从车上跳了下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两个身材高大,长相凶猛男人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旁若无人的从大街上走过,孟府所在的地段并不算闹市,反而十分安静,偶尔有行人来往,零星的几个路人扫了眼被拖行的东西,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忙不迭的离远了点。
那被拖行的东西其实依稀能分辨出是个人形,只是他被殴打的实在凄惨,全身血肉模糊,没有一个地方是能看的,他像是全身的骨头被打折了,死狗一样的被人拖行着,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痕。
那两个壮汉旁若无人的谈笑着,就在他们哈哈大笑的一瞬间,被拖行的那个人突然发难,他一扭头,恶狠狠的咬在拖着他的那个男人手上,无论男人怎么痛嚎着打他的脑袋也不松口,像条要将敌人一同拖入地狱的恶犬。
“小姐,”一旁撑着伞的丫头忧心忡忡的说道,“今天外面好冷,您身体刚好,别又吹了寒风,咱们赶紧回去吧。”
季容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骤然响起的骂声和痛嚎声吓了一跳,转头一眼就看到了两人壮汉正在痛殴那个被拖行着的人。
其中一个壮汉抬起胳膊,一拳凶狠的砸在咬着他手的那张脸上,那人被这一拳下去似乎打晕了,脸砸在雪地里,四肢仍在无意识的抽搐着。
那壮汉仍嫌不够,一脚踩在他身上,揪起来那人脏兮兮的头发,眼见又要挥下一拳――
“停手。”
季容初皱了皱眉,出声喝止道:“你们这是想在光天化日底下杀人不成?”
她说完一顿,看了眼无星无月的天空,又补充道:“大晚上......也不行。”
那壮汉见出声制止的是个粉雕玉琢的柔弱少女,他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同伴更是直接吹起了轻佻的口哨,那壮汉恍若未闻她的制止声,拉高手臂就要将拳头落下。
要是任他这拳下去,那人绝对会直接见阎王了!
季容初双眉一皱,她十指闪烁出莹绿色的光芒,那壮汉拳头落下的势头一顿,却是无法再向前半分了,他转过头看见自己手臂,不知何时缠绕上了细细的树藤,紧密的勒住他的肌肉,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脸色一变,“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季容初指了指身后的牌匾,扬起下巴说道:“你在我家门口杀人,说是我管闲事?”
壮汉抬眼一看孟府的牌匾,脸色更差。他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想招惹,于是将拳头收回来,似乎打算将那人拖走,换个地方再虐打他。
“请您留步,”季容初向前一步,说道:“既然看见了,就容我多嘴问一句,他是犯了什么错,让你们这么打他?”
那壮汉一把松开那人脏兮兮的头发,嫌脏似的拍了拍手,大笑道:“哈哈哈,我教训我的家奴,何须他犯错,自然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关你什么事?”
这壮汉明显是张嘴说胡话了,他一身破烂儿似的衣裳,怕是连酒钱都付不起,哪来的钱买家奴?
季容初并未拆穿他,而是想了想,说道:“我只是觉得,好好个人,你直接将他打死也是可惜,对你也无甚好处,不过路边平白多了尸骨一具,既为奴隶,不如转卖给我?”
壮汉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他说道:“你出多少?”
季容初也不知道买个奴隶要多少钱,她身边的侍女极为伶俐,适时出声说道:“二两银子,卖不卖?”
季容初没想到在北境,奴隶的性命如此轻贱,倒是真不如寻常人家吃顿酒席花销的多了。那天张游为首的少年少女带她去听曲,随便开一壶酒就要好几十两银子,换算下来竟能买下好几个人了。
那壮汉摇摇头,显然是觉得便宜了,不肯卖。
侍女又道:“最贵的奴隶也就值五两银子,那还得是十一二岁,全手全脚容貌端正的好胚子。这个人都要被你打死了,谁知道他多大年纪相貌如何?更何况我们还要花钱救他,救回来也多半是个残废,二两银子算是便宜了你。”
壮汉看见卷着自己胳膊的树藤,眼珠子滴溜一转,说道:“你是修真者,我不要银子,我要灵石。”
季容初一眼就看出那壮汉确实有些修真的基础,但是也就勘勘练气的水准,连入门都说不上,在北境银钱比灵石流通更广些,这人管她要灵石不过是看她穿戴精致,想趁机敲诈一笔。
那侍女显然对灵石和银两之间的换算十分熟悉,脱口而出道:“一颗下品灵石也要抵五六十两银子,你好大的口气。”
侍女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季容初,生怕自家小姐上赶着当了这个冤大头。
她知道小姐不是真的缺这么个奴隶,只是想顺手救下那人的一条命罢了。一颗下品灵石对季容初来说也算不上什么,这两个无赖也是料定了这一点,赌她家小姐的一颗善心,做不成就买卖随手打死那个人了事。
人口买卖,本就是无本的生意,打死了也不心疼。
侍女一想要将这么值钱的灵石交给这两个无赖,心里就堵着一口气。
果不其然,季容初伸手对她说道:“钱袋。”
侍女只得解下钱袋递给季容初,这时又听见那壮汉说道:“小娘子,你可别误会了,我可不是要一颗下品灵石,我要三颗。”
他似乎吃定了季容初是个心软的富贵人家小姐,只见她的手一顿,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在钱袋中翻拣,心下不由得一阵得意。
季容初慢条斯理的翻找了半天,从自己钱袋中翻出二两银子,放在手中,道:“喏,给你。”
那壮汉看清她手中的银子,勃然大怒,“你耍我?”
他当即示威似的就要往那人身上踹一脚,却感觉自己的腿上的关节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腿上的关节,腿一软摔在了地上,这一脚下去不仅人没踢着,自己还狼狈的摔倒在雪里。
眼见他就要一头栽到地上,又有一根树藤轻柔的环在了他的脖子上,堪堪吊住了他,让他离雪地约莫保持着有十几寸的距离。一根尖锐的木刺就生长在他喉咙下面,若是树藤放开了他,顷刻间那根木刺就会穿破他的喉咙。
他的冷汗瞬间滴了下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双锦靴停在他面前,他不敢乱看,念叨着:“仙子,仙子饶命。”
“我将银子给你,你自己没有接好。”
季容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声音平静,不像是动怒了的样子,道:“这二两银子我给你,这是我买他的钱,你的腿既然受伤了,就用来治伤吧,如果不够,就自己再添点,知道了吗?”
壮汉刚想点头,感觉勒住他的树藤似乎力道松了不少,让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忙不迭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季容初不再多跟他们废话,道:“那就滚吧。”
树藤带着壮汉一路拖行,到了拐角处将他甩了出去,还十分贴心的将击中他腿的那两块银子一并扔在他面前。他的同伴目瞪口呆,见到季容初的目光扫了过来,不用她出手就连滚带爬跑了。
侍女在一边看着,小声提醒道:“小姐,他们还没给咱们这奴隶的卖身契呢。”
“无妨。”
天色昏暗,季容初扫了一眼爬在地上的男人,他蜷缩在雪里,脸都被雪埋住,身上不由自主的发着抖,似乎还有一口气。
侍女走上前,想看看这人长相如何,那男人却死活不肯抬头,好像感受不到寒冷一般将头死死往雪里埋。
怪人。
季容初别过目光,对着侍女说道:“叫些人把他搬进府里,动作千万小心些,再让府上的大夫医治,看看能不能把人救了吧。”
第43章 不放
季容初回到府邸之后好好睡了一觉,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她醒来后昏沉了一会儿,心想着最近也没做什么体力活儿,怎么这么累?
她脑海中浮现出玄颉的容貌,觉得可能是这些天和他相处实在太费精气神儿了。不知为何,季容初面对他总有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让她时刻提醒着自己要注意分寸。那人虽然时常笑着,微笑底下似乎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冷意。
和玄劫相处时则完全不一样――他虽然会有点凶戾的感觉,但是对着季容初却会收的一干二净,像只被驯服后收起獠牙和利爪的野狼,让人觉得怎么跟他打闹都不会生气。
“小姐。”
门外轻响起两下扣门声,随后传来侍女柔柔的声音:“您醒了么?”
季容初应了一声,那侍女便推门进入屋内,随着大门被推开,屋外明媚的日光铺满一室,让她颇为不习惯的眯了眯眼。
“长夏,怎么今天没来叫我?”
季容初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简单的洗漱过后就乖乖的坐在了梳妆台前,等着侍女给她绾发。
“今天小姐不上课,可以多睡一会儿。”名为长夏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手法温柔的为她梳发。
季容初闻言愣了一下,她看见窗外那个日头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迟到定了,心里盘算着要不干脆逃一天课,却没想到今天根本不用上课。
她掐着指头算了算,纳闷的说道:“为什么?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啊。”
“今日一早宫里派人来通知的,”长夏抿唇笑道,“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听说现在皇宫只许进不许出,四处都是在巡逻的守卫,看样子还挺吓人的。”
“好吧。”
季容初没太放在心上,她拿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有点出神,她问道:“昨天救下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还活着么。”
“还活着,只是……”
长夏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该不该说。
季容初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还支支吾吾的?你说就是。”
长夏说道:“小姐,昨天您救下的那位并非人类,而是一只......狼妖。”
季容初道:“狼妖?”
“是,”长夏道,“当时小姐救下他时天色太暗,他又一直蜷缩着身子,我们才没有发现,这人身上长有狼耳和狼尾巴,应该是刚化型不久,还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她说完,又有点恨恨的说道:“什么家奴,分明是那两人狩猎来的狼妖,放在市集上卖连五钱都没人要。”
北境这块地方修行成人身的动物精怪有许多,但是其中大部分灵智未开,仍是随意厮杀掠夺的思维,进入人类与修士的聚集地时,往往克制不住对血肉的渴望,从而大开杀戒,作恶多端。
北境的居民都对这种妖怪十分厌恶,抓到后多是扒皮拆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季容初听见狼妖两字后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丝莫名的情绪,她鬼使神差的问道:“你可看清那狼妖大约几岁,长相如何?或者……你还记得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是不是银白色的?”
长夏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不确定道:“他太脏了,我也没仔细看,好像是灰色的,可能洗干净了是白的吧……小姐,您要干嘛去,您的头发――”
季容初突然从凳上站了起来,长夏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赶忙松开手怕扯到她。季容初摆摆手道:“先不梳了,我去看看他……他现在在哪儿?”
长夏答道:“被关在了后院的柴房里。”
季容初微微蹙眉,说道:“怎么将他关在了柴房?”
长夏无奈道:“小姐,狼妖性情凶恶,我怕他醒来以后伤人,只好上好了药后先将他关了起来。您若是想见他,我叫人将他带过来。”
季容初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这儿离柴房太远了,先别折腾他,你去按排人将柴房附近的屋子收拾出来,我去见他。”
长夏一头雾水的应了声是,没想明白季容初为何对一个狼妖这么上心,领命退出了房间。
季容初换了身衣服就往柴房里跑,走到柴房门口,有两个家丁守在那里,愁眉苦脸的不知在聊些什么,见季容初来了好像见了救星,纷纷向她行礼。
她挥退了几个家丁,一把推开了柴房的门,瞬间扑面的灰尘涌来,虽是白天,但是屋中却没有透出什么光进去,里面堆放着不少杂物,地上躺着一个裸着上身的少年,他一动不动,全身遍体鳞伤,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血水还是浸了一地。
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亦被紧紧的捆在了一起。
季容初眉头一跳,她刚想问为什么不仅没有好好医治还将人给捆起来了,转眼又看见少年发间的一对耷拉着的狼耳,心知这些家丁只是些凡人,妖类又素有凶名,害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往狼耳少年又靠近了两步,细细打量着少年的样貌,却发现这人被打的着实凄惨,脸上一片青一片紫,牙齿也在他咬着那壮汉时被打下好几颗,脸肿的老高,头发被血污弄成一绺一绺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季容初已经离他很近了,却仍听不见他的喘息声,一边疑心道不会是死了吧,一边蹲下身子又凑近了一点。
她刚想伸出手试他鼻息,却见少年突然睁开了双眼,两人猝不及防得看了个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属于狼的眼睛。
桀骜,乖戾,冷漠……都汇聚在了他银灰色的兽瞳里。